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长孙无极继续尔雅的笑,纠正她,“是我要亲眼观摩将军的伤疤。”
“那有什么区别啊啊啊……”孟扶摇泪奔,“长孙无极你这个流氓,你要敢动我衣服我就阉了你——”
“哧啦——”
凶猛的、要阉人的孟将军呆住了。
后背凉凉地,感觉到未关的窗户里透过的风掠过肌肤,那种直接的触感让她确定——衣服真滴真滴被扒了!
孟扶摇立刻就要放声大嚎,某人手疾眼快的一指点了她哑穴。
孟扶摇咬着枕头,将之当成长孙无极——你丫的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思春了,好好地光天化日之下扒我衣服……我滴春光啊,我保养了十八年没给人看过的美背啊啊啊……
一根微凉的手指点上来,按在了她背上,指尖似乎沾着些药膏,凉而滑润,抹在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上,一点一点细心涂过,那在背上游移的指尖轻而温柔,如风行水上,激起肌肤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直入心底。
孟扶摇微微的僵了僵,轻轻咬了咬唇,手指悄悄蜷起,揪紧了身下的被单。
日光散漫的从窗扇中泻进,光斑中飞舞着浮游的尘絮,迷蒙中自有一种温软透彻,光斑下长衣轻垂的男子,手指轻柔的一一抚摸过身下女子带着伤痕的肌肤——那肌肤晶莹剔透,背部线条优美流畅,流线精美如绝品玉瓶,却有些仿若裂痕的伤痕镂于其上,那些淡红的伤,便渐渐倒映上男子深邃渺远的眼神,微微泛上些血色,似上心上细密的疼痛,写上了眼底。
空气中有难捱的沉默,那般厚重的压下来,孟扶摇突然有些心虚有些惶然,怔怔松开了嘴里啃的被单。
听得头顶的人,手指慢慢的移过那些伤疤,良久才淡淡道:“扶摇,你要痛快的过日子,我不拦你;你要淋漓尽致的拼命,我虽不愿,也不拦你;但是我很不喜欢你凡事必须要做到十分的性子,不喜欢你懂得爱惜别人却不懂得爱惜自己,不喜欢你对有些事,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却非要以最激烈最决绝的方式去碰撞,比如今日你去打猎,要市恩于战南成,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伤?只为了让他更震惊印象更深?你告诉我,你值得?”
孟扶摇眼泪汪汪——丫的我当时没武器哇……丫的我没考虑那么多哇……
不过……她心虚的眨了眨眼,好像是可以不必受伤的……靠,长孙无极这种生物,活得累不累啊,连她拳头揍狠了也要操心。
“扶摇,你可以奋勇拼命,但不应好勇斗狠,我但忘你今后多多爱惜自己,莫要再和我说什么头掉了碗大一个疤之类的话,”长孙无极涂完那些新旧伤疤,将瓶子收好,慢条斯理道:“你可想过,我听见这些话,看见这些伤疤心中的感受?”
孟扶摇垂下眼睫,眼神四处乱闪,不去接触长孙无极的目光……好吧,我错了,你看了我我也不计较了,哥哥你可不可以把衣服给我穿上?
结果那人优雅起身,将药瓶放好,理了理衣袖,淡然道:“我知道你这人是个榆木脑袋,向来听不进别人的话,为了让你印象更加深刻……衣服你自己穿吧。”
他施施然飘了出去,留下孟扶摇气歪了鼻子——你点了我的穴道我怎么穿衣服!
长孙无极走到门口,突然停了停,孟扶摇大喜,以为他想起来给她解穴了,结果他扶着门框,好像方才想起来一般道:“对了,以后你若再胡乱拼命,还是照此办理。”说完指尖一弹,毫不犹豫的扬长而去。
孟扶摇满面郁卒抬头望天——他只解了她的哑穴,存心逼她向雅兰珠求救,以雅兰珠那性子,一定要笑话她足足半个月以上,她想要不印象深刻都不成了。
不就是嘴快胡咧咧说了错话嘛……悲愤!
