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或许是夫妇,虽然说的有些难听,但只怕是不得已。或许,他们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他们拿两把酒糟回去,聊以为生。或许,家里还有老人……
杜中宵不敢再想下去。自己的这门生意,会不会断了许多人家的生计?
一边胡思乱想,那边韩练与唐主管算过了钱,两人一前一后拖着车子回到杜中宵家里。
韩练走后,杜中宵把酒糟上到蒸锅里。想来想去心中不安,便让父母看着蒸锅,自己出了门。
经过了这些日子,父母已经能够照看着蒸酒。这本来就没有什么难的,只要看着灶下的火,接酒的桶满了换桶即可。从酒糟中蒸酒,最复杂的酿酒过程略了过去,工艺极为简单。
在外面溜达了一会,杜中宵不知不觉来到了韩家脚店门前。
此时没有客人,小厮顺儿正收拾桌凳,韩月娘则趴在柜台上整理账目。
见杜中宵进了店里,韩月娘抬起头来道:“哥哥来了。吃了早饭没有?若是没有,我端来你用。”
杜中宵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随口道:“用过了。”
一边说着,一边到了柜台边,看着韩月娘在那里翻账本。
韩月娘翻了一会,便抬起头来:“哥哥心事重重的样子,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我也帮着出出主意。”
杜中宵叹了口气:“也没有什么。就是今日到‘姚家正店’买酒糟的时候,恰巧遇到了两个穷苦人,因我们买了酒糟,他们少了口食,在那里辱骂。我想虽然我们买酒糟没有过错,但少了那些糟民的口食也是实情,因此烦恼。”
韩月娘想了一会,展颜笑道:“这有何难?以后再去买酒糟,便从卖的钱里取些出来,买了米煮粥送去。我们买酒糟制酒,在那里施粥还给别人,岂不两全其美?”
杜中宵一拍手:“姐姐这法子好!如此一来,我们做了生意,也帮助了穷人!”
一梦千年,灵魂来到了这个一千年的世界,杜中宵对有些事情便跟前世想的不一样了,做事情但求心安。世上有没有鬼神有没有轮回,他搞不清楚,也不去想,但多做善事总是没错的。买酒糟回来制酒抢的是穷苦糟民的口食,这让杜中宵如何心安?
如果买了酒糟回来,从卖酒的利润中拿一点出来,买了米前去施粥,便两全其美了。自己制酒赚到了钱,依靠酒糟为生的糟民也不至于断了食物来源,还更安全了一些。酒糟中是有酒的,糟民贪图酒糟填肚子,吃得多了一醉不起要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
想来想去,杜中宵都觉得这法子极好,对韩月娘道:“便如此定了。明日我们再买酒糟,顺便带两桶粥去,你跟着前去向糟民施粥。我们赚钱是好事,但总不要断了别人的生路才好。”
第二日不等天亮,韩月娘便就在店里煮了两大桶白粥,放在车上,与父亲和杜中宵一起拉了。
一轮残月挂在天空,若隐若现,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杜中宵和韩练拉着车,韩月娘在一边紧紧跟着,一起向“姚家正店”行去。
车上是满满两大桶白粥,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粥是韩月娘早早起来煮的,杜中宵和韩练的早饭一样是喝这粥。韩月娘心善,虽然是施舍用,粥依然煮得浓浓的。
走了一气,韩月娘走到杜中宵身边,小声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施粥呢。说起来,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善事,没来由觉得有些心慌。”
杜中宵道:“既然是做善事,心慌什么。一会我们装酒糟,你在那施粥,莫要乱了方寸。”
“怎么会,我心里自然有数!”韩月娘说着,走到了一边去。
唐主管看到杜中宵和韩练到来,笑着道:“今日清晨有些冷,没想到却比往日早到。”一眼看见跟着韩月娘,又道:“今日怎么连韩小娘子也来了?买的格外多么?‘
