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白昼似乎格外的漫长,直到卯时,醉羡山仍旧被一层胭红的霞光笼罩着。漫山树叶在清风中簌簌作响,山中有悠扬的古琴声叮咚入耳,闻之只觉似梦似幻,几欲成仙。
狭窄山道上,一辆华贵马车正“哒哒”奔驰而来,踏碎了一地的夕阳。
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撩开用作车帘的绸布,露出车帘内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来。马车内的少女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深山空气,随后轻轻吐出,唇角露出一抹天真动人的笑。
“晴安姐,这山间清气,嗅入鼻中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你也来试试?”
说话之时少女转过头去看着车内另一个少女,眼神灵动真挚,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生不屑的轻声嗤笑,随后是尖锐刻薄的话语。
“你脑子糊涂,需要清气醒脑,我却是不需要的。”
“晴安姐……”
“江静安,把车帘放下来,大家小姐抛头露面,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一番好意被自家亲姐这样拒绝,江静安无奈耸了耸肩,又深深吸了一口清气,这才慢慢的将车帘放下,重新钻回马车内。
马车内铺着软垫,垫上是一层柔软貂皮,坐上去舒适异常。江静安伸了伸懒腰,拿起放在一边的食盒便要打开,一直冷眼看着她的江晴安一把将食盒抢过来,重新放回一边去。
“不许你吃。”
“……为什么,这不是爹专门从西域带回来的糕点,让你我分而食之么?”
江晴安的一双眉生得极其好看,微微上挑便显得刻薄至极,此刻她便是冷冷挑眉:“你不过是青.楼贱.人所生,进我江家之时已经十五岁,谁知道你是不是江家骨血。你的娘亲不要脸,你也不要脸么,那是我的爹,与你没有丝毫关系,谁给你的勇气动我爹带给我的东西。”
江静安脸上露出受伤神色,随后却笑得更是温柔动人,她像是在耍小性子般故意放大声音,让赶车的车夫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江晴安,我叫你一声晴安姐是给你面子,你自己的爹不懂洁身自好招惹了我的娘亲,此刻你却是跟我纠缠不休。你脑子这样笨,人又尖酸刻薄,难怪会被三家人先后退婚!”
女人之间的矛盾,如果不上升到一个层面上,是绝对不会动起手来的。在动手之前,似乎所有的矛盾都能通过言语之间的互相挖苦和刺伤来得到发泄。
江静安平日并没有少与这个骄纵尖酸的“姐姐”吵架,她当初存着一颗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想跟江晴安好好相处,然而进门的第一日,江静安便将一盆冷水泼在她和娘亲的身上,而后冷笑着将木盆摔在娘亲的面前。
“贱人,我娘还在时你便勾引我爹,现在我死了不到一个月,你们母女便迫不及待进门,今后有我江晴安在一日,定要你们活得不能安生。”
老一辈的事情江静安并不明白多少,她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个青楼女子,与富商江祖鹤有私情,也知道江祖鹤已有妻室,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子,然而娘亲却苦心追求这个男子好几个月,甚至放弃自己的尊严,甘为江祖鹤养在地下的小妾,痴心至此,她也无甚办法。
一年前,当江祖鹤派人将娘亲和自己接回江家时,她是舒了一口气的。即便娘亲是妾不可扶正,她也总归变成了有名有姓的人,她有名姓,唤作江静安,而不必再用桃红儿,桃蜜儿之类青楼女子的代称,这已是最大的收获。
至于江晴安这样娇生惯养,不用大脑的大小姐,她一向都不放在心上。只会用低级的招数反反复复在江祖鹤面前争宠,只会一遍遍的用言语挑衅,这样的人她闭着眼睛都能对付。
在青楼的十五年,并非白活。
江祖鹤素来喜爱道学,几日之后便是他的生辰。江静安挑了江祖鹤身边最亲近的车夫,本想乘了马车独自上醉羡山,向山上往尘居士寻求长生之道以表自己的孝心,这样即便是求不到所谓长生之道,车夫也会在江祖鹤的面前替自己说上几句好话。然而世事总是不如人愿,江晴安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习惯性冷笑一声便也跟上了马车。
“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求害人之法,我与你一同前去,不要妄想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
江静安向来明白江晴安是个怎么样的人,做事不经大脑,只懂得耍小聪明,真正该用脑子的地方却从来不用。江晴安的脾气江家人都清楚,此刻有车夫在前方听着,江晴安更是挑衅在先,即便是两人吵起来,回到江家她也不会理亏,于是江静安便刻意放大了声音,将她的话顶了回去。
口舌之争,江晴安向来争不过她。
想到这里,江静安一挑眉头,将方才的话接下去:“莫说那些富家公子不喜欢你,依你这样的性子,便是连我都十分讨厌你。”
平日里话说到这里,江晴安早气得伸手要甩她耳光了,江静安默默地试探着往后仰了仰防备着她的耳光,谁知江晴安只是看了她一眼,从唇间发出一声包含鄙夷的嗤笑,轻薄不屑。
“你讨厌我又如何,何必说得像是你喜欢我,我的人生层次就会得到提高一般。”
牙尖嘴利,着实不像她平时的作风。江静安愣了一下,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的不甘,张了张唇刚要反驳回去,马车却是“嗤”一下发出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
江静安眉头一皱,转眸去看江晴安,平日胆小如鼠的女子本就是端正的坐在座位上,此刻更是将背绷得十分挺直,明明白白表现出心中的不安。
见她双唇轻抖,与平日一样露出受惊的神色,江静安觉得心中气消,试探着微微掀开左边车帘,冲外边唤了一声。
“……牛叔?牛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方才还回荡在山中的古琴声此刻已经停了下来,落日正缓缓消失在山谷之中,洒下一片如血的余晖。
“江静安,你,不要装神弄鬼!”