什么叫真正的狠人,这就是!
※※※
当雅兰珠被孟扶摇拼命喊过来,替她解了穴之后,果然捂着肚子笑了半天,笑完了却拍拍她的肩,道:“我不得不说,你这人虽混账,运气却真好。”
孟扶摇白她一眼,看着雅兰珠满脸艳羡的走了,自己抱膝坐在黑暗里,良久,悠悠的叹了口气。
天色将黑时她爬起来,想起云痕昨天酒醉,这人居然是个不能喝酒的,回来后有些发烧,到现在还没爬起来,便下厨做了莲子八宝汤,本来只做了一碗,想着兽医也辛苦,又加料,再想不能重色轻友,雅兰珠好歹帮她解穴了,再加,又想元宝大人爱吃甜食,再加,最后很不肯承认的又加了料——至于加给谁?不知道!
她端着好大一锅汤,各房亲自送去,云痕还在睡着,脸色很难看,似乎还在隐约做着噩梦,低低喘息,不断的微微挣扎,额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来,孟扶摇放下碗,取了汗巾帮他拭汗,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将手向外抽,云痕却攥得极紧,似乎溺水的人攥住了浮木般不肯放手,甚至用上了内力,孟扶摇怕他陷身噩梦真气不稳,自己贸然和他角力会害他受伤,只好不动。
此时的姿势有些尴尬,云痕躺着,大力将孟扶摇往自己身前拉,孟扶摇拼命抵着,身子别别扭扭的半倾着,从某个角度看去,就像孟扶摇倾身在云痕身前一般。
屋子没有点灯,月光照得房内半明半暗,他们隐身暗处,寂静中听得呼吸相闻,孟扶摇直觉有些不妥,空着的那只手想去点灯,摸索了半天反将蜡烛碰掉在地上,只好无奈的一叹。
黑暗中那人却突然将她手靠近颊边,轻轻摩挲,孟扶摇身子一僵,赶紧不管不顾伸手去拨,却听云痕低低道:“……娘……”
孟扶摇怔住,听得那人微微的叹息,呼出的热气喷在她手上,湿湿的,那阵热气过去,便只剩下凉凉的水汽,像是某种久埋在心底黑暗处的,深渊般的沉黯心情。
“……娘,你爬出来没有?爬出来没有?”
什么意思?
“你把我推出来了……你自己怎么就爬不出来了呢……”
“那些泥土……好腥啊……”
泥土?
孟扶摇僵在黑暗中,看着苍白的,微微痉挛的云痕,这个清冷沉默的少年,从来都将满怀的心思长压心底,直到昨日,酒后小巷邂逅燕惊尘,那些深埋于记忆深处的疼痛的回忆,都似被燕惊尘那声“弟弟”,从噩梦的深渊里唤出,缓慢蠕动着,爬回带着血色的疼痛的前尘往事里。
被活埋的母子……母亲推出了儿子……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孟扶摇的手指颤抖起来,云痕的身世,她猜想过,堂堂燕家如何会让亲生子流落在外,成为宿敌的养子,一定有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却也不曾想到,会这般的凄惨。
她颤抖的手指被云痕捕捉住,他似是感觉到那份心情的微颤,更紧的抱住了她的手,五指深深扣住了她的手指,他喃喃道:“我拉你上来……我拉你上来……”突然大力一拉。
孟扶摇正在震惊的想着云痕的身世,冷不防这一拉,身子一斜,栽在云痕胸前,云痕立即将她大力抱住。
孟扶摇立即挣扎欲起,忽然觉得身后似有微响,她在云痕身上扭头,便恶俗的发现。
※※※
长孙无极正站在门口,深深看着她。
第十六章 御风成旗
孟扶摇尴尬的趴在云痕胸膛上,对着“捉奸者”傻笑。
长孙无极没有表情,像个游离的梦一般沉在黑暗里,迎上孟扶摇傻兮兮的笑容,无声挑了挑眉。
随即他推门过来,看了看两人暧昧的姿势,又看了看云痕,伸指在他前心一抚,又瞥孟扶摇,道:“你还赖在他身上,当真要他做泥土压身的噩梦么?”
