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翻小说还是看史书,朱祐樘一直都在考虑这个官员究竟在那个背景下做了什么事,而不是人云亦云就轻易判定谁好谁坏。
朱祐樘不愿意将精力浪费在这些人身上,突然想到宋澄已经几天没见着人,当即便下旨单独召见。
“此番新君如此胡来,吾等贵为臣子当谏之,岂可任由新君一错再错!”马文华不仅每日递上几封奏疏,而且还公然放话道。
马文华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初授御史,后巡按山西、湖广两地,原是南京兵部尚书,而今被推举进京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虽然现在已经年满六十,但身体还很健朗,即便少了几颗牙,但声音洪亮而有力,仍旧是大明的一张名嘴。
跟王恕一样,平时没事还喜欢找事,而今有事更是要找事。不管有理还是无理,反正先要闹上一通。
此时回来北京城,他得知自己同乡好友李敏被捕入狱,当时就气炸了。
他跟刘敏的关系亲近,甚至一度想要结成儿女亲家,只是他儿子犯了一些事,最终那桩亲事才作罢。
现在朱祐樘并没有实据就将李敏下狱抄家,在他看来朱祐樘连暴君都不如,故而直接扛起反帝大旗。
只是可惜,不管他递上多少封奏疏,仍旧是石沉大海。
时间巧然来到了十一月,北京城的天气越发寒冷。
朔望朝,这是每个月初一和十五在奉天殿中举行的朝会,由正四品以上京官入殿参与,只朝贺并不讨论政事。
朱祐樘并没有罢掉朔望朝,一大早先到宫内的奉先殿拜祭先祖。
不管他承不承认,而今他身上流的是朱家皇亲的血脉,而眼前的灵牌都是他名义上的先祖,居正的自然是太祖朱元璋。
朱祐樘在这皇位呆久了,反倒最敬佩的人是太祖朱元璋。
若是太祖时期所制定的制度不走形的话,而今的大明定然可以更加的强盛,甚至已经实现了国强民富。
当然,这其实是一种充满童话的幻想,盐政被利益集团蚕食其实是一种必然,而开中法被毁掉是早晚是淮官壮大后的必然结果。
“百官入殿朝拜!”
随着朱祐樘来到奉天殿的龙椅上,郭镛当即唱道。
此时,鸿胪寺赞排班,乐作。
“圣躬万福!”
新任礼部左侍郎陈琼已经到任,由于是被朱祐樘从南京养老院捞回来,在望向朱祐樘的眼神明显多了一抹感激,显得规规矩矩地唱礼道。
“圣躬万福!”
万安和刘吉率领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听着钟鸣声进殿,而是恭恭敬敬地行一拜三叩礼道。
按周礼,原本官员都要脱靴进殿以示尊敬,但朱元璋并不是一个喜欢这种繁文缛节的人,故而特意下旨规定所有进殿的官员都别耍那一套虚节,给老子通通将靴子都穿好了。
朱祐樘知道这个朝会其实只是走一个流程,他来到这里接受四品以上京官的朝拜,礼部官员念一堆,而后便各自散去。
“圣躬万福!”
外面的四品以下官员立于丹墀之下,亦是向殿中的弘治行一拜三叩礼道。
新任礼部左侍郎陈琼履行礼部尚书之职,又是唱道:“归班!”
到了这个时候,朱祐樘便是可以退去,但百官出殿还得行礼。
“臣有本奏!”都察院左都御史马文升看到朱祐樘就要离开,突然出列道。
内阁次辅刘吉看到马文升如此不懂规矩,当即站出来呵斥道:“马总宪,今日是朔望朝!”
“陛下罢朝已有五六日之多,臣到京城赴任还未曾见得陛下圣容,今朔望朝相见,特呈时政十五事疏,另有要事上奏,还请陛下恩允!”马文升自然知道不符合规定,但还是强硬表态道。
朱祐樘其实是第一次见到马文升,发现脸比较瘦长、深深的眼窝、鼻尖、眼睛较小,留着下巴胡,一副回族人的形象。
只是迎着对方的目光,毅然是一副缠上自己的架势。
朱祐樘知道这种事情恐怕真的“躲得了今天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即便压着心中的火气道:“奏吧!”
