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出了口气,吴中复摇了摇头。心中已经明白过来,在前线,狄青所部只怕军纪并不怎么样。对于枢密院来说,最重要的是胜利,只要胜了一切好说。只有政事堂,现在不掌军略,才要求严惩。御史台是独立于政事堂和枢密院的三大机构,虽然没有他们的权势,但也不必受他们的管。
到了第二日,吴中复会同内侍押班王从善,坐上了西去的火车。
鸣沙县,张玉对狄青道:“太尉,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大军还没有完全从葫芦川中出来。要到灵州城下,只怕要半月之后了。这半年想攻下灵州,只怕不易。”
狄青道:“不必灰心。灵州只是在黄河泛滥的时候才四面是水,不易进攻。只要黄河正常,并不难到其城下。再者说了,我们二十余万人,就是把那里的沼泽全部排成干地,也不是做不到。”
张玉想了想,道:“太尉说得有道理。反正大军无事可干,把沼泽排干,总是有事情做。”
用了枪炮之后,再没有猛将冲阵,张玉作为狄青手第一勇将,难免有些郁闷。而且改制之后军阵严整,对于前线将领来说,临阵指挥的要求跟以前完全不同。作为勇将的张玉,就不如要贾逵,迅带适应了新的形势。此次领兵,让张玉感到郁闷不已。
正在两人说些闲话的时候,卢政过来,叉手道:“太尉,枢密院宣命。言因为青岗峡之败,朝廷派了御史吴中复和内持王从善到前来,视察军情。”
狄青听了,面色黑了下来,沉声道:“不过几百人作乱,派大军平定即可。朝廷派御史来,意欲如何?难道是认为前线军纪混乱,必须要来严查吗?!”
卢政道:“枢密院宣命如此,并没有说得更多。御史是奉朝旨而来,不能懈怠。”
狄青听了不语,黑着脸坐在那里。这一次带大军出战,来之前雄心勃勃,没想到结果却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如此,自己便不来,免得一世英名毁在这里。
实事求是地说,狄青对于河曲路的军制不熟。虽然用了许多心力,试着去学习、理解,但那些跟自己的经验实在差得太多,狄青自己也不是个善于学习那些的人。对于全军整训,更多的就是换枪炮,军制改得有名无实,其实还是以前的样子。这三十万大军里,大部分人,都是跟狄青一样的想法。
如果没有新军制,狄青带大军出征,会简单上许多。旧的军制是依靠统兵官,一级压一级,指挥体系简单直接。对于各统兵官的各部,上级不需要去管,只要战时能打就行了。军营中的士卒,也都习惯了如此。反正一切听从统兵官,生死由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问题就在于,全军整训的过程,士卒练得有模有样。这些士卒不但学会了阵列、开枪,还学会了知识。以前战阵中,只要看清旗帜,看清楚将领动作,跟着做就行了。现在却要求学会配合,学会互助,学会了虽死阵列不能散。而指挥他们的将领,却在军校中学得一塌糊涂。
现在士卒大多会读书认字,虽然认的字不多,一些简单的命令都能看懂。而低将领,却还有许多人不识字,反不如士卒。对于新军听规矩,很多时候士卒比将领知道得还多。这种变化,直接让旧的指挥体系面临巨大挑战。因为混乱,高级将领便尽量简化指挥体系,越来越向旧的军制退回去。而到了各营,士卒们因为接受了新的训练,对旧的军制不适应,矛盾冲突不断。
狄青三十万大军,从镇戎军到鸣沙的这几百里路,就是在这种冲突中磨合。至于军纪如何,哪里还能管得过来?帅帐能保证各军前进,互相之间不发生矛盾,已经难得。枢密院的补给体系,跟事实的军制又不相合,每日里不知道多少事端。
狄青自己觉得,这几个月用尽了心力,指挥作战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而在朝廷看来,这支军队行动缓慢,现在又出现逼反战俘的事情,同样非常不满意。
第71章 何去何从
群山中的一处小山谷,昌移元智坐在火堆旁,手里握着一个酒囊,不时喝一口。周围坐着几个小头目,都眼巴巴地看着火堆上的一只羊。
曹群道:“太尉,我们破了清远军,听说惹恼了宋军,要派大军前来进剿。宋军数十万人,可不是我们所能抵挡,当有好的去处才好。”
昌移元智喝了一口酒,沉声道:“你们觉得,我们逃向哪里为好?”
曹群看了看身边的都啰昂吉,道:“小的认为,现在宋朝大军绵延数十里,向北、向西都没有平安之处。惟有向东北,去盐州,还没有宋军踪迹。”
昌移元智冷声道:“那你们以为,灵州能守住吗?”
