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全彬点了点头,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确实,现在看来,如果军队用火枪,败契丹人不难,但总有将领投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唐龙镇这里的宋军契丹很熟悉,不管是火炮,还是火枪,契丹人都是从这里得到的消息。他们所认为的宋军火器,都是以唐龙镇为准,耶律重元才会认为并没有多么厉害。
俞景阳贪财,只要给钱,就没有他不敢卖的。城上的炮太醒目,卖了瞒不住,他不敢卖给契丹,只让契丹人来仔细观察测量,回去仿制。火枪就没那么显眼了,当年杜中宵留下来的那些,他卖了一部分给契丹,耶律重元见过,也用过。不过技术不够,契丹人仿制成本太高,没有使用。
大局已定,石全彬对杜中宵道:“待制,契丹人既已退去,我们进城吧。”
杜中宵道:“先回帅帐,各将报了之后,再一起进城。”
十三郎看着退去的契丹兵,对井都头等人道:“我们且先进城。俞景阳投敌,城中乱子不少。”
井都头道:“敌兵既然已经退去,何不先查清楚,今日杀伤多少,好记赏钱。”
十三郎道:“不必,我们的军功不是这样算的。战后自有专人来计战果,评战功,那时再论。现在最要紧的,是进城把局势稳定下来!”
井都头看了看那边的敌尸,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可惜。依规矩,每个首级都有赏格,朝廷按数字发钱下来的。今天契丹人虽然攻的时间不长,却非常勇猛,自己这些人每人都斩敌不少。
开了城门,周肃向十三郎叉手:“将军,城中已经平定下来了。乘乱抢劫财物者不少,还有一些契丹细作,都已经拿下。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十三郎道:“拿下看好,待制来了再说。我们打仗的,哪里会审案!”
说完,对周肃道:“刘淮尸身在哪里?带我去看。还有,当时作乱的攻击刘淮等人的,带过来!”
周肃应诺,带着十三郎等人,到了衙门那里。
十三郎看刘淮的尸身停在衙门院里,几个亲兵守在四周,忙快步上前。看刘淮的面容未改,想起从前种种,不由悲从中来。在随州练兵数年,这是自己最看好的一位将领,没想到没死在战场,却被内贼所杀。刘淮孤身一人,以军营为家,临行前才相了一次亲,却再也没有结局。
下令为刘淮擦洗,换上一身新衣,十三郎命人摆了一把椅子,放刘淮上去坐着。
看着站在前面的二十多个作乱的俞景阳亲兵,十三郎厉声道:“你们叛国作乱,杀刘将军,罪不容赦!刘将军英灵未远,便在这里结果你们的性命,给他送行!”
说完,亲手拿起一把斩马刀,把第一个亲兵踢倒在地,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井都头见了,拔出腰刀,高声道:“我等也送刘将军一行!”
几个将领各持腰刀,上前把剩下的俞景阳亲兵,一刀一个,杀死在刘淮尸身前边。不多时,血流满地,几颗叛军的脑袋在地上翻滚。其余的城中守军看见,人人心惊。他们从军多年,在俞景阳手下的时候也曾穷凶极恶,但这样杀人如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看见。
第265章 使节
唐龙镇后衙,石全彬对杜中宵道:“待制,杀降不祥,你不杀捕获的契丹人明白,也觉得对。可武都指挥使在敌军已退,入城又不审讯,杀了二十余军兵,此事该当问责。”
杜中宵淡淡地道:“刘淮是他爱将,被叛军所杀,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何必审讯。”
石全彬道:“那些人罪也应得,可也不是一个将领能擅杀——”
杜中宵摆了摆手:“此事就这样了,不必再多论。朝廷怪罪,自有我扛下来。”
石全彬见杜中宵神情不好,便不再多说。一场大胜,正是该庆功的时候,没必要为这么一件事情跟杜中宵争论。虽然说是副帅,实际石全彬在军中没有任何具体职权,还真就是个监军。
前面衙门里,几人正在起草上奏的捷报。时间太紧,所有人的军功不可能这个时候算清楚,只能先提几个重要人物。这些人中,刘淮最重要,杜中宵亲自定的军功第一,让许多人发愁。
一场大战,外面宋军的死伤人数,还没有城中因为内乱死的人多。刘淮在关键时候,把这座军城守住,没有让契丹人进来,避免了无数的意外。仗打成这样,跟刘淮的关系非常大。
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竟然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让杜中宵非常不舒服。胜利的喜悦,被这件事冲淡了许多。这是当年自己建起来的城池,没想到几年时间就沦落到这步田地。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进来,叉手道:“报,城外两个契丹人,说是契丹皇太弟耶律重元使节!”