韩月娘道:“才不是!我听阿爹说,昨日买酒糟,有糟民抱怨吃食少了,今日便煮了两桶粥来。我们用酒糟制酒赚点生计,断了别人的生计终是不美,施点粥给他们以求心安。”
唐主管听了连连点头:“小娘子煞是好人!多行善事,日后定然富贵。”
杜中宵放下车,看着唐主管帮着韩练向下抬粥桶,有些出神。这个时代民间流行佛教,因果报应的思想深入人心,施粥这种善举很受人欢迎。
这几日杜中宵和韩练天天来买酒糟,在这里找食的糟民摸到了规律,来得也越来越早。、
没多大一会,便就有一对病殃殃的夫妻带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
见了来人,唐主管急忙招呼:“蔡大哥、蔡大嫂,你们今日来的却是凑巧。这是韩家脚店的韩掌柜和杜举人家里的小官人,往日都在这里买酒糟回去制酒。他们买了酒糟,少了你们的吃食,今日特地煮了两大桶粥来,给你们填肚子。粥还热着,快点过来吃上两碗。”
那一家三口听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昨日他们也跟别人一样,咒过韩家和杜家,买酒糟制酒断了大家口食,定然不得好报。没想到一天时间,他们就过来施粥了。
急急上前,韩月娘正要盛粥,突然道:“哎呀,却是不好,你们没碗如何喝粥?”
那妇人听了,忙道:“无妨,我家里人在这里守着,我回家拿碗,好在不远!”
说完,转身便一溜烟地跑了,看得韩月娘目瞪口呆。
一边正在装酒糟的杜中宵听了,道:“却是忘了这一节,施粥要碗的。要不,明日我们不煮粥,蒸些馒头来,省却许多功夫。”
韩练含糊道:“经了今天,来的人知道施粥,自会带碗来。粥饭饱肚,不是馒头可比的。”
粥连米带水,一大碗下去怎么也有几分饱。若是蒸馒头,似这些多日没吃一顿饱饭的人,不知要多少个才能有些感觉。到时一人一个馒头,又不充饥,耗的钱财又多,施舍不是那么干的。
杜中宵一会也明白过来。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施舍这种事,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没大一会,先前的妇人便气喘吁吁地拿了两个破了的大碗过来,让韩月娘盛了粥,一家人在边美美吃了一碗,才又盛满了端回家去。原来她家里只有这两只碗,却有三个人,不得不如此。
第13章 抓人
“姚家正店”门前施粥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杜中宵和韩练刚刚在车上装好酒糟,两大桶粥便就已经见底。来得晚的,只好等着分食酒楼里剩下的酒糟。
正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大喊:“呀,你们这些贼,果然是从这里买酒糟酿酒!”
随着话声,吴克久和曹居成带了几个家仆,一边叫着一边走了过来。
杜中宵看了看来人,冷冷地道:“县里只是不许用酒糟酿醋,没说连酒糟也不许买吧?”
吴克久围着拉酒糟的车转了一圈,口中道:“呀,你这说的什么混话!连醋都不许酿,你竟然敢用酒糟酿酒!私酿酒,犯了酒禁知不知道?这许多,是要杀头的!”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不屑地道:“谁告诉你我们酿酒了?你家酿酒能一天酿出来?我们只是从酒糟里再沥些酒出来而已!又不私酿,犯的哪门子酒禁!”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姚家正店’酿了多少年的酒,岂会不把酒沥净,倒等着你们买酒糟回去再沥酒出来!定然是障眼法,在家里私酿!”
吴克久一边说着,一边回到曹居成身边,道:“表哥,你在这里看住,不要让这几个贼跑了!我这就去县里首告,杜家和韩家脚店合谋私酿酒犯卖。他们店里一天卖不少酒,够杀头了!”
曹居成道:“表弟尽管去,这里自有我看着。”
吴克久点头,走了两步又回来,到韩月娘面前道:“小娘子,你家里犯了杀头的罪过,你怎么还跟他们站在一起?快快随我来,知县那里为你说好话,救你一条性命!”
