“正是!”唐绍仪说,“这两位正准备着手恢复天津自来火局。”
好嘛,晚清民国时期,大家真是不分数理化,只要是知道你懂西学,什么问题都要来找。
李谕笑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张新吾说:“李先生太谦虚了,您这么大的学问,小小的洋火哪能难得到您。”
唐绍仪抽着雪茄说:“就是!李谕兄弟,你的本事我也见过,连袁总督都对你赞赏不已,我就不信小小洋火还能难过发现天上的星星。”
李谕感觉有点头大:“也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就好!反正有你帮忙,我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说到底问的也是西学,我来大学堂之前已经找过张大人,他一听是问化学,立刻让我找你,张大人对你真是信任得很。”唐绍仪说。
真要想想,虽然李谕化学水平虽然不是特别高,但是似乎在晚清也的确没什么人比他懂了。
而且理论上,化学与物理在微观理论层面本就可以互相解释。实际上所有的化学现象本质上都可以用最外层电子的相互作用来解释,而原子领域也属于物理学。
别人都大老远过来了,李谕只好说:“那我试试。”
罗建秋高兴道:“您只需要随便试试就可以解决我们的难题。”
李谕笑道:“如果我可以解决,自然会不遗余力。”
张新吾与罗建秋日后都是中国火柴工业的奠基人,别看只是小小的火柴,其实又是一段颇为艰辛的道路。
“百废待兴”用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太合适了,真的是一点现代工业都没有,大的重工业根本不用提,就算是小到诸如火柴、铅笔生产都是天大的难题。
唐绍仪得意道:“我就说吧,来京城找李谕最合适不过。你就算是再给洋人递上几千两银子,他们也不见得教给你。”
李谕问:“你们到底有什么困难?”
一说到正事,唐绍仪立刻正色起来:“自然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火柴产业。十五年前,李鸿章李中堂就在天津创办了天津自来火局,专门生产火柴。但是刚开始成产没多久,瑞典和日本火柴公司的产品就涌入进来。不得不说,他们的洋火的确安全可靠且更好用,售价又压得很低,导致天津自来火局的产品持续滞销,没几年就倒闭了。”
世界上最早的安全火柴由瑞典人发明,最先进入中国市场的就是瑞典火柴。后来日本火柴的进口数量也非常大,甚至日本火柴一度占据了中国85%以上的火柴市场。
虽然火柴并不像其他产业一般庞大,但即便是在清末也达到了上千万两的规模,并不是一个小众市场。
而且这上千万两白银都是净流,大部分流向的还是日本。
这种情况一直到二三十年后民族火柴工业发展起来才有所好转。
李谕说:“如果价格没优势或者质量不过关,确实很难同洋火竞争。”
“没错!他们现在想做的就是提升产品水平。天津自来火局当时已经订购了许多设备,虽然旧,好在还能用。初期的设备投资并不大,目前最关键就是技术上太落后,”唐绍仪对张新吾说,“你拿给我一盒产品。”
张新吾从包裹中拿出一盒火柴递给他,唐绍仪将天津自来火局自己生产的火柴与刚才他点燃雪茄用的瑞典火柴一起摆在李谕眼前,说道:“你能看出问题吗?”