杜中宵听了,道:“让他们进城,前来见我。”
亲兵出去,杜中宵对石全彬道:“契丹人撑不住了,这是来求和了。”
石全彬奇道:“他们大部都已经退走,死伤不过数千人,逃了为什么来求和?”
杜中宵笑着道:“近万大军,一天怎么过得了黄河?再过一两天,契丹大军才能到黄河岸边。耶律重元逃的时候,可没能带走军粮,后面数千骑兵跟着,跑得了他!——团练,我们去见见契丹人。”
说完,长身而起,与石全彬一起,到前面正堂去。
正堂坐定,不多时,卫士领了两个契丹使节进来。一人契丹装束,一人汉人装束,正是契丹传统。
两人上前,契丹装束的人拱手:“奉国节度使萧良德、卫尉卿陆孚,奉本国皇太弟命,来见将军。”
杜中宵没有起身,拱手道:“天章阁待制、河东路经略副使、管勾六州兵马杜中宵。来呀,给两位使节设座,上茶。”
两人落座,萧良德道:“原来是杜待制,大王命我等问好。”
杜中宵道:“有心了。两位前来,不知带了贵国皇太弟的什么话?”
萧良德道:“此次两军战于唐龙镇,一切皆因守将俞景阳而起。他派人告诉大王,此地原是党项所属,不久前党项向本朝称臣,划此地为本朝之地。俞景阳听闻,欲将此地献于大王,致有今日。”
杜中宵道:“这些话不说也罢。此地归属明白,来家本就是宋臣,这里又有大宋兵马,岂有归属党项的道理?此战是你们侵宋地,最后被赶走,是非清楚明白,不必再说其他的了。最后两国如何,自有朝廷与你们理论。我奉命守城,如此而已。”
肃良德面色有些尴尬,不再说话。打赢了,什么都是借口,打输了,借口只是自取其辱。
陆孚道:“待制如此说,我们也无话可说,便先搁置此事如何?”
杜中宵道:“我是奉命守城,其余的两位不必跟我说,自有朝廷处置,没什么好搁置的。你们要议论此事的是非曲直,我派人送你们去并州,自有韩相公在那里跟你们理论。”
陆孚忙道:“是,是,待制说的是。今日来,不议那些。皇太弟欲说的,此战多有误会,以后说清误会就是。既然战事已经结束,待制何必派兵蹑我大军之后?”
杜中宵听了就笑:“那你回去告诉耶律大王,这里城是大宋的城,地是大宋的地,他带数万大军入宋地攻宋城,岂有大宋不闻不问的道理?他现在还带着大军留在宋地,我不派军监视,如何向朝廷交待?”
陆孚道:“怕只怕,待制不只是派人监视,而是等我军师老兵疲,再起战端。”
杜中宵道:“在大宋境土,我派兵歼灭来犯之敌,还要问问你们愿意不愿意吗?!”
说到这里,声色俱厉,看着萧良德和陆孚两人。
两人不由心惊,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契丹派人使宋,一般都是正使契丹人,副使则一般为汉人。耶律重元此次派两人来,也是沿续这样的传统,实际做主的都是契丹人,此次是萧良德。
萧良德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待制,今日战败,更有何话说?只想问一句,要如何,待制才肯放大军平安离开。大王言,保证不劫掠,不伤害路过的民户,只要待制让我们离开。”
杜中宵面色缓和下来,道:“我为宋臣,在地方自当保境安民,也不会轻岂战端。如果耶律大王能约束军兵,我也不会难为他。大宋虽大,并不想请耶律大王来吃我们大宋的饭。”
萧良德大喜:“如此说,待制允我大军离去?”