咦?
吏部尚书李裕等官员听到朱祐樘这个回答,当即嗅到了一股火药味,而后隐隐地扭头望向旁边的回族小老头。
其实任谁都看得出,马文升此次从南京而来,一则是要营救他的同乡好友李敏,二则是要打响他马文升的名号。
现在朝廷仍是万阁和刘吉两位纸糊阁老在阁,被寄予厚望的翰林学士徐溥已经丢盔弃甲,而马文升想要借此扛起清流的大旗。
纵观现在的六部尚书,李裕和杜铭已经完全倒戈,户部尚书李嗣并没有号令力,工部尚书贾俊一个举人尚书,兵部尚书贾子俊还在牢中,礼部尚书空缺。
马文升作为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可以说是现在是最有地位的清流,自然是要当仁不让地扛起清流大旗。
“陛下,臣此次要奏四事疏!一是请原释户部尚书李敏止抄家事,李敏贪墨之事不能仅凭一份来自民间的账本便缉拿大臣并籍没家财,此等做法亘古未见,亦与本朝法度不符,故请拨乱反正。二是请革王越之职,越复起之日,便于京山县屠戮原顺德知府黎光明和京山知县,后于安陆州斩官共计四人,越此举有挟公报私之嫌,亦见此人残暴。三是请收回宝剑尚书,尚方剑代表皇权至上,历来是军中所用,唯有出征时皇帝授予领军大将,而今越用于此剑屠戳地方官员甚多,故请止之!四是请赦免庆云侯周寿,经查庆云侯并没有参与周烈谋反,而庆云侯乃太皇太后亲弟,株连庆云侯有伤太皇太后之心,此乃是不孝之举,故请止之!”马文升四事疏上呈,同时侃侃而谈地陈述道。
在场的官员不由默默地交换一下眼色,发现对付弘治还得依这种什么话都敢说的科道出身的官员。
朱祐樘扫视在场的蠢蠢欲动官员,当即便淡淡地道:“你们有谁同意马御史所请,全都站出来吧!”
徐溥权衡了一下,并不打算站出去,倒不是他不认同马文升的方案,而是纯粹不想替马文升壮势。
礼部右侍郎刘健望了望周围,正要往前迈步的时候,次辅刘吉却是喉咙发痒咳嗽了一声,让他又是缩了回去。
“臣附议!”大理寺卿冯贯、光禄寺卿胡恭和尚宝寺卿朱用和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便站出来表态道。
马文升看到大理寺卿冯贯等三人站出来,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即便传闻这个新君跟太子时期不一样,但他始终相信自己这边有头脑又有口才,如何还能任由一个少年天子摆布。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件件来吧!原户部尚书李敏要免罪,你们是要帮他作保吗?”朱祐樘望着殿中的四位官员,便是进行发问道。
“臣等并没有此意!”大理寺卿冯贯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李敏身上,当即便否认地道。
尚宝寺卿朱用和当即便圆滑地解释道:“陛下,臣等以为陛下在证据不充分之下对大臣下狱抄家会寒天下士子之心,故而谏言请止!”
“正是如此,臣等无须替李敏作证,此事是陛下有错在先!”马文升自然不可能押身家性命,当即便大声地回应道。
“这四只老狐狸!”
李裕听到他们的表达后,当即便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却是知道包括马文升在内的官员都深谙官场之道。
朱祐樘自然知道自己底下这帮官员都是官滑如油,不免进行嘲讽地道:“你们既是想要求情,又不愿担一丝责任,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说着,望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郭镛道:“宣读吧!”