韩月娘又羞又恼地道:“你这厮混说什么!我们自好好做生意,不犯酒禁,偏来生事!”
“完了,完了!可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吴克久一边叹气,一边大踏步去了。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离去,对身边的唐主管小声道:“主管,烦请派个人到我家里,知会我阿爹一声这里发生的事。吴家在县里认得有人,不要让他们害了。”
唐主管答应一声,派了个小厮,飞一般地去杜家报信。
看着人离去,杜中宵对韩练道:“阿爹,我们尽管拉车回去。若是吴家人敢拦,再与他们理论。”
韩练清楚知道自己卖的酒是从酒糟里制出来的,并没有私酿,心里有底气。脚店里卖的酒到底犯不犯禁,单看县里如何说。单从法条上来说,没有私酿,自然不犯禁。买酒糟制酒,性质上其实与赊酒来卖相差不多,只是利润空间更大而已。不过涉及到酒敏感,也难保县里怎么断。
杜循是举人,可以直接去见知县,与他理论。县里断的不公,还可以到州里去,直接见知州。反正只要咬死了酒禁的法条,便就没有大事。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姚家正店”门前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聚在这里的,多是平日在这里利用酒糟糊口的糟民。他们本来都厌恶杜家和韩家买这里的酒糟,让他们的口食减少,没想到今天两家又在这里施粥,口碑恰好翻了过来。
杜月娘手里拿个勺子,一边给人盛着仅剩的桶底,一边双目含泪,看看就要哭出来。
一边接粥的人看见,心中老大忍,一起鼓噪:“吴家的小狗着实不是东西!当我们没听说么?那小狗垂涎韩家小娘子的美色,故意不赊酒给他们,要断人家生计。现在又来诬告他们酿私酒,心肠真真是恶毒无比。你们不要怕,等官府来了,我们都与你们做个证见,哪里有酿私酒的事!”
正在纷纷攘攘的时候,吴克久带了一个公人和几个衙前帮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到了“姚家正店”门口,吴克久指着装好的一车酒糟道:“节级快看,这就是韩家和杜家私自酿酒的证据!他们拉了酒糟回去,再行重酿,出酒来卖,可不是犯了酒禁!如此一大车,够砍脑袋了!”
陈节级到了近前,看都没看,便挥手道:“来呀,车扣下,抓人!”
杜中宵一听大怒,上前拦住道:“凭什么?你一来就抓人!”
陈节级眼皮都不抬,随口道:“就凭你们私自酿酒,如此一大车,可不是死罪!”
杜中宵简直不敢相信,回头看了看车,高声道:“节级,你可看清楚了,那是酒糟,不是酒!但听朝廷有酒禁,州县有醋禁,什么时候听说还有酒糟之禁了?”
陈节级老大不耐烦:“我且问你,你们买酒糟回去做什么?”
杜中宵道:“不瞒节级,回去滤些残酒,剩下的酒糟做饲料。小的家里新近养了几口肥猪,全靠这些酒糟来养。怎么,县里还不许买酒糟了?”
陈节级一愣,看了看身边的吴克久才道:“怎么,你们买酒糟回去养猪吗?”
“那是自然!”杜中宵两手一摊。“不然我们买酒糟做什么?在下家中虽然贫穷,还不至于要靠吃酒糟来活命。当然,酒糟中有些残酒,顺便沥了出来,在韩家脚店里发卖也是有的。”
“着呀,还不是用来酿酒!——莫要废话,抓人,抓人!”陈节级老大不耐烦。
杜中宵心中发怒,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节级,话可要说明白,沾上一个酿字,可就实实在在犯了酒禁。酒楼里的酒糟滤得不干净,我们买回去再行滤些酒出来委实是有的,但却没有私酿。”
陈节级道:“你这厮说话不清不楚。酒楼里的酒糟,凭什么人家不滤干净,等着卖给你们,让你们再回去滤酒?必然是障眼法,你这厮家里定是私自酿酒!”