“先把俞景阳送回来!一切叛到契丹军中的我国军兵,你们掳掠的人口,全部送回来!”
萧良德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俞景阳这厮,不只是叛宋,此番还害了我们,自该送回,由贵国从严处置!其余一切财物人口,也会尽数送回。我们回去,此事立即就办。”
杜中宵点了点头:“我为统兵之臣,只言兵事,其余的,自有并州韩相公派人,与你们大同府的主事者理论。回去告诉耶律大王,只要他把进入宋境之后,所掠的财物、人口、叛军全部送回,我便保证他平安离开宋土。如若不然,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想来你们就来,但能不能走,你们可就做不了主了!”
萧良德和陆孚连连称是,把杜中宵的话记下,回去禀报耶律重元。
由唐龙镇东去,都是小路,契丹大军走不了那么快。而且就是过了黄河,东边还有偏头寨,被宋军骑兵跟着,耶律重元随时有全覆没有风险。
哪怕逃亡,契丹军中不只是有大量抢掠的财物,也有不少掳掠的宋朝人口,其中不少汉人。在契丹这些是将领的私人财产,可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不是被宋军逼得紧了,耶律重元不会开口。
第266章 清洗
报捷奏章送上去,朝旨回来很快。三天之后,便就到了唐龙镇。
刘淮追授西上阁门使、果州团练使,命地方官员求访他本族的人,以承刘淮之后。营田厢军所有的假官、摄官,全部去除假摄二字,转为实任迁二阶。迁二阶是全军的军官保底如此,军功算清之后,突出的官兵再行升迁。内库出钱一百万贯,作为参战官兵的特支钱。
现钱当然不会这么快送来,杜中宵也不赞成阵前发赏,上奏钱留京师,回师之后再领。除了参战官兵发赏外,死伤官兵的抚恤也从这里面开支。
刘淮的尸身只能暂留唐龙镇,地方官找到他本族的人后,再来带回去妥善安葬。
杜中宵的精力主要花在善后上,保证一支军队的士气,这个时候丝毫不能马虎。既要照顾这个年代的思想,当兵就要领钱,打了胜仗更加要领钱,还要尽量让官兵士气不要被金钱所左右,其间的平衡并不容易。杜中宵做的,是把军功分级,不再只作为一次性封赏的依据,同时与以后的升迁和待遇联系起来。
周肃进了杜中宵帅厅,见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叉手道:“待制,末将得知刘将军封赏已到,特地前来禀报。刘将军去时,曾有遗言——”
杜中宵道:“入城之后事务繁忙,我未细问。不知刘淮临终时托付了什么?”
周肃道:“刘将军言,这两年颇得枣阳县的贺大一家照顾,感激不尽。他自己的一些积蓄,还有朝廷发下来的赏钱,希望给交给贺大一家。可我见朝廷旨意,是要访求他的本族人为后,将来春秋祭祀。如此一来,这钱就不能给贺大家里,与刘淮遗言不符。”
杜中宵道:“此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亲眼所见?”
