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扶摇……”
孟扶摇笑起来,回首看他,道,“想不到你也玩这小孩子把戏。”
她的目光在没有点灯的室内依然灼亮,星光似的熠熠生辉,长孙无极含笑看着她,道,“扶摇,你见的我从来不是真的我,自从遇见了你,我便不是原来的我了。”
他语间的热气拂过耳后,丝丝缕缕的痒,孟扶摇忍不住要躲,长孙无极却不肯放开,孟扶摇只得扭着身子低笑,“想不到无极太子不仅精谋算,长策略,善战阵、懂政争,居然还擅长说情话。”
“我本不会说这些,”长孙无极在她耳侧悠悠道,“可惜某人实在桃花运太好,引得诸般男子尽折腰,我若不学些新鲜词儿,难保不会被丢到脑后去。”
“你这话听起来像个怨妇。”孟扶摇一推他,觉得手底肌肤灼热,不由红了脸,畏缩的向后一退退到窗边,窗户没关紧,一点星光洒进来,映亮长孙无极似笑非笑的唇角,脸色微微晕红,眼神却比星光还迷离。
孟扶摇看着他,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荡,随即又是立竿见影的一痛,她无奈的吸口气,已经转移了话题,“你有心事。”
长孙无极过来牵了她的手,两人在榻上并排半躺着,孟扶摇分了一个枕头给他,长孙无极却伸手去抽她身下那个,“这个才是你的吧?”
无奈的笑笑,孟扶摇骂,“奸似鬼!”舒舒展展躺下去,和长孙无极并肩望着窗外那轮月色,月色下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儿淡黄轻红,韵致楚楚,那些斑驳的花影,映在浅碧的窗纸上,捺出一笔笔明媚的眼波。
“好了,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孟扶摇半阖着眼睛,听草节拔高的声音。
“扶摇,这次万州我诈死事件,你一直不信我真的死了,是不是?”
“当然。”孟扶摇眨眨眼睛,“我很害怕,很担忧,尤其当元宝那死耗子说你没了的时候,我差点就完全信了,可是我心里总觉得,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超级祸害,如果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完全不合逻辑的事。”
“你说什么都不忘损人几句,”长孙无极捏了捏她鼻子,半晌道,“扶摇,很高兴你相信我,你能——一直相信我么?”
孟扶摇“嗯?”了一声。
“你能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并不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动摇么?”
“你是说德王的事吧?”孟扶摇不答反问,“我其实没多介意,我相信你有难言之隐,等你觉得什么时辰合适了,你自然会告诉我。”
“扶摇……”长孙无极突然轻轻叹息,“你令我觉得负你良多……”
“兄台,”孟扶摇回转身,严肃地道,“不要太早感动,不要太过激动,更不要因此加倍心动,不然到最后这句话就换我来说了。”
“你这执拗的小傻瓜……”长孙无极无奈一笑,拍拍她的头,道,“这个问题我不和你争,总之,咱们走着瞧罢。”
“走着瞧罢。”孟扶摇振振有词,“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是为你好。”
长孙无极盯着她,实在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孟扶摇眼睛亮亮,一束光似的照得人心底都生出辉光来,实在让人舍不得苛责,长孙无极看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好吧,既然我注定要被你抛弃,还得感激你的抛弃,那么你是不是该现在安慰补偿我一下?”
“什么?”
“借我抱着睡一晚吧,”长孙无极手一伸将她揽个满怀,悠悠叹息,“我很多天没睡好觉了。”
孟扶摇的腿已经踹出去了,听见这话腿劲稍收了几分,这一犹豫间,长孙无极已经点了她睡穴。
撑起胳臂,注视着孟扶摇睡颜,长孙无极淡淡笑道,“你这心软的丫头,要是只对我一人心软,该多好呢……”
※※※
孟扶摇第二日醒来时,一睁开眼就有点紧张的去看身边长孙无极的衣着,她给战北野搞怕了,实在不想早上醒来身边再出现个裸男。
身边倒确实有个男的,也没穿衣服——元宝大人。
某耗子摊爪四仰八叉的睡着,粉红的肚皮一鼓一鼓,孟扶摇想起这耗子设计陷害她被战北野看春光,顿时怒从心起,先在它肚子上画了几笔,又取过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
元宝大人醒来后,还处于半朦胧状态,闭着眼睛穿上了袍子,孟扶摇将那纸条一贴,元宝大人浑然不觉的飘了出去,背后“此处不可小便”六字潇洒的飘扬。
过了一会,院子外响起雅兰珠的狂笑,随即元宝大人箭一般的射回来,恶狠狠脱掉袍子,看见那纸条,跳起来一阵乱踩,干脆袍子也不穿了,雄纠纠气昂昂的再次踱了出去。
这回雅兰珠直接笑得扑墙上去了,元宝大人粉红的肚皮上,画着两只波霸……
之后的一整天,直到到达华州,孟扶摇都没看见耗子,问长孙无极,他含笑答,“请往墙角寻。”
孟扶摇看着他,总觉得自从接近华州后,他的神情语气虽然一如往常,眼神却有些不对,这种异常在进入城中时尤其明显,难道是因为德王关押在华州,而他要去商议决定对德王的处置的缘故?