“无凭无据,节级怎敢乱说!我自有妙法,从酒糟中滤酒,何曾私酿!”
陈节级收了吴克久的钱,平日与吴家关系又是极好的,此番来就是要找杜中宵和韩练的麻烦,哪里听杜中宵的话,只是吩咐抓人。
衙门里做的人有好多种身份。有公人,如陈节级,是拿着俸禄有正式编制的,还有衙前,是县里的上等户来当差的,还有弓手等等诸般名目。便如杜中宵前世,有正式编制的,有辅警,有临时工,公门里的人各种身份。从古到今,这种事情都是一样。
陈节级不是官,说起来他也没有权力抓人,不过借着查酒禁之名,来吓人而已。
几个衙前弓手听了陈节级的吩咐,一哄而上,把杜中宵和韩练绑了。
韩月娘见了,走上前来道:“节级,不见衙门公文,不见传票,怎么就敢绑人?”
陈节级不耐烦地摆手:“莫要废话!犯了酒禁,哪里需要那些!——小的们,把人抓回去!”
说完,带着手下的人,绑了杜中宵和韩练,推推搡搡地向衙门方向而去。只留下韩月娘,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几人的背影,不知所措。
唐主管见了心中不忍,轻声对韩月娘道:“小娘子,我已派人去找杜举人。他是读书人,发过解的乡贡进士,可以去见官。我看此次陈节级来,县里未必知道。”
韩月娘哭哭啼,只好央人帮着把空了的粥桶搬到车上,在“姚家正店”门前等着。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有的人留在这里看着韩月娘,有的跟着陈节级一群人去看热闹。有人在一边看住了,陈节级便就不敢在路上动手脚。
陈节级带人押了杜中宵和韩练,却不回县衙。到了县衙不远处一座小院旁,让手下的人把跟来的人赶散了,把二人关了进去。
进了小院,杜中宵见陈节级要走,高声道:“节级,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抓了我们,就该去见县尉或者县令,关在这里却不是路数。我阿爹是发过解的乡贡进士,他一纸诉状送到县里,等到县令问起来了却不是耍处。你与吴家有故交,私关我们在这里,到时只怕无法交待。”
陈节级冷笑:“你这厮倒是长了一张利口。你们酿酒,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好说?现在关你们在这里,我自去找各种证据。到时有了物证,再取了你们的口供,自会去见官。”
杜中宵哪里肯信这种鬼话。现在他可以基本确定,定然是吴克久给了他好处,把自己韩练抓了关在这里,然后他们再出面去讹两家。百姓怕官,只要穿了公服,在他们眼里就是官府的人,哪里分得明白是官是吏还是差。这些人平日这种事干得多了,今天做起来还是一般,混不当一回事。
见陈节级急匆匆地要走,杜中宵要给父亲留出时间,忙道:“节级,你不是县尉,这里更加不是公堂,找的什么物证,问的什么口供?到时真到了县令那里,私设公堂,禁押百姓,这罪名可推托不得。”
吴克久见杜中宵纠缠,陈节级迟迟动不了身,不由恼羞成怒,厉声道:“你这厮说的什么混话!节级不是官,难道你是官?你们酿私酒,已经是个死人,废话什么!”
第14章 不管事的县令
杜循吃过了早饭,与妻子一起在棚子里准备木柴,等杜中宵拉了酒糟回来蒸酒。
正在两人忙忙碌碌的时候,唐主管派来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对杜循道:“秀才,大事不好!”
杜循出了棚子,问道:“你是何人?何事不好了?”
小厮使劲喘了两口气,才道:“今日你家小官人和卖酒的韩阿爹,在我家酒楼买酒糟的时候,来了个什么陈节级,与‘其香居’的小员外一起,把他们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