曹群摇头:“宋军发兵数月,攻无不取,战无不克,只有我们才得了两场胜利。照此下去,灵州城岂能保住?宋军枪炮之犀利,两军列阵,党项怎么抵挡?”
昌移元智道:“既然如此,去盐州有什么用?灵州不保,宋军还会留着盐州?更不要说还要穿过百里瀚海,更加不是易事。我们去盐州,再无退路,是死地!”
都啰昂吉听了,忙道:“依太尉说,我们应该去哪里?现在宋军四合,党项时日无多,回盐州却非好路。只是其他的地方,连路都没有,着实惹人烦恼。”
昌移元智看了看众人,道:“我们已经惹恼了宋军,想活下去,就要去宋军管不到的地方。无非一是向西,一是向北。向北要穿过整个河曲路,翻过黑山,太远了些。再一个,就是翻过天都山,去往河湟一带。那里山高谷深,蕃部众多,不难寻个落脚之地。”
听了这话,曹群不由吃了一惊:“太尉,葫芦川中是宋军后路,不知多少军兵。要过那里,只怕是难得很。我们这些人,深山依靠地理跟宋军还能作战,一旦遇上宋军大队,哪里还是对手!”
其余几人一起都赞成曹群。虽然打了两场胜仗,这些人还知道自己斤两。
昌移元智道:“我们三百余人,破了青岗峡和清远军,得了些物资,能坚持多少日子?山中虽有蕃户,小股的没多少粮食,大股的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不能一直在山里面待下去。宋军大队必然北出,葫芦川是他们运送粮草的地方。纵然有防护,必然也不严,应该能过去。”
都啰昂吉道:“若是过不去呢?都尉,我们有今日可是不容易,冒不得险。”
昌移元智看火上的羊熟了,撕了一条羊腿下来,对其余人道:“天气太过寒冷,我们边吃边说。”
吃着羊腿,昌移元智道:“各位,要是往北去,我们无法穿越河曲路,更加不要说驻军也不会让我们走。而留在大山里,宋军灭了党项之后,哪里会有我们活路?惟一生路,就是硬着头皮,向西穿越天都山,到河湟去。现在的河湟,诸多小的蕃部,最容易立足。这一路上,我们抢些村寨,得些浮财,大家各自分了,到那里快快活活过一生。如果不敢穿天都山,只怕是没有活路。”
曹群道:“向东北到盐州,我们是胜过宋军的人,必然会受他们欢迎。”
昌移元智摇了摇头:“然后呢?派我们去守城寨,与宋军厮杀,如何是个了局?既然我们已经到了今日,自然就要打个长久的归宿。罢了,愿意跟我去河湟的,自然跟着我。不愿意的,你们自己去寻出路吧。想来我们打破了清远军,宋军必然恼怒,该派大军来了,此地不宜久待。”
众人听了,一时不由怔住,没想到昌移元智说出这番话来。
自青岗峡起事,附近各种人物,便就依附在昌移元智周围,甚至包括宋军战俘。昌移元智自己青岗峡的兵并不多,不足百人,现在的主力是其余的人。
昌移元智心思缜密,又不贪财,每次得了俘获,总是与众人分享。因为这点,这些人都信服他。本来以为,这支队伍会留在山中,或者到党项去,却不想昌移元智是这种想法。
曹群等人聚在一边,低声商议接下来的去处。是跟着昌移元智走,还是别作一路,争议未决。
昌移元智一边咬着羊腿,一边饮酒,冷眼看着众人。被宋军攻破过军寨,也打败过宋军,昌移元智对现在的形势很清楚。这一带山势连绵,按说不利于宋军大队前来,可以待一段时间。问题是伏击清远军宋军后,实在没有忍住,带人攻破了空虚的清远军。里面物资的丰富让昌移元智大吃了一惊,也让他认识到,宋军的后勤远不是以前自己想的。
看着众人,昌移元智不由摇了摇头。现在不走,更待何时?宋军一直顺利,突然间受了这么大的挫折,怎么会放过自己?从清远军看宋军的物资,哪里像前线的军队,党项最精锐的军队也比不上。一叶可以知秋,这次宋军进攻党项,结果其实已经定了。
在青岗峡,老婆已经死了,家已经没了,又何必为将亡的党项卖命?昌移元智想得清楚,现在惟一的活路,就是到河湟,开始新的生活,其他对自己都是死路。
商量了好大一会,曹群才过来道:“太尉,弟兄们听说要过天都山,俱都觉得太过艰难,一时间委决不下。不如再等上几日,抢些物资,再做决定如何?”