一行人在华州府衙附近分手,战北野宗越等人不愿意掺和无极皇族事务,自去寻了住处,孟扶摇也想走,却被长孙无极拉住,道,“有些事,我想给你知道。”
华州知府连同华州所辖的江北道总督诚惶诚恐的在府门前跪迎,长孙无极的步伐却突然停住,他注视着今日装饰得分外隆重的府衙内外,缓缓道,“还有谁来了?”
江北道崔总督深深俯伏在地,恭声道,“回禀殿下……皇后凤驾,刚刚驾临华州……”
孟扶摇呆了一呆,元皇后?长孙无极的母后?她离开深宫,赶到华州来做什么?
长孙无极步子一顿,半晌淡淡道,“哦?是么?娘娘长途跋涉,需要休息,咱们都不要去打扰她。”
崔总督抹了一把汗,心中暗暗叫苦,元皇后一到就下了懿旨,要太子回来后立即通传,然而现在他哪里敢说什么,全无极都知道,这对皇家母子之间暗流涌动,谁碰着谁死,如今长孙无极这般吩咐,只好唯唯诺诺的退下去。
“德王押在你府衙后院地下铁牢,你没说给皇后听吧?”长孙无极快步前行,状似无意的问。
“没有……没有……不敢有违太子吩咐。”
“嗯,娘娘来华州,是来散心的,不要用这些军国之事惊扰凤驾,明白了?”
“是……”
“本宫没什么心好散的,有太子在,上至军国大事,下至一日三餐,本宫都不需操心,那还散什么心?”
冷而威严的女声传来,音质却是软糯的,似是最出美女的无极南江那一代的口音,偏偏这样的软糯却是一字字分明,于是那软糯间便生出了韧劲和狠劲,听得人发碜。
长廊尽头,笔直的立着着明黄双鸾海牙八幅宫裙的女子,重髻高挽,长裙逶迤,饰七彩凤凰朝日珠冠,八宝琉璃旒金簪,十八珍珠月牙环,垂滴泪般凤坠,珠光闪耀间看不清她眉目,却有美艳和锋芒之气,逼人而来。
无极国国母,长孙无极的母后,元皇后。
元皇后冷然立着,用一种完全不属于母子之间应有的眼神,打量着长孙无极。
“母后凤体安康?”长孙无极神色不动,微微施礼,“不知您驾临华州,儿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别人的罪便不错了,谁敢降你的罪呢?”
长孙无极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淡淡道,“儿臣还有些杂务,等会办完了,再来向母后请安,这华州景致不错,母后若喜欢,儿臣安排当地府县陪您游览。”
“你要做什么去?”元皇后紧紧盯着他,目光一转看见他身后的孟扶摇,“哪里来的野小子,见本宫不知道请安么?”
孟扶摇上前一步要施礼,长孙无极突然伸手将她一拦,道,“娘娘,这是外臣,不宜面见宫眷,儿臣这就命她退出。”
孟扶摇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剑般的射过来,她打量着孟扶摇,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个单身闯营救姚城,假扮粮官毁德王军心的姓孟的?”
这两句话从齿缝里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气飕飕,话音一落,不待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反应,元皇后已经一拂袖,厉声道,“来人——”
第三十二章 凝冰化冻
与此同时长孙无极飞快截口,“孟将军你退下。”
孟扶摇立即一躬身,“是!”退后三步转身就走。
“慢着。”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摇背上烧出一个洞来,冷冷道,“本宫正在说话,你一介小臣,敢说走就走?”