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江晴安面色苍白,似恐吓般说出尖酸的话。江静安不愿意看她的脸,只是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中不安,,慢慢将只掀开了一角的车帘整片都掀了起来。
“牛叔……牛叔你回答我的话!”
“啊————”
未能等到牛叔的回答,江晴安已是尖叫了一声,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右边车窗被甩到她的脚边,一双带着不甘和恐惧的眼睛大张着,带着血丝的眼珠似要脱出眼眶般,死死瞪着她的脸。
江静安心跳不已,定睛一看,正是驾车的牛叔。
此刻左边车帘也被一双泛着恶臭味的绿色大手狠狠扯落,露出车帘外一张狰狞的脸来。一只头上还生着两只恶心狼耳,龇牙咧嘴的狼妖正滴下涎水,盯着车里的两个少女蠢蠢欲动。
“啪”的一声,整辆马车的车顶和四壁已是被它轻轻松松的拍成碎片。
“江晴安,你别抓我的手,痛!”
江静安被飞溅的碎木片砸到了头,却仍旧一动不动的凝眉与狼妖对视着,只觉得心跳快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她拼命的想着逃脱的办法,偏偏那个一点脑子都不会动的江晴安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骨狠狠捏碎。
“不……”江晴安瞪大眼睛用力摇着头,“不要去招惹它!你不要动!”
不要动,难道等死么?
江静安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也最看不惯大小姐胆小怯懦的作风,心中一横,向后退了一退,摸到放在一边的食盒便要向狼妖砸过去,谁知道江晴安却放开了她的手,改为死死抓着食盒。
“不可!”
“你有没有脑子啊!都这种时候了,难道你还在乎几块糕点么?!”
话音未落,却见江晴安眸中惊惧一松,一道苍色光芒从两人鼻尖掠过,正中狼妖,光芒笼罩住狼妖巨大身躯,不过片刻,狼妖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倒在地上化为了齑粉,随晚风飘散。
江晴安一下子松开了抓住食盒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此刻夕阳仅剩一丝余晖,在那漂亮的余晖里,慢慢的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来。来人执着一柄寒气逼人的剑负手而立,雪白发丝,青碧长衫,神情淡漠,发衫飘摆,似是要融入这漫山的清气之中。
“不过狼妖,不必惊慌。”
那声音却是无比浑厚低沉的,虽是清冷如霜,却教人一听便觉心中顿安。
江静安来不及深思这山中怎的凭空出现了一个男子,那人已经走到了马车前,俯身在狼妖死去的地方拾起一块圆形事物,望向惊魂未定的两人。
“此山清净少人,妖魔横行,往后不可再来。”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江静安来不及开口,江晴安却是直起身来,冲着他便大声道:“我与她不过两个弱女子,回行之路指不定遇上什么妖怪,你既救了我二人,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我们回到家中?若能,若能保我二人安全回到家中,江家必有重谢。”
那男子回过身来,波澜不惊看向她,阖眼沉思片刻,方微微点头。
“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狼妖:QAQ为什么要杀了我,我就是传说中的龙套,你为何不拯救我!
言伤:看脸。
狼妖【动狼耳】:QAQ作者你不是猫耳控么,我也有耳朵,比猫耳更萌啊!
