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显得浑然不惧,却是突然望向左侧的石狮道:“景皇帝贤明有德,今上苍示警,当上庙号尊之,今臣愿以死相谏!”
说着,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当即便朝着石狮的方向冲了过去。
“将他给朕拦下!”朱祐樘嗅到阴谋的味道,当即便下令制止道。
后世很多人都片面地认为宪宗给景泰帝的平反并不算彻底,明朝皇帝的谥号一般为15字,朱祁钰仅有5字,且没有庙号。
只是在没有庙号这一件事情上,并不是宪宗给遗漏了,而是必然为之。
在这个注重礼仪的国度,这继承法统不是随便能胡闹的事情。
像楚王一脉,那亦是没有尊东安王为楚王,而是直接让朱均独鈋继承楚王位,成为新的大宗一脉,而弟弟朱均钸袭东安王位延续小宗。
他朱祐樘的爷爷英宗朱祁镇是明宣宗朱瞻基的长子,是大明第六任皇帝的第一继承人,这便是法统继位。
他父皇朱见深同样是以第一继承人的身份从英宗那里法统继位,而他朱祐樘同样是以法统继位,这便是他们一脉相承的皇室宗法。
现在他们一脉可以给朱祥祁钰帝号,承认他是大明皇帝的身份,但一旦给朱祁钰庙号,便等于继承朱祁钰的法统地位。
如此一来,他爷爷朱祁镇后来复辟,则只能算作是“以兄继弟”,那么他们一脉在礼法上已经是“小宗继大宗”。
尽管小宗和大宗都是由他继承皇位,但明明他朱祐樘在法礼上是大宗继位,结果却要承认朱祁钰为大宗,而他们这一脉反而沦为了小宗,这不是脑抽行为吗?
朱祐樘不知道这个老头是真念景泰帝的恩情,还是借着日食给自己继位的合法性制造瑕疵,但这无疑是一个不忠的臣子。
只是现在他不能真让这个老头完成死谏,一旦这个老头真撞死在石狮之下,那么日食真要跟要上景帝庙号相关联了。
“景泰帝,微臣来了!”李全看着石狮那个圆润的胸肌,却是毅然地撞了上去道。
砰!
正当李全要撞上的时候,旁边突然杀出一个肥胖的身影,在撞上李全的时候,凭着体型的优势将人撞飞出去。
啊?
众官员见状,既是感到一阵意外,亦是生起了一份遗憾。
若李全真的死谏在这里,那么今天的事情便大条了,甚至会掀起一场有关法统之争,不枉他们从被窝中爬起床看戏。
只是偏偏地,突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却是将要死谏的李全撞飞了。
“将他拿下!”郭镛看到摔倒在边上的李全,当即便下令缉拿道。
两个锦衣卫迅速上前,像拎小鸡般将这个枯瘦的小老头抓了起来,亦是没有想到竟然真有人敢行死谏之举。
户部尚书陈坤看向被自己撞飞的李全,亦是默默了松了一口气,却是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朱祐樘。
“陈卿因何反应得如此之快?”朱祐樘亦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对立了功的陈珅投去赞许的目光道。
陈坤其实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懵,但即刻露出弥勒佛般的招牌笑脸道:“臣刚刚听到陛下口谕,故不敢半分延误!”
媚党!奸臣!
刘健等人对这位靠投机取巧上位的陈坤颇为不喜,而今看到这个胖子满脸谄笑,便是不由得翻起白眼道。
“陈卿,你做得很好,归班吧!”朱祐樘对陈坤感到满意,便是微笑地道。
他发现还真得多从中下层提拔人员上来,这些人遇到事情才会挺身而出,而不是像其他高官那般只懂得傻站在那里。
陈坤暗自侥幸刚刚反应及时,便是恭敬地道:“遵旨!”
“李少卿,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朱祐樘望向已经被缉拿的李全,只感到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心头道。
若是在成化朝,或许真的存在景泰帝的遗老死忠,但现在都已经过去三十一年,这个人只会是其他人用来制造事端的棋子。
所幸刚刚陈坤替自己拦下了,一旦真让李全死谏在石狮下,那么会让很多人会按着李全的方式来解读此次的日食。
虽然这种日食解读不至于动摇自己的帝位,但无疑让自己这一脉的法统出现瑕疵,将来很可能会给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不得不说,这个朝堂的争斗远比自己想象要复杂和惊险,却是不能低估一些有心之人见缝插针的本领。
李全迎着朱祐樘愤怒的目光,显得十分傲然地道:“陛下,此乃你改元天象日食的真意,臣只是将它说出来……”
“住口!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不成?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说出来朕可以饶你一命!”朱祐樘看到这个小老头已然不肯招供,当即便是粗暴地打断道。
李全并没有被吓住,反而讥笑地道:“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们祖孙三代迷途不知返,然天意昭昭,不尊景泰帝天必遣之!”
