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投敌
刘胜看了看来的几个宋境党项人,问道:“这些日子,我听闻东胜州那里,不住役使人户,破冰开河,不知有没有此事?为了何事?待制老子如此大弄,莫非要跟契丹再战?”
拓跋兀埋道:“没有这种事情。契丹人现在两个皇帝,自己就要分个生死,怎么还会打仗!”
刘胜道:“那到底有没有开河的事?”
梁三锤上前行礼:“破冰的事是有的,不过不是为了开河,而是要取冰。来的汉人甚是奢侈,听说是趁现在天寒,取冰存到窖里,到了夏天时使用。不只开冰,还建几个好大的冰窖,役使人户。”
刘胜道:“如此最好。前些日子对面宋军杀了契丹皇帝,吓死个人,夏国境内人心惶惶,生怕顺河打过来。——这里风大,我们到那边背风的地方说话。”
说完,带着几个人,到了不远处的沙堆向阳背风的地方。自己坐下,随从放哨,唤几个人过来。
看了看几人,刘胜问道:“你们叫作什么名字?因何要投到夏国来?”
拓跋兀埋拱手:“小的拓跋兀埋,与贵国主同姓——”
刘胜连连摇手道:“不能如此说,不能如此说,夏国早已没有拓跋姓,乱攀附不得!”
拓跋兀埋愣了一下,问道“作怪,夏国主不是出于拓跋部?”
刘胜道:“是出于拓跋部,不过先帝改姓嵬名,本国境内早已全部改了。你要入夏境,早早把这姓也改了吧。改为嵬名不行,他们不认你,改姓李吧。嵬名许多人家的汉姓,都是姓李,前唐所赐。”
党项强盛始自唐朝时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僖宗赐姓李,为唐朝时皇姓。入宋后,宋朝仿唐朝旧例,赐姓赵,入玉牒。元昊叛宋,改姓嵬名,党项境内所有拓跋姓都改了过来。元昊亡后谅祚即位,与宋改善关系,后来亲政后又使用李姓。不用赵姓表明独立性,用李姓表明愿意接受汉化。
此时谅祚尚在襁褓之中,没有亲政,使用的姓是嵬名。后世所说的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都是后人追记,史上并不存在,他们活着时分别是赵继迁、赵德明和赵元昊,以及元昊自己改的嵬名吾祖。
契丹、党项是族名,建国后自然有国名。契丹国名是大契丹,改为大辽是此时正与叔叔争皇帝的耶律洪基时的事情,其后辽与契丹并用,不断改来改去。党项的国名则是夏,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西夏。
契丹的皇族姓耶律,汉姓为刘,为仰慕汉朝而自己取的。党项的皇族姓嵬名,此后已无拓跋姓,汉姓为李,来自于唐朝皇帝赐姓。宋朝的皇帝姓赵,与汉朝皇姓刘、唐朝皇姓李,三分天下。知道了这三个国家皇姓的来源,三国并立,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拓跋兀埋哪里知道对面早就把这姓改了,有些尴尬,道:“那便姓李了。大人,自从待制老子到河曲路,看我们番人不入眼,下手狠辣,不知道杀了多少,拆散多少蕃部。前些日子来了个龙图老子,本以为要安抚人心,从此不杀人了,哪里知道只是加了一条诬告反坐,还是杀人无数。这样下去,我们这些番人在宋境哪里还有活路?只能投到夏国来,自己人,纵然苦些总能活下去。”
刘胜道:“我可是听说,是因为你们贩卖汉人为奴,宋人才大杀特杀!”
拓跋兀埋道:“大人,数百年来我们都是如此做,追究下来哪个不该杀?夏国境内,难道就不卖宋人奴婢了?我们番人,自古以来如此,汉儿们心思灵巧,做活仔细,又肯吃苦耐劳,本就是好奴婢。”
刘胜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宋境自有宋法,不关我们夏国事。现在宋军兵势正强,我若接了你们入境,待制老子前来讨要怎么办?不给他,他以大军相逼,到时岂不难看?”
梁三锤道:“大人,待制老子不过三万兵马,还真能扫平夏境?”
刘胜连连摇头:“是河曲路三万!宋境广大,人口众多,内地调来数十万又有何难?”
梁三锤道:“调来的兵马,又没有枪,又没有炮,如何跟河曲路的三万比?”
刘胜听了奇道:“怎么,难道宋境只有这三万兵马如此能打吗?”
梁三锤道:“这三万也不是什么能战之兵,不过是仗着枪炮犀利罢了。没有枪炮,凭什么如此摆弄我们这些蕃部?若论弓马,他们比得了我们这些从小马背长大的?”
