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备了酒筵,为杜中宵接风,此次风波,便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第二日,杜中宵叫了营田务的孔目官乔保平来,对他道:“秋收已过,现在营田务钱粮充足,再不是前些日子捉襟见肘的窘迫样子。此次去州城,知州相公吩咐,要在营田务推保伍法,不只是以前一样让各家互保,还要组织乡兵。有乡兵就要有军备,器杖州里甲仗库可以借一些给我们,但大多还是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县里收铁,多是打制农具,现在要打兵器,需多收买些铁来。”
乔保平有些为难:“官人,营田务的铁匠作,打制的农具卖得极好,多有外州商人到我们这里来收买农具的。卑职正想借着冬季农闲,多打制一些农具赚钱,若是制兵器,只怕——”
杜中宵道:“无妨,现在有钱有粮,多招一些人来就是。永城地处汴河岸边,你可以让来往商人带话出去,凡是铁匠,来我们这里多给钱粮。还有,在附近乡间选些手巧的来,在铁匠作为学徒,学上些日子也能做活。铁匠作的很多活计,本就不需要熟手匠人。”
乔保平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这个年代的工匠还是师徒制,开始是做杂工,学不到什么手艺,要让师傅满意,才开始教授技艺。如此培养人才太慢了,杜中宵建起来的场务,因为是官发钱粮,对师傅培养徒弟有奖励机制。正是因为如此,场务里才能充利用学徒。
商议过了兵杖器甲,乔保平道:“官人,如果招集乡兵,就要教阅。不管是十日一阅还是半个月一阅,都耽误农时。组织了乡兵,今年许多村子的开荒、垦田、修渠、铺路诸般事务就耽误了。”
这正是夏竦要求组织乡兵让杜中宵心烦的地方,营田务的人力有限,乡兵脱产训练几个月,便耽误了冬天做工程。营田务比周围的普通村子有吸引力,很多一部原因是人员组织得力,基础设施更好。人都去舞马弄枪了,各种工程谁来做?
想了又想,杜中宵道:“不如这样,修桥铺路诸般事务,与乡兵教阅合在一起。教阅完毕,直接把乡兵拉去修桥铺路。反正他们的钱粮,都是营田务里发,不会混淆。”
乔保平拱手称是。这就是营田务的好处,治下各村都是一个整体,关系简单得多。
聊过了组织乡兵的事,乔保平叹了口气:“刚收罢秋粮,有了收获,营田务好不容易缓过来,不再如以前一样捉襟见肘,知州就要办乡兵。现在周围盗贼不起,若再拖上几年就好了。多修些大沟,把周围的土地都整治好,多招些人来,营田务的钱粮当数倍于永城县。”
杜中宵跟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整治土地可以,营田务再招人却不容易了,周围的流动人口大多已经被吸收进来,再招募人手,可能就是其他州县的了。人户是官员政绩,哪个官员肯让自己治下的百姓大量到营田务来,更何况随着营田务的发展,周边的地主纷纷提高了雇农的待遇,人不好招了。
算着营田务今年的收入,聊着营田务的事务,杜中宵有一种感觉,永城的营田已经遇到了一个瓶颈,再想像以前那样快速发展很难了。人力终究有限,现在又不是地少人多的时代。
讲罢了营田务的事务,乔保平突然道:“官人,陶十七一直鼓捣的那个什么蒸汽机,最近说终于好用起来。他托我跟官人说一声,若是有闲,去看一看。”
“哦——”听了这话,杜中宵吃一惊。从自己提出蒸汽机的构想,到现在有数年时间了,有自己从旁指导,陶十七一直用功,又有韩绛和苏颂从旁协助,也该有些成果了。不需要多么先进,只要能够装到船上,可以在汴河上运输就是成功。
大宋与历史的英国不同,没有大量的殖民地,但有庞大的国内市场。现在最要紧的,也不是发展轻工业,而是与军事相结合的重工业。一个火药,一个蒸汽机,便是核心。如果由此形成煤钢联合体,便就可以初步开始工业革命之路。
于大宋纺织业不是一个好的工业革命的引子,交通运输更加合适。有官方的力量,如果蒸汽机进入实用阶段,可以大建铁路和轮船。一旦解决了运输问题,内地发达的经济,就可以转化为边境地区的军事实力。有内地源源不断的物资运到边疆,便就可以改变与党项和契丹的实力对比。
夏竦一心要行保伍法,寓兵于民,减少军事开支。实际上一旦解决了运输问题,西北的军队可以增加几倍,用人堆也能把党项堆死。
想到这里,杜中宵再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想象一下,如果有铁路通到西北,便就有足够的钱粮,支撑数路几十万大军,分几路向党项进攻。党项才多少人?有六十万大军,一路三十万,硬推过去,元昊有天大的本事也抵挡不住。
什么保伍法,杜中宵在营田务实行的也不是保甲,其实是集体化的村庄而已。保甲其实还是把农民限制在土地上的思路,与杜中宵推行的政策南辕北辙,本就不是一路。杜中宵要做的,是把内地的经济发展起来,再利用交通网络,把经济力量最大程度地转化为对边疆地区的军事力量。
第106章 故人重逢
听着机器的轰鸣声,杜中宵好似回到了从前熟悉的岁月,一时有些出神。
陶十七兴奋地道:“官人,你看这机器小了许多,可力气却大得多。我试过了,现在这机器的力气可比得上十头牛,着实是了不起!”