周肃道:“当时军兵围着,大家都听刘淮亲口所说。后来末将也告诉了武将军。”
杜中宵道:“武将军如何说?几天时间,也没见他来找我。”
周肃道:“武将军的意思,按朝廷的旨意办。必定寻来的人,是延续刘淮香火,世代祭祀的。给贺大家的钱,武将军和其余几人想办法,他们凑了送回去就是。”
杜中宵想了想,道:“告诉十三郎,不必了,这钱我会从军中专门拨出来。还有,刘淮既然有此遗言,除了送钱之外,可让贺大一家收拾他在枣阳的遗物,留个纪念。”
周肃称诺,又道:“还有一事,当日我们出兵紧急,刘将军相了一门亲事,双方甚是满意。只是走得太急,也没给那家姑娘回个信,怕让人误会。此事刘将军甚是遗憾,临终时还提起。”
杜中宵沉默一会,叹了口气:“打仗总是要死人,总是要面对这些生离死别,徒惹伤心。我会写信给随州李知州,送些嫁妆给女方家里,让李知州帮忙,择良人而嫁。军中凡战殁的官兵,都会如此,让地方帮忙照顾家里。年少而寡的,官府出嫁资,择良人改嫁。”
周肃听了,觉得杜中宵安排妥当,谢过之后出去了。
看着周肃离去的背影,杜中宵觉得有些难过,起身来回踱步。打仗就要死人,而且经常是自己身边熟悉的好人,战后胜利的喜悦,总是伴随着这些伤心故事。
战殁者的后事如何处理是个难题,稍有疏忽,就对不起战场上的死难者。凡阵亡全部都是一个标准是不可能的,不然,何以面对真正的英雄?区别对待也容易惹出怨言,一样是出兵打仗,怎么就有人死的比别人更有价值。公平公正,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
营田厢军跟禁军还不一样,士兵都不是军籍,他们在地方上有家人,抚恤更加复杂。除了钱物补助之外,还有精神层面的,比如建英烈祠。英烈祠是中国传统,意义与后世的烈士陵园其实差不多,是对战殁者和其家人的精神慰籍。怎么做,谁来做,哪里出钱,都面监很多实际问题。
这一次大胜,从石全彬就可以看出来,朝廷对营田厢军的态度大变。战后以营田厢军为模板,改造军队和设立新军是必然。除了换兵器,军制变化多大还是个未知数。杜中宵希望,军官专业化,而士卒不再职业化。对于底层士兵来说,经验其实没那么重要,兵油子不见得更能打,却会带坏军中的风气。
这几日,石全彬负责查办俞景阳一案,这种事情他最拿手。内侍们待在皇宫里,真正办事的能力不一定多强,刑讯逼供的能力,还是强于杜中宵的。
衙门一间偏房里,石全彬鹰一样盯着跪在地上的俞景阳,道:“俞景阳,你叛国而降,这条命必然保不住了,一刀砍了都是便宜了你!此事到底如何,还是再说得详细些,免得多吃苦头!”
俞景阳道:“团练,这两日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还要怎样详细?”
石全彬连连摇头:“人数不够。你作恶这么多年,最后要引狼入室来脱罪,同党就区区五十多人?”
俞景阳道:“团练,我能记起来的只有这些人,其余实在记不起名字。”
石全彬道:“每过一个时辰,没有新名字,洒家就要让你吃些苦头!”
俞景阳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高声喊道:“你们审案,又无本路监司,又无御史,动辄就要动大刑,国法何在!我被契丹人送回来,是我有眼无珠,想不到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来,无非一死而已!石团练用大刑逼供,无非是要我攀扯别人而已,将来朝廷来使,你如何面对?”
石全彬上前踢了一脚,骂道:“你个叛国的贼人,还配朝廷来使!洒家就收拾了你!”
萧良德和陆孚回去,立即就把俞景阳送了回来。石全彬一刻都不耽搁,动起大刑,要他把所有的同伙,还有帮着他做事的,全部交待清楚。两日之间,一座小城已经抓了两百余人,牵连甚广。
杜中宵除了吩咐不许祸及家人,其本不闻不问。自己建起了这座繁华小城,几年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大清洗怎么可能。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正经商人,许多都被俞景阳逼得离开,甚至还有人被他害死,听城里人说起来一副暗无天日的样子。
因为是各国贸易的边城,杜中宵当时留了不少口子,秩序确实不好。为了保持活力,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妥协。不过当时建了军城之后,又在外面单独划出交易区域,就是为了把不好的东西留在外面,就像设一个垃圾堆一样。没想到俞景阳在这里几年,让军城变得比城外更黑。
第267章 敌军再至
芍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苦着脸道:“员外,我们走了几日,着实有些走不动了。路上听人说,契丹的耶律重元已经被杜待制打走了,俞都监被办了,我们不如回唐龙镇去。”
严员外道:“我在东胜州自有店铺,为何要回唐龙镇?等到一切平定,做时生意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