孟扶摇背对着她,叹一口气,长孙无极的娘怎么这么个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长孙无极的面子上,我还敢踹你呢。
“娘娘。”她回转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听命于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况微臣也从未听说过,五洲大陆各国宫眷,可以直接指令并处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气得珠冠都在微颤,半晌咬牙道,“果然是个狂妄无礼,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礼了。”长孙无极突然接话,语气漠然,“这是我无极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伟的英杰,是父皇刚刚下旨封赐的孟将军,我无极朝廷上下,都对将军的勇毅忠诚十分感激,您作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首,如此对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战的众将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还是讥讽,“这世道着实颠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狱,乳臭未干的小儿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缓步上前来,步子踏得极慢,行动间环佩叮当,在这内院楼台深深长廊间一声一声响,别有一番迫人的压力。
她行到孟扶摇身前,华光摇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摇的眼神,孟扶摇却依然感觉到珠光后她利剑般森与凉的目光,那么剔肉搜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个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单身闯营杀七将,一计抽薪毁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艳的唇轻启,笑吟吟的看着她,“整个京城都在传唱你的故事,连我这深宫妇人都有幸听闻,平日里想着,该是怎样的勇武男子,不想还这般年轻……”她微笑,“真是我无极朝廷之福。”
孟扶摇后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无知,皇后抬爱。”
元皇后缓缓道,“好说,好说。”她伸出平金蹙绣飞凤的衣袖,衣袖里套着珐琅护甲的十指纤纤,亲自去扶她,“皇儿说了,你是功臣,免礼罢。”
孟扶摇将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宽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脑袋低俯的孟扶摇的眼睛!
尖利弯长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摇面门,只要一勾,孟扶摇的眼睛就会被挖下!
“咔嚓”。
极其轻微的断裂声,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后,十枚深蓝色镶碎石榴石的护甲跌落白石地面,四处溅射,响出一连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摇微笑着,抬起头,成剪状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开,她俏皮的对着元皇后动了动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这护甲质量真差,一碰就断了。”
随即孟扶摇毫不客气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个踉跄,险些栽到长孙无极身上,长孙无极负手身后,根本就没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复杂,似疼痛似憎恶,似忧伤似无奈,只是一个眼神,便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元皇后连退几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头狠狠盯着孟扶摇,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复了雍容平静的仪态,和声道,“本宫站立不稳,险些伤着孟将军,多劳将军相救。”
“是吗?我还以为娘娘在练一门新功夫,”孟扶摇吹了吹手指,轻描淡写的道,“大抵九阴白骨爪之类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练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将军比,”元皇后淡淡道,“将军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么能混入德王军营,杀我朝廷运粮官,搅乱德王军心呢。”
“娘娘,请恕儿臣提醒你一句。”长孙无极一直沉默注视着元皇后,此时突然接口,“德王军是叛军,德王任命的运粮官是逆臣,理当伏诛,孟将军是去平叛,这其间是非大义,您可别记混了。”
“平叛?”这个词好像一把火,烧着了一直森冷镇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声,“如何尚未审讯,便以此罪名论定?德王功过未定,太子便要诬陷他谋逆大罪吗?你‘薨于中道’,德王为你起兵报仇,何错之有?怎么便遭了这罪,成为你剪除异己的替罪羊!”
长孙无极凝视着她,这一刻他眼神里疼痛一掠而过,半晌,缓缓道,“儿臣‘薨于中道’,未曾见母后驾临万州;德王拘于华州,母后两日之内便即赶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语气平静,却一字字利若刀锋,元皇后听得面色一白,张口结舌接不了话,半晌才道,“你不过是诈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儿臣诈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长孙无极笑得讥诮,“儿臣会记得您为德王的辩白之言,并在审讯时力求公允,不过既然娘娘莅临华州不为游玩,只为德王而来,想必未得父皇准许,那儿臣作为监国,就得提醒您一句,宫眷不得随意出宫,更不得干预国政,您两条都犯了,还是早些回宫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来人。恭送娘娘凤驾回宫。”
“我不回去!”元皇后连“本宫”都不说了,直挺挺立在当地,手指紧紧抓住阑干,冷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我的皇儿怎么对付他——”
“送娘娘休息!”长孙无极霍然截断她的话,转身拉了孟扶摇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摇有点担心的看着他眉宇间的铁青之色,这是长孙无极第二次发怒,但是这次的愤怒中,悲哀之意,却更浓些。
“长孙无极,你好狠心!”身后元皇后一声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静,失去珐琅护甲的晶莹指甲因为用力太过啪嚓一声断裂,她的声音比那断裂声还要令人心惊,“你不能杀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飘,一阵风似的向后一掠,刹那间元皇后身边便多了长孙无极,微微低首,长孙无极毫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话。”
元皇后抬眼盯着他,气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吧。”
“儿臣怎么会杀母后?”长孙无极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笑意,轻轻道,“只有其罪当死的人,才应该死。”
“谁其罪当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议亲议贵之权!”
“心术不正者当死。”元昭诩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边,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经给了他最后的机会,然而我让一步,人进十丈……甚至触着了我的底线……对不住,母后,我不想背负罪孽,但有些不知进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静下来,将珐琅护甲断裂的手指,慢慢搁上自己的咽喉,对着元昭诩露出一个平静而森然的笑容,“无极,你莫要后悔。”
“用断裂的指甲自杀么?”长孙无极微笑着,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样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