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暗恼自己方才着了慌,此刻见她假装没看到自己的画,心里舒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他往常在家时,是十分严肃井然的,这时候淡定下来,就说:“这里离那儿十分偏了,我引你去大路上吧。”
说着就收起了画,并将屋子里还点着的油灯给吹熄了,带着张挽楠出门,临行前吩咐了那门口的老太太一句:“下个月这时候我再来,阿婆替我看着店吧。”
那老太太冲他点点头,站起身就沿着墙走远了。
张挽楠跟在那公子哥儿身后,心里不由怀疑他是否带自己走错了路。这条道弯弯扭扭,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人好像看出她神思不属,就不由安慰道:“我自小在这街上走动,没人比我更熟了,你放心吧。”
“恩。”
果然,走了不多时,便豁然开朗,眼前就是张府的大门了,此刻张家的人正四处找自家小姐,连张挽楠她如今的亲哥哥张扶梁都带着一队人出去寻她了。
门口站着张鉴,他子嗣艰难,总共才两个孩子,先前的嫡妻死后,他就一个人用着两份心,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连名字都特地给她照着族谱上取。此时见她跟着个小少爷走回家来,也顾不上教训,急急忙忙就上前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怎么会走失呢?路上可又遇到歹人?”
她朝张鉴宽慰的笑笑:“我迷了路,是这位哥哥带我走回来的。”
张鉴这才想到要向那公子哥儿道歉,就问:“这位小公子是?”
那人会意,自我介绍道:“我姓成,单名一个澈字。既然已经将人送到,我就不多留了。”他
将怀里那幅画取出来,对张挽楠笑道:“既然被你看见了,这幅画就送你吧。”说罢就将画一卷,顺着张挽楠怀里的白瓷瓶口一塞,摆摆手走了。
张鉴和张挽楠俱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走远了。
张鉴细细思量京中哪个成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少爷,突然就一惊。
十六年前,当今皇上的二皇子出生,被赐名……澈。他母妃,出自柳州成家。
☆、正文第16章 孙琢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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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刘盛替张铭作保,邀来先前要卖地的那位叫孙小五的年轻小子,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签了为期三年的“分期付款”契约,张铭从袖带里取出他出门前向琳娘要来的两封银子,加上刘盛帮他垫的十两散银,让孙小五自己拿了上秤称过。
孙小五见那秤杆翘的高高的,就十分满意,谢道:“我也是不得已才卖地,本想着或许只能拆成零碎了卖,张秀才你能接下真是再好不过了。”
张铭冲他一笑,说道:“多亏了我姐夫肯助我十两,才能买上小五哥家这样好的地,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唉,我也是为了奶奶,到沧州去能找到些好大夫给她治病。”孙小五一叹,面容又苦了三分。
刘盛原本坐在一旁,见他伤感,就上前拍拍他肩膀,说道:“你家剩下那三亩河滩地,我也买了吧,在给你二十两,以后就在沧州好好过下去。”
那孙小五就是一愣,忙道:“那河滩地,从来都是没什么收成的,不过是种些果子树,生些不中吃的东西,哪里值二十两。”
张铭也是一愣,他向来觉得刘盛也算个人精,这时却出头要买孙小五的下等地,显的十分仗义,不过他也觉得孙小五孝心难得,就劝道:“那河滩地其实不错,离姐夫家近,夏天搭个凉棚也是好去处。”
刘盛本来苦恼要如何劝服这小五,有张铭助阵他就放下心来,笑道:“是了,我是何等人精,就是盯着你那处冬暖夏凉。”
孙小五也知道他俩是要教自己宽心,感动之余,他也现实起来,自己要替奶奶看病,还有个老娘要养,去沧州那地方,手里这样几十两银子也不过能撑的一时罢了,能多几个傍身也是好的,就严肃道:“大恩不言谢。刘哥,日后我发达了便报答你恩情。”
之后他就取来地契和朱笔,同刘盛交接过,这桩买地卖地的事儿就结束了。
刘盛和张铭一道从孙小五家出来,两人同路,就闲谈起来。
“今日下午不如咱们都去岳丈家看看。”
张铭奇道:“这话怎么说?”
刘盛笑道:“是我忘了,你十岁就当上了童生,想来早忘了是一年内何时出成绩。”
张铭汗颜,这事他确实不知,略一思索,装作恍然道:“是我忘了。怎么?难道琢儿要出成绩了么?”