刘胜叹口气:“可他们有枪有炮,就只能小心,怎么敢撩拨?”
拓跋兀埋见刘胜不应口,有些着急,上前道:“大人,待制老子手下就三万兵马!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夏国兵马数十万,契丹倾国之兵前来也不过小胜而已,还怕三万兵马?!”
梁三锤道:“河曲路番户不下万帐,许多牛羊,还有积攒的金银,都到贵国来,多么大功劳!”
刘胜听了犹豫,想了一会道:“我只是沿边守将,做不了主。这样吧,你们若真是有意,我便派人禀报国相。若得国相首肯,此事才可成。”
拓跋兀埋几人不知党项国事,听刘胜意思,国相应该是说了算的,连口答应。
包拯到了之后,相对于杜中宵和缓了些,禁止诬告,减少了死刑数量。不过大案牵连到的,还是重法惩处。随着消息传到各地,官府给赏钱特别痛快,首告的越来越多,也就有越来越多的蕃部受牵连。涉案的多是各部落首领或者重要人物,不少部落直接被杀散了。各部落人心惶惶,各谋出路,脑筋自然就动到了同族的党项夏国来。
刘胜是对面党项独轮寨守将,许多人带消息来要投靠,才下决心见这些人一面。
唐龙镇下毙耶律宗真,不只是吓到了契丹,也吓到了党项。与河曲路和麟府路相连的党项守将,最近特别小心,生怕宋军突然进攻。契丹十万大军攻城,皇帝就那么被杀了,他们几个脑袋?
以前党项在周围有很多细作,现在不敢派了,刘胜对河曲路的消息知道的很少。有个机会,详细询问了河曲路的情况,才满口答应报到上面,把几个人打发走了。
元昊死时,曾遗命从弟委格宁令为新君,遭到国舅没藏讹庞坚决反对。最后依没藏讹庞意见,等了三个月,没藏氏生下谅祚后,立为新君。没藏氏为太后,没藏讹庞为国相,把持大权。
此时党项内部,没藏兄妹把持朝政。没藏讹庞以诺移赏都等皇族势力为三大将分治,以安其心。没藏氏早就与野利遇乞的管家李守贵私通,失宠后出家为尼时,又与当时侍奉自己的保细吃多勾搭成奸,这两个奸夫,成了她的左右手。没藏兄妹加上这几个人,是此时党项的掌权者。
跟契丹一样,党项也有皇族与后族的矛盾。谅祚年幼,此时占上风的,是没藏氏后族。而诺移赏都和漫咩等皇族势力,则因谅祚年幼,受到排挤,静静等待时机。党项虽然立国,其实还是各大部落分治的格局,掌权的人各种优势,却不能削灭部落的势力。
第8章 麟府路援军
正月十五上元节,麟府路驻泊都监张岊带五千兵,到了东胜州。杜中宵带人迎出城外,相见大喜。
行礼毕,杜中宵拉着张岊的手道:“数年不见,将军依然风采依旧。”
张岊道:“经略却不同了。当年见时,是少年知州,数年后再见即为一路之帅了。”
杜中宵大笑,拉着张岊的手,一起回到州衙。
正厅坐定,张岊与包拯、刘几、十三郎等重要文武官员见过,道:“奉河东路经略司令,我带五千兵马,来河曲路听候杜经略指挥。数年前经略知火山军,我任沿边巡检,一起夺了唐龙镇。后来便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却不想经略再回唐龙镇,一战败耶律重元,再战毙耶律宗真,实为本朝前所未有之大胜!”
杜中宵道:“都监来得正好,此时正是用人时候,有了人,事情就好办了。今日上元,东胜州城彻夜张灯。我们看过了灯,后衙设宴,为都监接风。”
张岊看着刘几和十三郎,道:“当初经略第一次打仗,便是与我一起。后来分开,着实遗憾!若是唐龙镇时我也在,少不得立些军功在身,不似现在。”
刘几道:“急什么,只要大军在这里,还怕没有仗打?现在与以前不同,以前屡战屡败,人人闻敌而色变。现在士气正盛,诸军求战,军功还不容易!”
一边的包拯听了,正色道:“作为军人,立功心切自然是对的。不过为朝廷守地方,当持重,不可擅起边衅!唐龙镇一战后,契丹和党项人人心惊,怎么会擅起战事?”