孟扶摇哭丧着脸,心想这人骂人都是别具一格,我是泥土么?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土……她慢慢拂开云痕手指,刚抽开云痕立刻惊慌的对虚空中乱抓,长孙无极横掌一截,飞快的点了他穴道,立即把她拎到一边,道:“阁下汤也给人送了,汗也替人擦了,也借人抱过了,现在可以轮到在下喝汤了吗?”
孟扶摇听这话怎么都觉得古怪,却又没办法驳斥,看长孙无极眼神,浮光荡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却又觉得定然是不甚妥当的,以她的经验,但凡长孙无极觉得不妥当,她想妥当也妥当不起来,只得悻悻道:“喝呗。”
她懒洋洋端了汤碗过去,长孙无极又折磨她——“就在这里喝?别人的屋子里?”
大爷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哇!还有,你怎么满身散发着某种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摇郁闷,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后,看长孙无极慢悠悠往花园走,花园里开满合欢花,花如少女艳唇,粉簇成团,晕晕染染出一色绯红,掩映着白石桌椅,长孙无极坐了,道:“这里好,月朗风清,纤毫毕现。”
孟扶摇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讽她和云痕“暗室独处,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气男人。
长孙无极托腮看她,突然道:“阁下打算要我用眼睛来喝汤么?”
被他折腾来去的孟小厮只好恨恨的添汤,汤汁四溅的向他面前一推,长孙无极笑笑,向罐子里看了看,道:“看这分量,谁都算上了,却忘记给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摇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苦命厨娘,只有伺候主子们喝汤的命!”
长孙无极又是一笑,执了羹匙慢慢舀汤,突然道:“我刚才来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断你们的。”
孟扶摇沉痛的道:“那你为毛不自觉点大方点,说‘请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再潇洒的走开呢?”
长孙无极不理这个厚脸皮的痞子,继续道:“我是因为……接到了凤净梵死讯。”
“啊!”孟扶摇张大了嘴。
长孙无极微笑着,立即将那一勺汤喂进她口中,道:“先犒劳天下最尊贵的厨娘。”
孟扶摇“咕嘟”一声,声音很大气质很不雅的把汤吞了,视人家的温柔缠绵于无物,急急拉住长孙无极袖子,道:“死了?真杀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报传来,他们在天煞边境符山遇见互相争夺地盘的流寇,凤净梵无意中被乱箭射死。”长孙无极慢慢喝汤,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凤四皇子呢?”
“受惊逃出,和妹妹失散,后来回头去找妹妹尸体,却只在崖边找着她一只绣鞋。”
孟扶摇皱起了眉,这才发觉长孙无极语气不对,“你在说,没有尸体?”
“嗯。”长孙无极手指叩着桌面,望着北方,“出现变数,刺杀凤净梵是我手下隐卫自己策划的,他们精擅暗杀,这等任务从无失手,但是这一次却出现很奇怪的现象。”
“嗯?”
“他们失去了部分记忆。”
“啊?”
长孙无极转眼看她:“他们的记忆,从伪装流寇争斗开始,到故作无意卷入凤净梵,直至凤净梵中箭落崖那里都很清晰,却在她落崖后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现了记忆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记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们的记忆出现真空,直接在凤净梵落崖那里跳到了胜利会合回来回报我,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次正常的,胜利的暗杀。”
“那你又是怎么发觉不对的?”
