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宫城三重门。
夜风如铁,蹄声踏碎深红宫门前惨白的月色,太渊皇城三重宫门前卫士如标枪挺立,淡淡的黑影交错于地面,一动不动。
却有快马惊破夜的寂静,泼风般驰来,马上人锦袍佩剑,从者如云,是掌管宫值戍卫的燕家父子。
“陛下口谕,长宁、广安、长信三重宫门紧急换防!”
兵戈映射寒光,铁甲相碰铿然声响,天边层云飞动,一重重如鱼鳞般堆积,压上一角皇城。
燕烈高踞马上,冷眼等待换防,长信门戍卫小队长是铁苍漠亲信,犹豫着伸手要铁统领手令。
燕烈森然一笑,道,“有!”
劈手一个头颅砸过来,生生将那队长头颅也砸碎,鲜血混合脑浆缓缓流过地面的纹路,画出一幅狰狞的杀戮图。
滚落的人头血污天街,瞬间被训练有素的亲兵擦去。
※※※
申时二刻,京郊大营。
京军统领方明河召集诸将,宣读齐王手令,称太子谋逆,京军速速进宫护驾勤王,他麾下俾将五人,有三人立即轰然听令开拔军队,两人提出了异议。
方明河平静倾听了对方关于京军无圣旨不可妄动的意见,平静的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
数十柄长矛突然刺入牛皮主帐之内,将那两员将领穿出十七八个洞。
鲜血标射,一道道射上帐篷,交错飞舞,方明河背后太渊舆图一片血染,那位置,恰恰正在皇城。
※※※
同一时辰,燕京某处隐秘的别业。
碧纱窗里珠帘玉幌,明珠荧荧,映出雍容男子修长背影。
“杀三十一个人。”他竖起手指,微笑优雅,“人,不是杀得多才有效果,只有杀得精准,杀得必要,才是真正的杀。”
“去吧。”他轻抬掌心,隐约间白色印记一闪,瞬间被宽大的衣袖覆盖,“这是我送给齐寻意的第一件礼物。”
话音方落,黑影自室内如烟般射出,射向偌大燕京的各处角落——他们去的地方,他们要杀的人,也许不起眼,也许看起来无关紧要,却将真正影响关键局势,使燕京城在事件爆发后,政令不畅,信息阻碍,第一时间陷入瘫痪状态。
那三十一人的名单,由飘逸潇洒的字迹写在洒金墨笺上。
燕京府府尹、部分拥有私募家兵的王公贵族、兵站和驿站的驿丞、烽火台的看守卫兵、皇城专司向外发布消息命令文书署的值班小官……
这些人的死,将会使整个燕京一旦出事,无人可调,无信可发。
躬身读着名单的男子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却仍有些犹疑,“禁卫军还掌握在皇太子手中,这些年他私下扩充,人数已超编制,有八万之众,您看……”
“他来不及的,”男子笑意微微,“除非他能逃掉齐寻意的杀手,并在戌时前赶到大营。”
一阵沉默,谁都知道,不可能。
“其实我倒不介意他们打起来,太渊这些年不太老实,该用鲜血洗洗脑子了。”男子立于疏梅淡月的屏风前,衣袖轻飏乌发散飞,笑容若优昙花开,语气间却有些淡淡寂寞,如居四海之巅,俯视天下,再无对手。
“可惜,齐寻意不会给齐太子一点机会,此刻燕京上下,应该没有谁能够翻转齐太子败亡的颓势了……”
他负手立起,眼光深邃而渺远,似是透过黑暗,看见某些早已注定的结局。
微笑重复:
“可惜。”
第三十四章 “野”鸳鸯
同一个时辰,申时,二刻。
宣德殿副都总管太监劳安从殿中走出,探头望了望远处繁华胜景,捶了捶腰,蹒跚的向殿后自己房内走去,他这里是西六宫所在,偏僻幽静,接近冷宫信宫,是以今日纵然是宫中盛事,也和他无关,年近七十的老太监瘪瘪嘴,一摇三晃的回房。
路过一处僻静的回廊,老太监突然停了脚步。
前方,一对男女,各着太监和宫女服饰,正闪过一座假山。
“谁!”