“将……将他嘴巴堵上!”郭镛听着李全满嘴的不敬之语,扭头望了一眼愤怒的朱祐樘,当即便自作主张地命令道。
朱祐樘气的并不是这个老头的不敬,而是恨那帮躲在暗处的奸臣,便是对着下方的文武百官道:“大理寺少卿何在?”
“臣在!”身穿四品官服的宋澄从群臣中走出,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朱祐樘望了一眼被堵上嘴巴的李全,便下达指令地道:“你将人带回大理寺,务必给朕将背后主持审出来!”
“臣领旨!”宋澄扭头望一眼李全,亦是觉得这其中恐怕另有文章,当即便认真地拱手道。
李全被押往大理寺,这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已经归于平静。只是朱祐樘指令大理寺少卿宋澄调查,这无疑是并不打算善罢甘休,而是要挖出这个事情背后的主使。
只是今日的早朝注定不会草草收场,在李全被带走后,代表翰林院的翰林侍读学士程敏政出列奏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弘治修政
程敏政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留着浓密的大黑胡子,妥妥的人生赢家。
他是南直隶徽州府人士,父亲程信是原南京兵部尚书,岳父更是原首辅李贤,而他于成化二年高中榜眼,那时才年仅二十岁。
初授翰林编修,历东宫讲读官,今官拜翰林侍读学士。若不是去年徐溥没有受任礼部尚书,现在他都已经是翰林学士。
由于路子早已经被铺好,所以他自然是要加入清流之列,只需要老老实实熬资历将来便能入阁拜相,但得防主持有唐寅参加的那一场会试。
朱祐樘看到程敏政站出来,便淡淡地开口道:“程师,朕在青宫之时,记得你曾经说要做:为臣忠,为子孝,为官清,写汉书一世!朕以为程师便是此等人物,亦望程师不忘初心。”
咦?
众官员听到朱祐樘突然间开口,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很显然,这些年轻的帝王已经看出程敏政所背负的使命,所以现在是要告诫自己的老师。
只是他未必太小瞧清流官员的那份刚直,哪里可能会轻易退缩,一定会迎难而上,让这位少年君主将军政五策收回。
“陛下,翰林院庶吉士经年人数不定,习年不定,不利于朝廷储才。臣奏请朝廷从每届新科进士中选取人数定为20人,学业为期三年,优者留院,汰者吏部择用!”程敏政的手最终伸向右手的袖子,将放在里面的奏疏拿出来奏事道。
啪!
一些心里信誓旦旦程敏政会引爆争端的官员纷纷遭到啪啪啪打脸,这位帝师终究还是选择了退让,没有选择将手伸向左边的袖口。
其实亦是难怪,且不说现在朱祐樘已经化身成为真帝,刚刚李全引发的法统危机已经让这里年轻的帝王动了杀念。
现在敢于逆鳞,即便是堂堂的帝师,那亦可能被独断专行的朱祐樘灭掉,何况程敏政亦要顾及一点师生情分。
“没好戏看了,早知道就不来了!”
抚宁侯朱永等武勋压根不懂朝政,而今看到程敏政是正常奏事,不由得后悔地拍向额头失望地道。
朱祐樘看到程敏政没有选择“闹事”,心里亦是决定将来的唐寅舞弊案中,还是要保一保这个黑大胡子,顺带给唐伯虎一个做官的机会。
只是程敏政现在抛出来的提案,其实同样“不怀好意”。
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何文官集团在大明一朝能够始终将武将集团死死压下,更是屡屡成功锤死权监,甚至能够一起架空皇权?