“是我的隐卫首领,因为不放心亲自参与,他跟随我最久,学过一些东西,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有个习惯,喜欢随时随地的看时辰,我曾经特意赐了他一只西域金表,他核对时辰时,发现有半刻钟的时间内,他们好像没有任何动作和记忆。”
他抬眼望着苍穹深处,天上个星光倒映着他的眸光,他眼神里有种疑惑的、厌倦的情绪,他想着那日金殿最后一轮真武比武发现的那个人,慢慢道:“也许,有个我很讨厌她出现的人,终于不出预料的出现了……”
孟扶摇偏头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讨厌的人?我以为你这辈子就没有正常人的情绪哩。”
“懂得喜欢就懂得讨厌,我很庆幸我终于懂得。”长孙无极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摇不自在的转过头去,这一转头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你有一门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记忆,控制人心神的,难道……”
长孙无极浅浅笑起来,道:“扶摇,有时候你确实是很聪明的。”
孟扶摇默然,半晌道:“长孙无极,我一向不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所以这么久了,你的来历出身,还有你身上的一些奇异的事儿,我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不过你当真打算永远都不告诉我么?”
长孙无极放下碗,坐到她对面,两膝相抵,执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轻轻道:“扶摇,但凡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我都说了,但凡我不告诉你的事,都是因为,你知道后会有害无利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想,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符山比较好……”
“不用去了!”
悠远平静的女声淡淡传来,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远近,似乎响在头顶,又似乎远在天涯,那声音听起来很“空”,每个字平仄起落都没有区别,虚幻无边摸不着的感觉。
长孙无极的眼色,微微一变,他突然推开了孟扶摇一点,手按在白石桌上。
随即孟扶摇便看见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条裂缝。
那裂缝出现得无声无息突如其来,起初只是浅浅一线,像是月色的光影,随即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剑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长孙无极那个方向,眼看着就要抵达那罐八宝莲子汤。
半空中那个女声似在笑,那笑毫无笑意,声音却突然多了几分妖娆:“师兄好享受,我远道而来,不请我喝一碗吗?”
长孙无极手指一点,那不断延伸的裂缝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边缘,他扬眉,浅浅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尔吃一次也没关系啊,看看这莲子汤,是个怎样不俗的神品,能让不爱红尘不贪人欲的师兄,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间小儿女像你喂我喝?”
语声迤逦里,那点裂缝又向前延伸了些许。
长孙无极手指一抹,生生将那裂缝抹平,淡淡道:“不过是红尘烟火寻常滋味,定然是不入太妍你眼的,没得污了你那向来只食花饮露的高贵胃口。”
“我高贵得过师兄你?天纵奇才后来居上,连我,都向来只有仰望的份。”那女声突然又冷了下来,妖娆尽去,多了几分淡淡的讥诮,“你喝得,我喝不得?”
她最后一个“得”字,突然变成破音,声音扬起的雷电般向上一冲,戛然一声,那罐子突然裂开。
罐子裂开,汤汁却没溅出来,长孙无极在她声音起调的那一霎立即抬手,手势虚虚往罐子上一罩,那生生裂成两半的罐子,其中流动的汤汁霍然一收,随即安静下来,竟然还维持着刚才的形状,一滴不洒。
长孙无极盯着那汤,眼底突然露出了厌烦的情绪,一抬眼看向前方一处屋檐,冷冷道:“你喝得,你不止喝得,所有我能得到的,你也可以得到,这在很多年前我就和师傅们说过,所以,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随着长孙无极目光所向,那方屋角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一团粉白的溶在月色中,看上去软软的,也像一团夜合的合欢花,和刚才那个或空或锐或妖娆或讥诮的成熟女声给人的感觉截然不符,然而那声音却又确实是她的,甚至更厉了几分,“长孙无极,我最讨厌你这个,我说过,我不要你让,你也不配让我!”
话音方落,“砰”一声,石桌粉碎,漫天石屑飞扬,那些石屑簌簌飞舞,先是慢的,随即便闪电般一冲,攒成长蛇般灰白的一条,直射长孙无极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