杜中宵拍了拍陶十七的肩头,道:“干得好!此物制出来,不管是装到船上还是用来拉车,都有极大的用处。你若有意,以后不要做别的事了,专门研究这机器。”
陶十七道:“官人吩咐,小的自然照做。不过河里的船有帆,何必用此物?此物用了不少铜铁,价钱极高,用来拉车也是不划算的,不如使用牛车。”
杜中宵笑道:“不管牛车马车,最麻烦的都是饲养牲口麻烦。用这机器拉车,只要有煤,可以日夜不停。即使价钱贵一些,也不是牛车马车能比的。至于河里,这机器可以代替纤夫。仅在汴河一线,便节省十几万人力。这机器再贵,也是值得的。”
蒸汽机比畜力强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使用成本低,而且运行时间长。以现在的技术,制作出蒸汽火车来,也未必比骑马更快。但蒸汽火车可以日夜不停地奔驰,哪怕时速五十里,一日一夜也可以轻松跑到千里之外,这就是什么车都比不了的。
杜中宵有前世的记忆,自然知道蒸汽机意味着什么,但对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并不能一下子就认识到蒸汽机的价值。哪怕历史上的欧洲,蒸汽机也是慢慢推广开的。便如陶十七,虽然一手参与制造了这台蒸汽机,但却想不出这东西的价值,对他来说只是兴趣爱好而已。
杜中宵让陶十七开着蒸汽机,连续运行三天三夜,看一看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接到杜中宵的信,韩绛迫不及待地从陈州赶来,要亲眼看看最新的蒸汽机什么样子。
看着轰鸣的蒸汽机,韩绛对杜中宵道:“待晓,这机器十几天来一直动着?”
杜中宵点头:“不错,若不如此,怎么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好,好,现在这样大小,可以安到船上去了。我听人说,江南本有车船,用人踩踏,在湖里运转出飞。我们可以从江南请会制车船的工匠来,把这机器装到车船上。如果一切顺利,汴河上的漕船用这机器,可以省下多少船工纤夫!此是国之重器啊!”
杜中宵笑道:“不只是船,我在想,这机器真地好用,可以装在车上。不用马匹,就用这机器拉着车子。你想啊,石炭只要从地里挖即可,不用饲料,不用人去养。”
韩绛皱着眉头道:“装在车上,可以吗?机器装在车上,怎么能走?”
听了韩绛的话,杜中宵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才醒悟过来,韩绛的印象中车都是由人或牲畜拉的,这机器怎么拉?理了一下思绪,杜中宵对韩绛道:“机器装在车上,直接让轮子转。车轮转起来了,车便就向前走了,是也不是?”
韩绛想了好一会,才明白杜中宵的意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对杜中宵来说,有前世的知识,蒸汽机自然跟火车联系起来。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自带动力的车没有见过,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便如韩绛,听了杜中宵的话,也不向车的那个方向想,而一心想着把蒸汽机装到船上去。
汴河里的漕船有帆,装蒸汽机上去,是辅助动力,代替纤夫。
看过了蒸汽机,韩绛道:“待晓,你把这机器的图给我一套,我回陈州,着人照着制一台出来。陈州可制船,我从江南找些船工,制艘车船,试试这机器在船上用起来如何。”
杜中宵自无异议。自己的永城县是个小地方,没有造船的条件,只好让韩绛去试制轮船。
把蒸汽机装到车上,并不一定要修铁路,做拖拉机一样可以。铁路的好处是运量大,运行平稳,专营线路。杜中宵现在是试车,等车好了,再造火车修铁路不迟。
与韩绛一起回到后衙,两人闲坐。
杜中宵道:“子华,现在朝廷令地方广建学校,我县里也要建一处。我在想,这几年我们几个人搞的这些画图、算学之类,可以放到学样去教。这些东西学了,也有大用。”
韩绛道:“自然可以。只是就怕无人愿学。科举不考这些,谁愿意费那心思。”
杜中宵道:“又不是所有的人读书都能做官。建起州县之学,入学的学生,又有几人能中进士。而学了这些,中不了进士,也可以入场务啊,总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按照杜中宵的设想,以后州县都可以办一些官有工商业之类,专门从学校里招学这些的学生,从而形成一种循环。只有把学习跟就业联系起来,才能提供学习的动力。
韩绛想了想,点头同意。陈州是繁华之地,官有的场务酒楼之类比亳州多多了。
两人谈了一会闲话,述说了这一年的别离之情,不知不觉又转到了技术上来。
韩绛道:“我听说你这里前些日子打造了几十把好刀,卖了不少钱。又听人说,你这里有高手匠人,专门的法子,可制好钢,是也不是?”