巡行过宣德殿的侍卫在门外停下脚步,关注的看过来。
那对男女惊慌的转过身来,陌生的眉眼,宫女脸色姜黄里透出微红,忸怩慌张着将手往后缩。
老太监人老眼不老,瞅见那女子手里一个圆柱状物事,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又是一出假凤虚凰的好戏儿。
砸砸嘴,老家伙想起了自己在宫中的“对食”翠环,不由猥琐的嘿嘿一笑,挥了挥手,示意那对赶紧走,又对侍卫摆摆手。
侍卫掉了个方向离开。
那两个低着头,却磨蹭着不走,老太监负手走了几步,诧异的转过身来,“嗯”?了一声。
“公公救救我们!”那宫女突然扑前,声音哽咽,老太监眯眼看着她,眉头皱起。
“公公……我们是信宫的宫人……现下……现下不敢回去了……”那宫女抬起头来,脸色虽然微黄,眉眼却秀丽,含泪的神情楚楚动人,一线娥眉,飘逸扬起,于是纵然是哀婉的神情,也带点顾盼神飞之气。
老太监可惜的看着她,觉得这姑娘就是肤色不好,一看就出身微寒,难以出头,不然这等人才,妃子也做得了,用得着呆在冷宫和太监做假夫妻?这么一想便有了几分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犹豫的望了望对面。
那里,士兵来往不休,盘查很紧,难怪这一对野鸳鸯不敢回宫,自己作为副总管太监,倒确实可以为他们遮掩一下,只是凭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冒险呢?
老太监拢着袖子,老眼昏花,神态迷糊,望天。
云痕和孟扶摇对望一眼,孟扶摇挑眉,用下巴对云痕点了点,云痕皱眉,从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孟扶摇立即捣他腰眼,下手很狠,云痕无奈,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递给孟扶摇。
孟扶摇眉开眼笑接过来,双手奉给老太监,低声道,“公公辛苦,一点心意。”
老太监直着腰,将袖子对孟扶摇摆了摆,孟扶摇立即聪明地将沉甸甸的袋子塞进他袖囊,老太监赞赏的看了孟扶摇一眼,又瞟了云痕一眼,笑道,“你这木头倒好艳福。”目光猥亵地在孟扶摇掌中那物事扫了扫,示意两人在侧殿各取个盘子端了,跟他走。
云痕沉着脸,将盘子捏得很紧,目光瞟见孟扶摇正将那圆柱状物体往怀里塞,脸上不禁一阵发红,好在夜色深浓,无人发现。
孟扶摇讪讪的咳了咳,仰头看天,再次把这笔帐记在了战北野身上——要不是你锁我真气,我用得着连这道具都用上么?
老太监劳安刚带着孟扶摇和云痕迈出宣德殿往信宫方向走,立即便有披甲侍卫上前来,眼光在三人身上一瞄,看出来他是认得劳安的,微微笑了笑,问,“公公这么晚了,去哪?”