昌移元智点头:“可以,左右不差几天。等到宋军去攻灵州,才是最好的时候。”
曹群道:“我们只有几百人,哪怕是运粮的宋军,若不是借助地利,也不是他们对手。要翻过天都山去,必须摸清宋军路线,避过他们大队。”
昌移元智道:“我自会派人去,查清路途,怎能一头撞在宋军大队上?”
都啰昂吉道:“太尉,就是去了河湟,也怕那里的蕃部与我们为敌。不做好万全准备,轻易怎么敢动身?听说河湟以佛子唃厮啰为尊,对宋称臣,也容不下我们。”
昌移元智道:“唃厮啰能管多少地方?那里都是大大小小蕃部,与宋人互不相犯。我们数百人到了那里,寻常蕃部不是对手,还怕没有立脚的地方吗?身上带些钱财,安心过日子就是。”
都啰昂吉不语,对昌移元智的话,将信将疑。河湟确实不是唃厮啰一手遮天,但自己作为外人,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立脚。到了那里再被驱逐的话,真就没有退路了。
见众人对自己的决定心存疑虑,昌移元智也不多说,只是喝酒吃肉。他们不走,自己便就带着亲信去,也少许多麻烦。
第72章 兵临灵州
吴中复和王从善是奉朝旨而来,狄青带了属下将领,早早就等在鸣沙城外。直到了中午时分,两人的队伍才出现在视线里。狄青带人上前,行礼如仪。
入城进了县衙,王从善宣了旨,交予狄青,众人分宾主落座。
吴中复道:“前些日子,青岗峡有战俘作乱,朝廷上下听了十分忧心。在下奉朝命而来,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以安圣上和朝臣之心。”
狄青道:“是我御下不严,以致生乱。乱军攻破清远军,焚军寨而去,躲入山林。还有两天就是新年了,等到过了新年,我自会派大军南下,剿灭乱军。”
听了这话,吴中复吃了一惊:“来的时候,只说伏击宁肃,朝廷损失不少。怎么几天时间,乱军破了清远军吗?那里是要地,断然不能有闪失。”
狄青道:“乱军不过数百人,不过是趁清远军空虚,出人不意而已。韦州军兵到达之前,他们就已经弃城逃走。现在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入山林清剿不便,且容他们嚣张几日。”
王从善道:“官家最担心的,是大军围灵州,后方不稳。太尉占了鸣沙有些日子了,不知有没有派大军进攻灵州?何时开始攻城?在攻城之前,能不能把乱军剿灭?”
狄青道:“大军已经占了峡口、耀德城,灵州以南诸城俱已攻下。只是灵州川不便渡河,大军还没有围城,尚须等上几日。特别是攻城用到的重炮,要从镇戎军运来,非一日之功。在那之前,派数千大军南下,围剿乱军不难。只是正临年关,让将领士卒欢欢喜喜过个新年,年后再去进剿。”
王从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此次太尉帅三十万大军进攻党项,可谓是倾国之兵,容不得半点闪失。听说青岗峡出事,官家甚是担忧,派我前来查看。”
狄青道:“一时错漏,不是什么大事。青岗峡周边都是大小蕃部,与朝廷为敌多年,乱军才有栖身之地。等到我这里腾出手来,派出几千大军进剿,凡是帮助乱军的,全部剿平。”
吴中复道:“太尉,朝廷明令,只要不是依附党项的蕃部,以抚为主。只有那些顽冥不化的,才去进剿。乱军在山中,未必就是得到蕃部支持。”
狄青道:“没有蕃部支持,他们如何在山里如鱼得水?横山一带蕃部本就不服王化,多年来与朝廷作对,正该严惩。惟有霹雳手段,才能显菩萨心肠,大军进剿,才能让他们听从王命。”
吴中复还要再说,想起临行前杜中宵嘱咐自己的话,终究是闭了嘴。从狄青的话里,吴中复听得出来,宋军占领这一带后是以压为主,下面的蕃部并不怎么听话。
说了些客套话,吴中复道:“我和王阁长奉朝命来到前线,是了解一番因何有战俘作乱,是否有违抗朝命的地方。都是小事,太尉不需挂怀,专门指挥作战即可。”
狄青点头:“既然如此,我派和斌随同你们。但有吩咐,交待给他就好。”
说完,唤了和斌过来,与吴中复和王从善相见。和斌十几年前曾经驻扎镇戎军,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正好做个向导。
看看天色不早,狄青道:“我这里备了酒筵,不二位接风。用过之后,且去休息。”
吴中复和王从善称是,随着狄青,到了后衙赴宴。
黄河岸边,韩琦、刘几和赵滋三人骑在马上,遥望黄河对岸。
黄河过了峡口,突然变得宽阔,水流平缓,河两岸是优良的灌溉农地。自秦汉时候起,便就开辟了许多灌渠。不过经过晚唐五代,人口大量逃亡,到处都是荒地。党项立国时,针对灵州进行多次大战,人口再次减少。这里西有贺兰山,北有阴山,冷风难至,河面上的冰层并不坚固,大军难过。