作者:看脸。
【收到顾七【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妹纸,小戏子【包子什么的我真的不敢保证,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跟我分手么嘤嘤嘤好无情QAQ~】和旧眠妹纸【好久没看见你了,人呢人呢QAQ!】扔的地雷,微生慕雪【你居然冒泡了,默默抱住!】妹纸和旺仔牛奶汤【=3=】扔的手榴弹~!狼妖借你们睡一晚,它就是传说中磨人的小妖精不要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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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拯救五百岁树妖(二)
说罢向两人徐徐行来,仅用青碧布带束在脑后的雪白发丝无风本已自己飘动,此刻受了晚间清风更是幅度极大的随风飘摇,在言伤看来似有飘然欲仙之感。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仙,他名唤离久,离久只是修行刚满五百年的一只树妖罢了。
树妖同其他的妖不同,其他的妖或许存了害人之心,树妖却自打出生开始便吸收了天地灵气,自有一份清灵脱俗。更兼醉羡山是灵气极浓的一块宝地,山顶又有忘虚观,离久本性淡漠,受了这道观熏陶,更是生出离尘之心,一心想要修成仙身,远离人世。
离久的本体是一棵十余丈高的沉香树,寻常的沉香树能有四五丈高已属难得,但离久日久修行,在一片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杂树中间早已是鹤立鸡群。
这便是他能轻松杀死一只狼妖的原因。
此刻他步伐沉稳行至两人面前,在早已被妖怪身上妖气慑服的两匹马面前微微动了动袖子,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清新之气从鼻尖拂过,吹得他宽袍广袖微微拂动,似立刻就要飞升一般。
“不必惊慌,无碍。”
见两名少女面露怯懦,离久拂袖上了马车,挡住不断嘶叫着的两匹马,指尖一点苍色,两匹马便掉了头往回飞快奔去。
马车四壁早在狼妖出现之时便被拍烂,此刻三人便是坐在那四面透风的马车内,晚风渐凉,肆意灌入袖中领里,教人觉得凉意沁入心中。
江静安微微垂了眸,在三人相对无语了许久之后,终是“阿嚏”一声打破寂静。见平素便与她不对盘的言伤向自己望来,白发男子也是转眸平静的看向自己,江静安默默捂住自己心口,心中觉得甚是尴尬。
“我……我没事,只是有些冷了。”
话音刚落,白发男子已是脱下自己青碧长袍,递与了她。
江静安虽然在青.楼中生活了十五年,见惯了各种薄情糜烂男子,然而这样发丝尽白,气质清冷的男子却是第一次看到,此刻那男子竟是毫不犹豫的便脱下了自己衣衫递给她,江静安只觉得心中大动。
然而她来不及说声道谢的话,言伤已是一把将那衣衫抢了过来,丢还给离久。
“她平素就爱装样子,自己跌入鱼塘非说是我设了陷阱让她跌进去,被丫鬟泼了一身水也说一定是我指使,天上还有偌大一个太阳便嫌天冷,要抢我手里的汤婆子,此刻她未必就是真的冷,这样的人你不必脱衣给她。”
“江晴安,你真是够能挑事……”
言伤嗤笑一声,她自然知道自己能挑事,因为她现在所扮演着的江晴安正是一个刁钻任性的大小姐,若不挑事,便不是她了。
“江静安,你若不装模作样,又怎轮得到我来挑事。”
“你……”
在救下自己的白发男子面前,江静安不愿做出平时那样与江晴安争吵的事情,然而这口气憋进心中又实在难受,正张大眼睛握紧袖子心中暗自憋闷,却见那白发男子低眸,拿起被甩在身上的长衫,再次递了过来。
“你听不懂话么,我说了她是装的,不需要你的衣裳!”
离久眸中深沉,声音低沉浑厚,待她怒目而视,说完了,这才淡道:“我的衣裳,予她乃是自愿,并无勉强。”
她这样说了,言伤再无话语可说,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江静安伸手接过衣衫,披在肩上,小巧白皙的脸颊上染了淡淡一层红晕。
言伤将脸转到一旁,似是生气,实则却是在心中暗自叹息。
离久其人,看似无情,其实不然。
离久从一颗浅褐色的种子发芽那一天,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能望着山间那壮丽的一片紫红色,“沙沙”摇晃自己幼嫩的枝芽,表达心中所受到的震撼。
与震撼同时生出的还有一丝疑问,他尚且不明白色彩艳美,光芒万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为何物,夕阳已经慢慢地落下了山谷,世间慢慢地变成一片黑暗。
这黑漆漆一片,便是人世间么?
稚嫩的枝芽似是失望般的迎风轻摆,便是在此刻,一个好听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爹爹,我来接您了,您今天砍了好多柴呢!”
有男子朗然大笑:“是,山上白粉的桃花开了,我还替你编了花环,快拿去看看可还入得你的眼?”
“……爹爹讨厌,故意逗我!天都黑了,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