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皇帝的船队穿过了长江口,始终没有登陆上海。
而英国人这一次算是非常配合,提前把舰队撤到外海,没有卡在长江口,也没有进入皇帝的视野之内。
皇帝提出,要走海路北上。
众人再一次劝阻,说走海路会晕船,有损龙体。
皇帝坚持说试一试,不行就走陆路。
于是,就试一试。
大海和运河还是不一样的,要剧烈得多。
很多人都晕船得厉害,吐得七荤八素,但偏偏皇帝没有吐,甚至没有多少感觉。
是否晕船,这几乎是天生的了。
皇帝其他方面都比较平凡,好不容易遇到一桩比较特殊的本领,顿时心情畅快。
站在船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视野开阔,心胸也仿佛开阔不少。
一时间,竟是诗兴大发。
旁边的赵德辙看到了,不由得道:“此情此景,皇上不如赋诗一首。”
皇帝本能就要赋诗,但是脑子里面想起了苏曳的那句话,天下不平,文章不兴。
顿时,这句诗又念不出口了。
仿佛有些意兴阑珊。
但这个时候,却又不愿意扫兴,便笑道;“朕就不做了,你们几人作诗,朕来做评判。”
接下来,赵德辙、罗遵殿、荣禄等人纷纷作诗。
皇帝也兴致勃勃地点评,一时间好不快活。
从上海到天津的海路,整整走了三天。
皇帝的兴致都很高,大家很担心他的身体,频频劝说他不要站在甲板上,小心受风。
但皇帝却不怎么听劝,很多时候就站在外面,看着大海。
看着天际远处的陆地。
看着朝阳升起,看着夕阳落下。
倒是奇怪,之前还频频咳嗽的皇帝,最近咳嗽都少了一些。
整个人身体和精神状态仿佛都好了不少。
恭亲王奕讠斤,文祥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带领着重要官员,来到天津码头迎接。
大家其实很担心,毕竟会经过大沽口炮台。
大清经历这一次耻辱性的惨败,就是从大沽口开始的。
但是,他们仿佛多虑了,皇帝依旧充满了兴致,甚至带着文武百官登上大沽口炮台。
看着一万多斤的巨炮,皇帝陷入了沉思,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大的火炮,都打不赢吗?”
一时间,旁边的荣禄和僧格林沁也回答不出来。
皇帝没有追问,而是继续游览。
在大沽口炮台整整游览了一天,接着又去了苏曳练兵的那个军营。
这个兵站现在已经废弃了,显得有些荒凉。
离开兵站后,皇帝乘辇回京。
但是,隔着很远看到硕大的京城。
皇帝整个人的精神仿佛瞬间垮了下来。
“朕不回京,去承德。”皇帝道。
恭亲王奕讠斤、僧格林沁等人叩首道:“皇上,天下万民都渴望着皇上回銮啊。”
然后,几百名官员跪满地一地,请求皇帝回京。
皇帝没有下龙辇,而是远远地眺望着京城,眺望着紫禁城。
因为三大殿比较高,所以站在这外面,依稀能够看得见屋顶金黄色的琉璃瓦。
依旧是夕阳西下,照射在三大殿上,显得更加巍峨华贵。
“皇上,回銮吧!”
“回銮吧!”
皇帝没有说话,依旧掀开窗户的帘子,就这么看着远处的京城,还有三大殿金色屋顶。
忽然,他直接放下帘子。
斩钉截铁道:“回承德!”
然后,圣驾再一次绕开京城而过,北上承德。
所有人都发现,接下来皇帝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生机一天比一天凋零。
在南方,在大海的时候,他还显得精神奕奕,再看到京城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仿佛佝偻了下去。
来到承德行宫的时候。
皇后,懿皇贵妃率领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跪了整整齐齐一地。
肃顺、端华、载垣带着文武百官,跪满了整整一地。
几千人,恭迎圣驾。
龙辇之内,皇帝佝偻着,此时明明是夏天,他却莫名觉得发冷。
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支撑起力气,他走出了龙辇,将太子搀起来。
……
书房内!