李谕端详了一会儿,“好像颜色有点不对,而且有一盒侧边没有摩擦面。”
唐绍仪哈哈大笑,“果然是李先生!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李谕眉头皱起来,还不是小问题。
唐绍仪对张新吾说:“专业的问题就由你来提吧。”
张新吾指着天津自来火局生产的火柴说:“李先生一定看出来了,我们生产的是黄磷火柴,但是瑞典火柴却是用的赤磷火柴。”
李谕点点头:“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张新吾说说的“黄磷”与“赤磷”,其实就是现代化学中统一称呼后的白磷与红磷。如果大家伙见过白磷就知道了,很多时候白磷其实就是黄颜色。
白磷与红磷是高中化学学到“同素异形体”时最典型的例子。
虽然它们原子组成都是P,但是白磷的原子结构是正四面体,而红磷则是链状结构。
微观的构成直接影响宏观的性质。
白磷极易燃,甚至在空气中都会自燃,只能放在水中保存,而且白磷有剧毒。
但是红磷的燃点就要高了很多,并不易燃,并且基本无毒。
瑞典人的火柴之所以称为“安全火柴”,就是因为采用了红磷,摒弃了白磷。
张新吾说:“我们生产的黄磷(白磷)火柴工艺上比不过瑞典火柴,现在瑞典火柴价格也压到了一盒70文,对我们冲击太大了。”
创业公司最怕的就是被行业巨头狙击。你可以想象自己刚办了个电商公司,就被马老板盯上的感觉。
李谕拿起来两盒火柴,虽然价格压到了70文,也不便宜,一盒火柴里只有12根。普通百姓根本消费不起,一般都是达官贵人才舍得用火柴点火。
李谕明白张新吾等人的情况:“现在的问题是不仅产品不行,品牌也比不过洋火柴,甚至安全性都有大问题。”
罗建秋说道:“是啊,更可怕的是现在竟然有百姓吞食我们的黄磷火柴自尽。已经出了好几起命案,连官府都盯上了我们,要不是唐道台出面,恐怕我们早就再次被查封。”
清廷的官员们大都不懂现代工业,再加上洋人背后施压,几乎都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一棒子打死民族产业。
李谕明白了他们的处境:“的确是要做技术上的革新。”
唐绍仪说:“正是如此,设备现在已经有了,关键还是技术上达不到。如果李谕先生能解决技术问题,把安全性先提上去,我想刚才提到的其他困难都可以解决。”
李谕心中想了想当年的化学知识,然后说:“我明白了,我随你们去看看。”
“太好了!”张新吾和罗剑秋非常兴奋,“您要是不出手,恐怕整个中华大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帮上忙的人了。”
张新吾曾经在天津北洋学堂读过书,也学过西学。
但就像京师大学堂一样,当年刚刚开设的大学基本就是承担着西方国家小学的任务。并且大都更看重的外语和政法,对科学领域涉及很少。
张新吾属于热血青年,虽然对化学根本不懂多少,也压根没听过“同素异形体”,但是凭着心中一股劲也要干。即便明知洋人的火柴更好,但就是要做自己的民族产品去和他们竞争!
清末民初这种人并不少见,而且张新吾从事的又是比较有意义的化学工业,无论如何李谕也应该帮他一把。
李谕同唐绍仪一起找到管学大臣张百熙。
唐绍仪的天津海关道只有四品的官秩,但是从诞生起,海关道就是超级实权部门,他们管理大清海关税赋,实际上的地位仅次于地方封疆大吏。
所以唐绍仪一出马,张百熙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张百熙语重心长对李谕道:“没想到甫一开学,你就需要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我知道洋人的东西并不好研究,但是你不一样!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当年李中堂都做不好的事。如若可以顺利完成,我将代表大学堂对你嘉赏!”