杜中宵道:“我们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契丹人和党项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以礼相待,我们就笑脸相迎。若是来战,也不怕他们。没有战事的时候,只管治理地方,开垦荒田,增加人口。”
包拯说的很有道理,杜中宵也认为他说的对,但若说从此边境平定,可就未必了。此次大战,契丹和党项自然怕了杜中宵的河曲大军,但若说他们不敢打了,那就小瞧他们了。这么容易被打服,他们怎么可能发展到今天?只要被他们找到机会,一定会上来狠狠咬一口。
游牧部落跟中原王朝不同,国力是在各部落,及部落提供的兵源,而不只是明面上国家所掌控的兵力。部落有自己的私财,有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压制得住?河曲路发展起来,就是对他们的威胁,不会坐视不理。现在是因为重法惩治,是河曲路的番人跑到他们两国去,等到河曲路发展起来,当然就会倒过来,他们境内的人跑到这边。宋朝不在意人口流失,契丹和党项可不能不在意。
先前韩琦答应派四万援兵,最后朝廷争论不已,最后减了一多半。麟府路派五千兵,并代路则派一万兵,一共一万五千援军。朝廷认为,契丹和党项最近几年肯定不敢进攻,派兵过多,后勤压力太大。
虽然有了铁路,运输人员和物资方便了许多,尽量减少养兵费用却是共识。
看天色不早,杜中宵道:“都监且带兵马扎营歇息,略作收拾,晚上我们观灯饮宴。”
东胜州是第一次上元节张灯,消息传出去,百里外都有赶来,看个稀奇。太阳尚未落山,街道上已经繁华无比。大量蕃部因为贩卖人口被重惩,还有不少没有牵涉在内的,并不受影响。
杜中宵虽然重法惩治贩卖人口的蕃部,但也取消了大量契丹统治时的苛捐杂税,加强贸易,各部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河曲路内,官府以公平的价格向外卖粮,仅此一项,就有许多蕃部受益。
对于游牧部落来说,冬天牲畜减少,存活不易,是最困难的时候。缺衣少穿,气候寒冷,很多人都熬不到来年冬天。宋军来了之后,一方面以合适的价格收购牲畜毛皮,另一方面平价卖粮,还有大量的棉衣出售,解决了很多蕃落的大问题。只要不涉案,这一个春节,是许多番人所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王普走在街上,给拉着的儿子买了一串糖葫芦,对身边的白泽道:“员外,年后我的部落便就要迁到东胜州来了,分的有田地,有牧场。我想好了,以后部落里的人家便如火山军的汉人那般,让他们自己种田放牧,设村正,我就专心做生意。员外过来帮我,一起打理生意,赚些钱财岂不是好?”
白泽道:“现在河曲路这里,各蕃落都是谈汉人色变,你如何还肯雇我?”
王普笑道:“我见过了经略相公,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经略司严办的是掠汉人为奴婢,或者贩卖人口,我又没有贩过。我部落里的汉人是雇来的,一向都发的有工钱,又不是奴婢,怕什么?员外与我一起合作做生意,也不要说雇了,我们一起立社,赚钱分润,如何?”
白泽道:“你如何会这样想?做生意不比种田养马,既辛苦,还有许多风险。”
王普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见得多了,却觉得这般才是我想要的日子。若不是有部落要照看,我早就搬到火山军去,做个员外了。现在经略相公来了,安置了族人,省了我许多心思。”
部落首领当然有许多好处,但也有许多麻烦。蕃部之所以是部落这种社会组织形式,当然不是因为他生活富足,而是太过贫穷,贫穷得只能以部落的形式生存。
王普对火山军非常熟悉,事情见得多了,早就已经想开了。凡是搬到火山军的蕃部,只要一两年的时间,部落就会解体,从无例外。与人没有关系,他们的生产条件变了,大多民户都能自给自足,还需要部落做什么?只要官府公平管理,部落的民户很快就会独立。在严酷的生存条件下,部落需要首领,
带领大家渡过难关。生活富足,首领只是索取,怎么可能维持得下去?
这是从原始部落到自耕农的自然过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王普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对这现象却能接受,知道自己强行扭转不来。与其维持首领身份,两三年后天怒人怨,被迫放手,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早做准备呢。请白泽回来,便就是要转变身份,做一个生意人。
听王普说着,部落搬来这里后,如何分配种田,如何分配放牧,如何做生意,白泽暗暗点头。
王普瞄准的生意,就是养羊。羊毛是个大产业,火山军那里做得,这里如何做不得?这些年契丹与党项连年打仗,不只是社会秩序混乱,搜刮也重,河曲数州非常辛苦。平定下来,处处都是机会。
听王普说了自己打算,白泽赞道:“小王子心思深远,日后必然大富大贵!羊毛确实好生意,这些年火山军那里,四处搜求,价钱涨了一倍不止。现在与火山军路通了,有了好羊种,又有牧地,不难赚到钱财。除了养羊收羊毛,小王子难道还想纺毛织布吗?”