郭镛早已经做了准备,当即便清了清嗓子道:“这是户部广西司郎中刘忠刚刚送达的奏疏,杂家便念给大家听一听!微臣户部广西司郎中刘忠谨奏:臣奔赴雍城查抄李家,然李家大宅中所得赃银甚少,幸得雍城知县苟有忠提供李家窑银藏于紫云书院万亩斛树林中,经多日的仔细搜查,于鬼宅中找到藏银之所,窑中黄金十万两有余,白银六十五万两,珠宝无数……”
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不由得惊呆了。
虽然大家都清楚李敏的手脚不干净,不说在地方出任巡按之时,单是在漕运总督任上便已经有传贪墨甚巨。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李敏竟然已经贪婪到如此地步,所贪的银两总价值已经超过百万两,是原户部左侍郎郭桓后的第一贪。
当然,最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李家的窑银竟然给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找到,这张遮羞布算是正式揭开了。
朱祐樘亦是长舒一口气,望着马文升严厉地道:“若李敏真是官清如水、不拿一钱,却不知这逾百万的赃银从何而来?马爱卿,还请给朕一个解释,好让朕认为自己做错了,不该抄查李敏的家,该让李敏回乡颐亨天年!”
“陛下圣明!”
“如此大贪之人,当诛之!”
“陛下圣明,当彻查账本上所有相关官员!”
……
得知刘忠在雍城查抄如此多的金银,众官员的态度当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当即便纷纷进行表态道。
马文升的脑袋嗡嗡作响,顿时是汗如雨下,万万没有李敏竟然贪了这么多的银两,而且还真的被查抄的官员找了出来。
大理寺卿冯贯等三人同样是心如死灰般,愣愣地望着宣读刘忠奏事疏的郭镛,万万没有想到想要营救的人竟然是大明第一贪。
第一百零四章 弘冶抓贪,杀人诛心
咕……好险!
礼部右侍郎刘健想到自己刚刚差点站出去,此刻不由得后怕地望向自己的脚尖,还好及时收住了。
一个坐拥总价银超百万两的户部尚书,且不说谢一夔的账本是真是假,亦是已经无法解释如此巨额财产的来历。
若刚刚自己站出去维护这么一个人,且不说陛下会不会事后追究,但是自己辛辛苦苦的名声亦会毁于一旦。
所幸,他没有站出来维护李敏,简直就是白白捡回了一条小命。
跟刘健一样心思还有徐溥等清流,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们没有站出来维护李敏算是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怎么会这样?”
马文升愣愣地望着郭镛,仍旧不愿意相信这么一个结果,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虽然受到先帝的弃用而被丢到南京,但此次新朝意气风发从南京归来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如何能栽在这里呢?
只是李敏,那么所拥有的金银都已经盖过原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准,而自己毅然屡次三番维护李敏,甚至还要求陛下将李敏无罪释放和停止抄家。
朱祐樘没有理会这帮墙头草官员,便淡淡地说道:“既然都不要朕释放李敏,不要朕停止查抄李家,那么咱们再议一议王越吧!亦算是凑巧,朕这里亦是收到了一份来自湖广的万民请愿书!”
万民书?
马文升听到这话,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咦?
徐溥等官员听到这话,亦是感到将会有不好的情况发生。
虽然他们文官集团一直都排挤王越,但却不可否认,王越是那种心胸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即便行事不讲情面,但亦不能说王越做错了。
朱祐樘将殿中官员的反应看在眼里,便进行补充道:“这是湖北呈上来的万民疏,你们都听一听,别整天在这里忧国忧民而不问百姓所需。若你们能有王越这等民望,朕赐你们尚方剑又何妨?”
郭镛扭头望了一眼朱祐樘,便拿着万民请愿书对着殿里殿外念道:“今湖广万民奏请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表功疏!王越复起以来,于京山县斩恶绅黎光明,诛京山知县……”
“这才是真正的好官啊!”
“王越没做错,他杀的都是贪官!”
“如此做法分明是大快人心,何错之有?”
“有人是鸡蛋里挑骨头,亦或者杀了他的同乡或同年才怨恨王越!”
……
呆在殿外的屯田司员外郎刘柊禹等中下层官员耸着耳朵倾听,只是听到万民书的具体内容后,无不默默地站到王越的那一头道。
王越固然是斩杀了原顺德知府黎光明和京山知县等官员,但分明是这些官员犯事在先,如何能因这个事情就要将王越革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