李谕郑重说:“我一定不负大学堂之名。”
在李谕曾经生活的时代,他身上的光环更多是北大赋予他。如今有机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提振早期北大的名望,肯定是不遗余力,没什么好说的。
唐绍仪守着海关道这么个大肥缺,虽然并不贪,但也很有钱。四人拿着唐绍仪买的京津火车上等车厢票前往天津。
来到天津自来火局时,李谕看到旁边还挂着一个新牌子:“丹凤火柴公司”。
不用说,肯定就是张新吾他们创立的新公司名字。
里面除了许多男工,张新吾还雇佣了一些女工做火柴盒的裱糊工作。
这个年代能招收女工的厂子太少了,也算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许多底层劳苦人民的就业问题。
厂子里的设备确实比较老,但是现在的火柴工艺除了旋片、切梗、排梗和卸梗几个工序采用机器外,其他的如锯木、晒梗、运梗、沾油、沾药、烘干、糊盒、装盒、包封装箱等都是手工。
所以设备的生产压力并不大,旧点也可以用。
张新吾还专门做了个实验室,烧瓶、容器一应俱全,只不过还不太会用。
李谕大体转了一圈,然后问了问就明白了,现在火柴厂采用的确是西方早就淘汰的70年前的白磷火柴生产工艺。
这种火柴使用起来倒是方便,火柴头里就有白磷,随便一擦就能着火,根本不用像后世的安全火柴那样还需要在摩擦层上打着火。
但问题就是起火太灵敏,非常容易引起火灾,而且白磷不仅本身毒性大,生产过程也极有可能产生剧毒。
李谕看着眼前的几个瓶子,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困难:“你们现在是难以生产赤磷吧。”
张新吾诚恳道:“是的,不仅如此,我们也无法知道火柴头的配比。”
“配比不成问题,无非就是硫磺、氯酸钾与二氧化锰的配比实验,这个可以进行穷举尝试。”李谕摸着烧瓶说,“只要是源头有了,后面就不怕实验浪费。”
氯酸钾和硫磺现在天津并不难找,这两样东西是制备火药的重要原料,天津又是北洋陆军的根据地,并不缺这个。
而且氯酸钾也没什么神秘的,高中化学有个重要实验不就是氯酸钾制备氧气。
张新吾也知道氯酸钾和硫磺,但他是真不知道同样的元素还可以有两种不同的形态。
不管是实验室还是工业上,都是先制备出危险的白磷,然后再去制备红磷。
方法并不复杂,就是加热,当然是隔绝空气进行加热。
实验室较为简陋,李谕换上一身衣服和张新吾、罗剑秋一起做起实验。
李谕给他们做了展示,如何加热、如何收取红磷等等。
只实验了四五次,李谕就很熟练地可以用白磷制备红磷,然后再教给了张新吾和罗剑秋。
之后就可以将红磷制作成火柴盒侧面的摩擦层。
虽然看似很简单,但之前却难住了两人许久,而且瑞典人与日本人也压根没有告知方法。
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什么专利,怪只能怪大清太落后,高中化学都成了工业发展的瓶颈。
然后李谕又与他们一起做实验将氯酸钾、硫磺和二氧化锰研制火柴头,其实就是通过实验控制起火温度。
李谕终究是受过现代教育,懂得从高温向低温,也就是从“过分安全”到“常规安全”缓和过渡的实验策略,几十次实验后,第二天也完成了初步的配比。
都不是什么复杂的化学问题,初步配比的精度虽然还是不够,但是方法有了,后续张新吾只需要再多做一些配比实验就可以。
有了这些工序,就可以完全不再使用白磷,也就是可以生产安全火柴。
张新吾在笔记本上认真记下了李谕的实验步骤,兴奋万分:“没想到李谕先生可以无偿提供给我们这些宝贵的机密,实在是无以为报,等我们的工厂运转起来后,一定给您奉上酬劳。”
李谕笑道:“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你们如果可以想办法提高产品质量,然后降低价格,成功打开火柴市场,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
张新吾一揖到底:“先生高义,实在是佩服!”
第一百零四章 评审
李谕算是把西方安全火柴的核心技术都教给了张新吾和罗剑秋,可以让他们提前二十年掌握安全火柴的生产技术。
几人在实验室热火朝天干出成果后,出门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赶了过来,“新吾,听说你们去请了位高人,有没有什么进展?”
张新吾拿着一根实验室做出的半成品火柴,轻轻一擦,火光倔强燃起,“严校长,成了!”
严校长激动地说:“才两天不见,就成了?”
张新吾哈哈大笑,指着身后的李谕说:“多亏唐道台引见了李谕先生,才让我们能够渡过难关。”
严校长打量了一下李谕:“原来你就是李谕,真乃百闻不如一见,少年出英雄!”
张新吾差点忘了介绍,连忙给李谕说:“这位是严修先生,字范孙,如今在直隶天津兴办新式学堂,所以我们都叫他严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