其实最关键之处是他们始终能够通过师生关系进行权力移交,早在他们弟子入仕之初,便已经开始悉心培养。
他们培养的最关键之处是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得意门生送进东宫充当九年的太子讲官,让自己弟子能够成为新君的帝师,最后亦会将自己的政治资源全部移交。
这样做自然亦会有回报,不说能够维持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而且弟子不仅会是自己的保护伞,甚至还能帮自己收拾残局。
像徐阶出了事,明明坐拥数十万亩良田已经是天下皆知,已然是货真价实的大明第一贪官,结果他的得意门生张居正帮着处理政治危机,最后徐阶死后还被朝廷追封为太师,谥号文贞。
另外,很多人都将取消开中法的锅扣在时任户部尚书叶淇头上,但都选择性地忽略时任首辅的徐溥,要知道涉及改革的大事没有首辅的支持很难推动的,但后面的官员只敢攻击叶淇而只敢隐晦地提一下徐溥,未尝不是因为谢迁的影响力在保护着徐溥。
现在程敏政奏请增加庶吉士人数,只不过是想要给他们得势的词臣输送更多好苗子。
毕竟谁都不可能一直主持会试,但庶吉士教习历来由翰林院学士甚至阁老担任,如张居正跟徐阶便是在庶吉士生涯中结为师生关系的。
朱祐樘知道想要削弱文官集团,想要让这个权力集团不至于尾大不掉,那么现在便得开始设法将这种维护权力传承的师生关系斩断。
郭镛亦是看出程敏政是临时改变的主意,当即按着流程念道:“谕答:庶吉士关乎为国储才,20人少之,今后新晋进士以两京十三省籍贯选取若干,人数至50人,另设国储新院,择资深翰林官充当院长,另择六名资深翰林官充当教习官!”
这……
徐溥其实才是庶吉士定制的真正推动者,而今看到朱祐樘竟然玩出这一手,当即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一度十分愚钝的弟子。
且不说庶吉士过多会无形中已经削弱庶吉士的含金量,现在还成立国储新院,这是要斩断翰林院跟庶吉士的瓜葛。
一旦庶吉士独立出去的话,那么他们很可能会成为皇帝的爪牙,而不是他们的好门徒。
并不是所有官员都能看到他们其实是在“斗法”,反而不少官员觉得朱祐樘的做法是采纳了程德政的建议,更是慷慨地将庶吉士的人数从20名增加到50人。
“臣领旨!”程德政发现这个弟子是真的看不透了,便是苦涩地拱手道。
此时,朝阳早已经高高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正洒在他们身上。
大家所期待的火星撞地球场面终究是没有发生,这场朝会在大家的失望中临近结束,而整个早朝最有看点的自然是尚宝司少卿李全的死谏。
这原本是一件可以载入史册的事件,但狗抓耗子的户部右侍郎陈坤冲出来制止李全,致使李全没能死谏成功,故而亦是看了一个寂寞。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本官当值完毕便回来补觉了!”刘文泰打了一个哈欠,显得十分失望地道。
旁边一个鸿胪寺官员瞥了刘文泰一眼,便是进行打趣地道:“刚刚李全是没有撞上,若是撞上石狮未死,可不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了吗?”
“倒未见得,李院判的医术……怕是没此等奇效!”另一位鸿胪寺官员显得话里有话地道。
在时下的大明朝官场,刘文泰其实亦算是一个名人了。
刘文泰去年八月负责医治成化帝的风寒病,只是所开出的药方并不见效果,反而致使成化帝不足十日便驾崩了。
这原本是一项大罪,所幸刘文泰在官场擅于经营人脉,最终有人替他说情,所以只是将他从正四品太医院使降为正五品太医院判。
“本官不跟你们瞎扯!应该是散朝了吧?在宫里当夜值怪累人的,得回家好好睡个囫囵觉!”刘文泰却是知道一些话题敏感,又是打了一个哈欠道。
昨晚他在宫里当夜值,由于知晓今日的早朝定然不会风平浪静,所以才选择过来参加早朝。只是可惜李全没有撞上,更没有上演自己所期待的一幕。
“现在最后一个已经奏事完毕,肯定是要散朝了!”一个光禄寺的官员观察着前面,亦是透着几分期待地道。
正当大家都准备恭送弘治帝离朝,以为早朝至此结束的时候,郭镛却突然掏出了一份明黄的圣旨。
咦?
礼部右侍郎刘健等官员注意到这一幕,不由得纷纷面面相觑起来,却不知朱祐樘还要闹那一出。
郭镛不等大家反应,当即便念起来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心下眷,累及太阳,正家奴欺君少,外臣窥帝事,故外阴侵内阳之咎也!太医院刘文泰等外官与内官怀念之流勾连,频递纸条暗有私通,有违祖训,有违天道,故特宥死。……今望诸臣以为戒,凡内外有纸条私通者,定惩不饶。朕修省三日,祇告玄极殿,大小臣工既乃心,共图济理,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