“喏,”劳安下巴对着信宫抬了抬,眼神里透着不耐,“那宫里的沈采女,又闹毛病,说是感了风寒,打发了人来和我要棉布做冬衣。”
“那点子事,值得劳动公公亲自跑一趟?”对方眼神锐利,目光如鹰。
“哎,你不知道,”老太监踮起脚,附在他耳边神神秘秘道,“我不是怕采女犯病嘛,便跟他们过来瞧瞧,沈采女那个毛病,你听说过没?唔……听说沾了不太干净的东西……”
他咳嗽一声,住口不语。
风从狭长冷寂的永巷那头穿过,卷起地面落叶,枯脆树叶摩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似是女子轻俏的步伐,一步步移了来。
地面升起一层淡白的雾气,凝而不化,这沉肃而幽深的夜色冷巷里,平白多了一份鬼气。
那侍卫队长动了动嘴唇,脸色微变,他也久在宫中,自然知道这信宫附近,出入都是宫中犯罪黜落者,抬出去的都是暴死者的尸首,可以说每个角落都沾过鲜血,每处空间都盘旋着冤死者的灵魂。
兵戈之人,常年刀头饮血,反而更迷信些,那队长摆了摆手,回身示意侍卫让开路途。
嚓的一声,如林的刀枪齐刷刷一收,一条笔直的路自布满重甲侍卫的巷子中间空出。
孟扶摇和云痕对视一眼,云痕冷然一笑,孟扶摇眼光无意一掠,突然看见云痕的袍子胸口处透出一点血迹,并慢慢扩大。
孟扶摇脸色一变,对云痕努努嘴示意,云痕不动声色将托盘托得高了点,挡住了那血痕。
孟扶摇忧心忡忡的看着那洇开的血迹,向云痕靠了靠,此时前方那队长伸手一引,带着点刁难的笑意看着三人,他倒不是不相信谁,只是存心想看看这些阉人弱女,有没有胆量穿越刀枪剑戟的铁色丛林?
老太监脸色有点发白,咽了口唾沫,心里有点后悔,可惜谎已经撒了出去,自己不走这趟反而不成了。
那队长见他尴尬,倒有点过意不去,笑道,“对不住劳公公,这巷子窄,兄弟们散不开,只能堵在这里,您若怕兄弟们手脚粗惊吓了你,在下陪你过去便是。”
劳安喜出望外,一连声答应,那人过来,和劳安并肩而行。
孟扶摇暗叫不好,云痕的伤口裂开了,血越流越多,血腥气一旦被这人嗅见,必然会惊动所有人,而眼前这一段刀枪如林的道路,一旦走在其中,侍卫们只要将武器一递,自己两人就会被立刻搠死,连逃的可能都没有!
然而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是孤注一掷回头无路,孟扶摇无奈的想,书上都说什么“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如今可不是正要穿越刀山?
天色深黑如铁,穹窿倒扣,一切都压在沉沉的窒息般的黑暗里,唯有那长而狭窄,仅容两人并行而过的枪林之路,笔直的通向前方,火把倒映着枪尖刀刃深青色的锐光,再照上侍卫肃杀冷漠的神情,无声也森然。
走过这样一条路,需要勇气。
走完这样一条路,需要运气。
孟扶摇仰首,望天,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千人队安静如无人,唯有火把毕毕剥剥燃烧,掩去天地间一切声响,如虫鸣、如低泣、如,液体缓缓浸润的声音。
沾染过鲜血的杀器,天生有令人震怖的力量,老太监原本想找几句话来缓解下枪林中行走的紧张感,然而张了张嘴,只觉得咽喉被某种肃杀的力量逼迫、扯紧,竟然发不出声。
杀气沉沉压下,一路行来,逼得人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无声行至中途,云痕突然将托盘再次往自己胸前拉了拉。
与此同时,那侍卫队长一偏头,突然嗅了嗅,道,“什么味儿?”
……
此时,申时,三刻。
齐寻意的杂耍班子已经在乾安殿阶下偏殿就位等候。
燕烈换防已经至最后一重宫门。
方明河点将完毕,大军开出大营。
暗杀队的黑衣人,翻惊摇落,电影流光,出没于燕京各个角落。
宽衣大袖雍容风流的男子,斜倚榻上含笑品了一口香茗,取出一块西域婆罗国的金表看了看时辰,道:
“走。”
第三十五章 如此伪装
申时,三刻。
信宫门前,侍卫队长狐疑的嗅了嗅鼻子,他嗅见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他嗅鼻子的那刹,孟扶摇霍然抬头,随即不着痕迹的抢前半步,走在了云痕的前方。
此时那队长正好回头,问,“什么味儿?”
他的眼神扫向后方低头端盘的云痕,眼神慢慢森冷,忽然缓缓道,“你把托盘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