指着远处的城池,刘几道:“那里就是灵州,依黄河而立,又灵州川汇入黄河,三面环水,是易守难攻之地。这些日子,狄太尉大军已至灵州城外,不过还没有围城。”
赵滋道:“党项人什么意思?从来不出城作战,城破了就一走了之。难道就这样,我们一路一城一城攻下去,直到兴庆府?不敢野战,党项终究是守不住的。”
韩琦道:“党项人这些年加固的,第一是山河关,第二就是灵州。他们铸的炮,也都安在了这两个地方。我们没攻山河关,那里废弃,党项人的希望都在灵州了。不能在黄河冰化前攻下来,那里涨水,就只能再等到冬天。不然只攻一路,党项人怎么也守住了。”
刘几叹了口气:“太尉一路从星星峡到这里,两千余里,占五州之地。镇戎军出来的大军,却只走了几百里,到现在都没有展开。想破灵州,只能等到下一个冬天了。”
赵滋道:“这里的黄河冰层不厚,大军不能过河,有冰也不能摆渡,我们不必管河对岸的事。依照朝旨,我们去取顺州和静州,截断兴庆府和灵州的联系即可。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年后回河曲路,不管党项的事情。到现在,党项只有这一带和横山,能够支撑到什么时候?”
刘几摇了摇头:“煞是奇怪,虽然党项实力不济,按说也不应该如此。打到现在,各城都是闭门不出,从来没有应战。前些日子,青岗峡战俘作乱,还占了清远军,可见他们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韩琦道:“可惜我们不知道党项内部现在如何,没有可靠的细作。只能估计,党项内部必然也混乱非常,不然不可能连反击都没有。现在大军压境,没了纵深,党项更加只能是束手待擒了。”
刘几和赵滋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此次战事,党项表现得过于软弱了,很难想象十年前,党项人给宋朝造成的压力。按说哪怕实力不济,也不会如此任人宰割,总要正面打上几场。
抬眼望着北边苍茫的草原,刘几道:“顺州和静州都是党项新置,顺州连城墙都没有,应该不难攻取。而且这两个地方,也没有党项大军,看来党项放弃了。”
赵滋道:“两座小城,有什么难攻的。最关键的是防党项从兴庆府出兵来救。打到现在,党项剩下的地盘已经不多了,不会再轻易放弃。我已派人连络北边的杨文广所部,等我们打下两州,就从贺兰山以西到河州。破了这两州后,党项就只剩下灵州和兴庆府,没必要这么多大军挤在这里。”
韩琦点了点头,有些失落。打了这么久,一场大战都没有,竟然要打完了。
第73章 各想出路
兴庆府城外,没藏氏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看着城门,轻声道:“大好江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有这知快活的日子了。宋人大军进逼,也不知道灵州能守多久。”
九岁的谅祚道:“阿母何必忧心,灵州是重城,多年修筑,又有火炮,宋军岂能轻易破城。”
没藏氏笑了笑,没有说话,与谅祚一起进了兴庆府。
已近新年,兴庆府内张灯结彩,许多人家门前都摆着香案礼佛。街上人流如织,繁华非常,丝毫没有大军逼近的紧迫感。
没藏低看着四周,对儿子谅祚道:“这才是太平气象,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做得更好才是。”
谅祚连连点头,心中却腹诽,朝政都把持在国相没藏讹庞手中,说这些有什么用?
没藏氏性喜游乐,哪怕宋军已经逼近灵州,还是带着儿子到了贺兰山中围猎。眼看新年了,才带人回到京城来。蛮人女子没有中原女子那么多的礼节,党项官制了不健全,没藏氏以太后摄政,在国内都是任性行事。喜欢到城外游猎,喜欢城中张灯结彩,完全按自己心意来。
进了城,回到没藏讹庞府内,没藏氏回到自己闺房,命人把宝保吃多已唤来。
宝保吃多已本是元昊侍卫,元昊没后,由于是亲近侍从,时间长了,与没藏氏私通。这些日子,越是朝廷多事,没藏氏为了解心中烦忧,越是与他相会。
谅祚回房换了衣服,一个仆人急急进来,拱手道:“陛下,国相请到前方议事。”
现在朝政掌握于没藏讹庞之手,就连自己都是养在他的府上。听了这话,谅祚虽不愿意,还是点头同意。自己小小年纪,有什么大事需要路自己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