杜中宵笑着摇头:“卖了二十把刀而已,怎么闹得人人皆知。不错,我有制好钢的方法,夏相公还让每月都送不少到作院,打造军器呢。”
韩绛向前凑了凑身子,道:“这法子好不好学?能不能外传?”
“这有什么不能外传的,也不难学。这样,过两日我带你到场作那里,实际看一看。怎么,子华有意学这制钢的法子?”
韩绛点了点头:“你想啊,要制那蒸汽机,要用多少好钢。不自己制,有钱也无处买去。”
韩绛说的是实情,这个年代,好钢稀缺,拿钱也难买。杜中宵的坩埚钢产量不大,但方法简单,很适合各地自己生产。陈州是个大地方,做这些比杜中宵方便多了。
此时庆历新政已经全面展开,很多年轻官员被重用。但韩绛和杜中宵两人对此都不态感兴趣,谈话几乎不涉及朝政,专注在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今天有事,只有一更,见谅。)
第107章 生财有道
陪着韩绛出了城门,看着路两边的店铺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杜中宵对韩绛道:“子华,你不是问我衙门里那‘永城公社’的钱从哪里来。实不相瞒,就是从这里来的。”
指着两边的店铺,杜中宵道:“从出了城门,一直到码头,这两边的店铺全部都属于公社。凡是本县公吏差役的俸钱禄米,他们的日常公事用度,全都出自这里。因为生意红火,收入不菲,现在永城县里不管是招募的公吏,还是轮差的差役,都能衣食自给,不必刻剥百姓。”
韩绛看着路两边的店铺,感叹道:“待晓在县里建处公社,作为公事用度,此事我在陈州便就听说过。衙前重役,多是为官府看管府库,赔得倾家荡产。似这般运营得法,不但不用公吏人役赔钱,还能够领到俸钱,只听说永城这里能够做到。今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你是怎么料理这一摊事务的。”
杜中宵到永城接近一年了,可谓是政通人和,治理效果卓越,周围的州县多有耳闻。陈州虽然是属于京西路,但与亳州相邻,韩绛也听说过。他此次来除了看蒸汽机,另一个目的,也是想看看杜中宵是怎么治理地方的。杜中宵专门于衙门立一名为“公社”的库,作为公务费用的来源,韩绛极感兴趣。
随着西北战事的进行,朝廷对地方财政搜刮加剧,导致地方财政困难,引发了很多问题。公吏差役阶层,因为地方财政不好,大量破产,引起了很多官员的关注。这是此时的政治热点,杜中宵用这个办法解决问题,实际上是改差为募的变种,不能不引起其他官员的注意。不要说隔壁州里的韩绛,实际上京城里也有官员注意,很多人在看效果。
不过此时执掌朝政的庆历党人,处理这个问题的思路是轻薄赋,尽量减少人力,与杜中宵的做法相性不符。虽然有成绩,并没有得到奖励而已。
离城门最近的是一处茶铺。与以前只是卖茶水的简陋铺子不同,这里的地方更大,除了茶水,还卖一些小吃之类。这里不但是喝茶的地方,也是信息汇聚之处。特别是码头那里,各种各样的商业信息都在此处。有人运了什么货物发卖,哪艘船要招船工,诸如此类,都到这里。
茶铺外面,是几块巨大的白壁,立在茶铺门口的北边。第一块是朝廷政令,不管朝廷诏敕,还是州县谕令,全都在这里公布。旁边几块,则是各种各样的商业信息。发布信息都有价格,茶铺里有专人负责张贴,有展示的时间,一切明码标价。
见白壁前站了一二十人,韩绛好奇,也凑上去观看。
第一条便是招人,今日码头那里来了几条船,从永城这里收买货物,招人搬运。上面有人数,有价钱,等到招满了人,茶铺里
的人便就来把信息划掉。后面则是各种收或卖各种货物的广告,琳琅满目。
韩绛看得连连点头,对杜中宵道:“难怪这处茶铺生意兴隆,这几处白壁于百姓极是有用。”
因为聚集的人多,不时有识字的人念白壁上的文字,不识字的也能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杜中宵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县临码头,当然要做这些事,让百姓从码头得些好处。”
随步进了茶馆,见一桌桌人坐着谈天说地,小厮端着蚕豆瓜果不时叫卖,热闹非凡。韩绛看得连连点头,茶馆里这些零嘴才卖钱,真正茶水能卖几枚铜钱?