王普摆手:“今时不同于往日,莫要称我小王子了,依惯例称声员外就好。——东胜州这里百业凋弊,我确实想纺毛织布。听说宋境内有全套机器可卖,而且还有一种蒸汽机,不必非要靠河流。我们买来全套机器,开起个工厂,难道还会比火山军的员外差了?”
第9章 上元观灯
花车上装着各种灯,并饰以诸般装束,华丽非常。车首塑了一匹战马,前蹄腾空。上面一个骑士一手执缰,一高举战旗,直指前方。
十三郎看见,兴奋地指着道:“这是我们骑兵的花车,诸位看,威风不威风?”
包拯点头:“此车甚好!华丽中又有凛然之威,前面的骑士点睛,让人一望可知来处。只是过于繁复了些,装饰太多,灯太多,与军人简明之意不符。”
十三郎道:“我们当兵打仗的人,只知道热闹,少了龙图说的文人意境。”
众人一起笑。
这些花车是杜中宵按照记忆中元宵节花车制的,此时没有见过。这到底是中国古风,还是后世从西洋学来,杜中宵不知道。反正就是节日,几个强力部门弄火车凑个热闹。大战新胜,开疆拓土,需要一个仪式进行庆祝。民间自发的力量不够,官府和军队带头罢了。
不一会炮兵的花车过来,与骑兵的风格相差不多,只是车首改成了一门大炮,一个兵士正点药捻。
此车经过的地方,围观的民众发出一阵阵欢呼。唐龙镇炮兵发威,一轮重炮毙了耶律宗真,同时歼灭数十位契丹大将,人人都知道炮兵厉害。那一仗之后,炮兵不管是在官方还是民间,地位都达到顶峰。
包拯也连连点头:“一炮毙大国君主,得数州之地,自此人人皆知炮兵为大国神器!”
杜中宵听了,笑而不语。一炮?那一次姚守信的重炮打了十几轮,几百发炮弹,换算成钱,足够十三郎的数千骑兵吃好几天。炮兵是厉害,也是吞金怪兽,可不是轻飘飘的一炮糜烂数十里。
东胜州州衙和几支军队的花车过去,后面是州城里的大商户制的火车,规模一下小了许多。到了杜中宵、包拯等人观花车的地方,鼓乐齐鸣,热闹非常。
契丹撤军的时候,大多商户和他们的财富都被带走了,少数通过各种手段留了下来。最近一两个月重惩番户,一个副作用就是治安大好,城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副太平气象。商业活动迅速恢复,这些留下来的商户得到好处,对杜中宵感恩戴德。
一路过去,到了最后面,是一个人举了一只羊的样子,角上挂了两盏灯,旁边几个倡优一手一盏灯扭扭跳跳,倒像是后世的扭秧歌一般。
杜中宵看着有趣,看后面跟着的是王普和白泽两人,吩咐身边的人唤他们两个上来。
两人上台,忙对站在上面的一众官员行礼。
杜中宵指着最后的那一行道:“这最后的花灯,是你们家的么?”
王普拱手:“回经略,是小的雇人扮的。小的家资不丰,只雇得起这些人,见笑。”
杜中宵道:“这本就是民间玩乐,不是攀比的时候,凑个热闹,尽了心意已是难得。你我故人,若不嫌弃,就站在这里,看后边烟花。”
话音未落,一声尖啸,一个花炮飞到半空,“呯”然炸开,在空中开了一朵花。紧随其后,各种各样的烟花窜入空中,炸出各种形状,照亮了半边夜空。
看着五彩缤纷的夜空,王普喃喃道:“不想我这一生,竟能见到这样繁华景象!”
不只是台上的人,就连街道上观灯的百姓,也都看着空中的烟花,一时痴了。这边陲苦寒之地,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包拯看着四周,再看看空中的烟花,对杜中宵道:“地方太平,百姓安乐,这才是太平气象!”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河曲路数州之地,虽然依旧血雨腥风,但对于普通的汉人百姓和那些和平的蕃落来说,确实当得上天下太平。这种太平气象,是他们一生所没有见过的。
此次上元观灯,花车巡游加上烟花,经略司花了不少钱。这钱值得,不只是大家开心,也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旧时代的终结。杜中宵需要一个仪式,向这数百里之地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