皇帝在躺椅上,铺着虎皮,盖着一层毯子。
这出去半年左右,肃顺清晰地感觉到,皇帝仿佛老了十岁都不止。
“朕本来想趁着南巡,把田雨公、王有龄、沈葆桢全部罢免了,直接拆了南方七省联盟。”
“但去了之后,发现拆了,也没用。”
“田雨公、王有龄、徐有壬,其实都是忠臣,沈葆桢奸猾一些,但勉强也算忠臣。”
“核心就在苏曳,只要有他这面旗帜,七省联盟拆不拆,意义都不大。”
“只要解决了苏曳,那剩下田雨公、王有龄等人就是大清的忠臣。”
“朕也想着有没有可能与他和解,朕啐面自干,让他进军机处,做洋务大臣。”
“当然他拒绝了,朕也知道他会拒绝。”
“朕看过他在九江做的事情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区区一个洋务大臣是掌控不了的,甚至内阁大学士,也做不了。”
“张居正要搞一条鞭,做十年首辅,大权独掌,最终还是政熄人亡。而苏曳要做的事情,比张居正变法要大得多了。”
“所以有些时候,并不是非要谋权,而是想要做事,必须谋权。”
“肃顺,朕百年之后,不管是谁主持朝廷,肯定都是要变法的吧。”
肃顺泪水滑落,叩首不言。
皇帝道:“如果让你来主持新政,你能做成吗?”
肃顺道:“臣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皇帝深深一声叹息。
“朕曾经有一刹那,涌现出一个念头,索性就让苏曳试试。”皇帝道:“他不是想要搞新政,要改变这个国家吗?那就让他去做……”
“但是,仅仅只有一瞬间。”
“他要做得太彻底了,要是让他做,这江山社稷,就不再是我爱新觉罗的了。”
“甚至不再是我满州的了。”
“朕想着,哪怕变法一半,哪怕成功六成,我大清江山也能支撑几十年以上吧。”
“祖宗的江山,不能丢!”
“变法,其实是有一个尺度的。总有那么一个尺度,能够让我爱新觉罗变得很强,哪怕国家并没有那么强。”
“这个尺度,朕只是略微感觉到,不知道它具体在哪里。”
“肃顺,这个尺度交给你们了,你和奕讠斤去把这个尺度找出来。”
肃顺叩首道:“奴才遵旨。”
皇帝道:“朕知道,你们和奕讠斤势同水火,这也怪朕,一直以来提防老六太狠。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奕讠斤,而是苏曳。”
“接下来,你们和奕讠斤、僧格林沁、荣禄等人要团结一心,专心致志,对付苏曳一人。”
“就算要内讧,要夺权,也先把苏曳给解决了。”
“否则朕就算是到了地下,也永不安宁。”
肃顺等人嚎啕大哭道:“皇上,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您是要让奴才五脏俱焚吗?”
皇帝也不管肃顺这等言语,继续道:“苏曳拒绝了朕的册封,理由是他曾立誓,只要朕在一日,他就永不复出,不接受朕的任何恩惠,彻底断绝了君臣名义。”
“他是想要让新皇帝,或者未来的太后下旨,让他进入中枢。”
“朕和他深深聊过,朕百年之后,太子才五六岁,只怕不是多尔衮,就是鳌拜之局。”
肃顺拼命磕头出血,哭道:“皇上,且不说您千秋鼎盛。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日,奴才也忠心耿耿,侍奉太子殿下,绝无半点二心。奴才不是鳌拜,就算朝堂上出了鳌拜,奴才也竭尽全力杀之。”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朕会册封你们几个做辅政大臣,辅佐太子,等到他成年之后,再还政。另外皇后,太子亲母懿贵妃,作为太后监督朝政。”
肃顺、端华、载垣等人,已经跪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就只是磕头,只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