杜中宵却有些不满意,现在茶馆里还是冷清了些。依着他的构想,最好再加上些娱乐项目,比如打麻将打扑克的,说书的唱戏的,那才是真正热闹。不过永城是小地方,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发明这些,便就算了。等到以后有了机会,自己尽量让这个时代的娱乐丰富起来。
看着韩绛左看右看,杜中宵有些想笑。用自己前世的说法,韩绛现在是来学习永城的先进经验了。
第二家铺子是酒楼,卖的都是好酒好菜,对面则是一家高档客栈。这两处都是为汴河上的富商权贵准备的,与其他州县的酒楼客栈相差不多,韩绛也没兴趣观看。
走过客栈,韩绛随口问道:“这些酒楼之类,是什么人在管?”
杜中宵道:“都是雇的主管。他们在这里做事有工钱,还依着每月纯利抽头。”
韩绛点了点头,甚是同意。路两边开的都是赚钱生意,最怕的是用人不当,成了当地豪门大户势力人家揽财的所在。全部都有雇来的主管,用杜中宵前世的话说,就是职业经理人,弊端就小多了。
紧领着客栈的,是一处澡堂。此时已是深秋,生意极是红火,进进出出人不断。
韩绛抬头见门匾上写着“华清池”三个大字,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杜中宵道:“这里是沐浴更衣的地方,俗语叫作澡池子。码头上来往客商众多,多有人住在船上而不住店,沐浴更衣不便,才建了这处所在。子华,一会我们看罢了,也到里面泡一泡,去去疲乏。”
韩绛笑道:“此等地方人员芜杂,还是不必了。”
杜中宵忙道:“子华切不可这么说。这里面沐浴,远不是家里能比的,诸多好处——”
正在澡堂门口晒太阳的手力莫伦,见到杜中宵到来,急忙起身飞跑过来行礼:“小的见过官人。”
杜中宵点头,问他:“你因何在这里?今日这里是你当值么?”
莫伦连连点头:“回官人,正是小的当值。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的就是。”
说完,便就站到柴信的身后。
杜中宵对韩绛道:“这里的产业,是县里公吏差役的,并不属于朝廷,是以称公社。本县公吏会选出五人,每日在这里轮流当值,处置各种事务。公社的钱财出入,也要由他们覆查。”
听了这话,韩绛皱了皱头,没有说话。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涉及钱粮,如此重要,常规是要严防公吏插手的,最好全由知县掌管。杜中宵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让公吏监督覆查,还让他们负责日常管理的监督。胥吏贪渎成性,这些人怎么可能信得过?
不过现在杜中宵这里一切运行良好,韩绛也不好说什么。
这就是理念不同,杜中宵眼里,公社是解决县城公吏问题的。由于以前他们没基本没有俸禄,为了维生,不得不刻剥百姓,甚至同僚之间也互坑个没完,有的事情到了可笑的地步。比如不管是百姓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进衙门办事,处处都要交钱。各种文契,都明码标价,就连跑腿都是有价钱的。县里的公吏坑百姓,州里的公吏坑县里的。县里从州里领文书,递公文,全部都要给钱。公吏没有办公经费,大宋的官府实际上是有偿服务。不但是百姓,衙门里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有价钱的。
有了公社这个公库,杜中宵才真正取消了衙门的陋习,一切公务费用都从公社的账上出。正因为这账跟公吏息息相关,不让他们管理,作为官员的小金库,积弊是改变不了的。
彭新树从浴池出来,一边理着衣袍,一边甩了甩头,大声叫道:“痛快!那个闵小哥搓起身子来堪称一绝,等到下次来,还要找他!”
说完,见到杜中宵和韩绛一行人站在路上,急忙过来见礼。
杜中宵向韩绛价绍道:“这是贩铁的商人彭新树,前次我打制二十把好刀,便就是卖给了他。此人做生意极有法度,本县的铁多是他从外地贩来。”
韩绛上下打量了彭新树一番,点头道:“若有好铁,也贩些去陈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