“你这姐夫不称职!一心只读圣贤书,连自己小舅子也不关心。”
“惭愧,惭愧。”
“我先回家去接瑾娘,你也带了琳娘去,若是琢儿通过了也能顺便贺一声,若是不幸没通过也要替他挡一挡灾。”
两人便在岔路口分了道走。张铭边走边想,刘盛此人,真是不简单,简直称得上会做人的典范了,无怪他生意做的好,家中田地也多,只是如今还局限在孙家村这一带,反而束手束脚,要是能有机会去大城市,一定前途不可限量了。
至于孙琢,七七那天张铭也看了,他长的七分肖母,也算的上同龄人里极好看的,而且不比他母亲粗鄙,也不像他父亲那样古板,是个性子跳脱、神采飞扬的少年。竟然也要苦命的走科举的路子,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张铭回到家中,高高兴兴的往里间跑去,琳娘和青青已将早间的事务收拾好,两人正坐在厅里描绣花印子。张铭着实不爱一个人睡,且琳娘看青青常常一个人就能睡熟,就同意晚上还是跟他睡。于是前两天,张铭特地赶了趟周边几个村子合起来开的早市,买了三床新被褥回来,他们上回已经买了好些布,琳娘就想自己绣两个新被套,顺便也教教青青用针线。
他笑道:“我回来了,已和人签了契,地契也拿到了。”
琳娘原本正教到要紧处,因此张铭进门时也没站起来迎他,此时她教完了青青,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忙不迭的站起来,接过他递来的地契,“我这就去收好,青青用细针不太熟练,我就想先教她织袜子,顺便也给你做新的,你看看,喜欢什么花样的?”
张铭笑笑,凑上前去看那花样,全是花花绿绿的,他以往穿的不是黑就是白,没想到古代人连袜子上都能绣典故,只有一副青色双鱼的还算入眼,就朝那一指,说道:“这个不错,你去收好地契,织袜子先不忙,咱们一会做些菜送到你娘家去。”
“为什么?啊……今日,琢儿该发榜了!”琳娘这段日子过的充实,和张铭又还处在朦朦胧胧
的阶段,难免就神思不属,连自己小兄弟要出成绩的事都忘了。
她转头吩咐自家小丫鬟:“青青,把咱们刚刚用的东西收好,我一会出来,咱两就做饭去,今日教你做一道新菜式。”
青青点头称是,收了东西,就往厨房去生火烧水,因为时间紧,张铭也不闲坐着,帮着一起择菜淘米。
琳娘去房里收了地契也赶到厨房,有她加入,动作就快了许多,她要给小兄弟庆祝,挖空心思做了一道粉蒸肉,一碗素八珍,一碟醋溜鱼片,还有一笼屉黄金糕,如今她当家,张铭又在用钱上鼓励她大方,这一家吃起来就毫无顾忌。
待他们将热腾腾的菜肴装在碗碟里,又用青布包着稳妥的放进篮子,张铭做主让青青留在家里自己看书练字,琳娘也知道赵氏不太喜欢青青,就不勉强,只叫她乖乖的不要乱跑,两人便一人提了一只篮子手牵着手往孙家去了。
到了孙家门口,却见刘盛搀着正挺着肚子的瑾娘,手里还提着礼盒似的东西,孙家门关着,里面似乎静悄悄的,他们也不进去,见张铭和琳娘来了,连忙用食指顶着自己嘴唇。张铭和琳娘就抿了口,他们将东西沿着门放在地上,四人面面相觑。
琳娘上前帮刘盛搀着瑾娘,对张铭使了眼色,张铭就将刘盛拉到不远处一角落里,细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盛苦笑,他平时挺有自信,但面对他岳父孙炳就自觉矮了一头,孙炳欣赏的是张铭这样天生的读书人,他刘盛却只是个十六岁才过了童生考试的“学渣”,若不是因为同姓不婚,孙炳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瑾娘许给他。方才他和瑾娘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群学生出来,个个都噤了声,有个与他相熟的还冲他挥手,叫他不要进去,看样子是出了大事。他最怵孙炳,因此在门口踌躇起来。此时见张铭问他缘由,叹了一声:“看样子琢儿没过,只是他如今才十一岁,日子还长,却不知为何岳父要生这样大的气,就连岳母的声音都传不出来,想来在里面也不敢说话。”
张铭略一思忖,就有了想法,严肃道:“我猜大概是琢儿不想念书吧。”
“什么?”刘盛大惊。
“琢儿看着性子跳脱,若是要他走寒窗苦读的路子,未必行的通。”
刘盛叹一声:“可不念书,还有什么出路,他也不大瞧得上我这样呢。”
张铭耐心道:“这事可以以后再议,咱们先想办法进去将他救下。”
“这……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丈人。”
张铭一笑:“大姐姐如今怀着孩子,她算的上是家里最大了,由她去说,总能有三分薄面,我再去咱们丈人那劝一劝,由岳母、琳娘、和小珠儿哭一哭,就有七分把握了。”
刘盛这才宽心,就和张铭一道回孙家门口,将这计策同瑾娘和琳娘又说了一通。四人略一合计,就推开了门,也不再将带来的东西提在手里,只怕触了眉头,待他们走进孙家正厅一看,俱是一惊。
只见孙琢只穿着单件里衣,跪在正厅地上,身上衣服从里向外沁出一道道红痕,一张小脸白着,却硬是不低头,咬着牙关,也不说话。
孙炳手里举着根藤条,已是气极,坐在他那张官帽椅上,胸口起起伏伏,一张蜡黄脸是又悲又怒。“你比你大哥瑜儿聪明许多,却不听话,我同你娘一样,心里偏爱你,就不多管,只是想不到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竟然……你竟然!”抬手又要狠狠抽下,眼看着就要落下,一旁的赵氏原本正干着急,却见到两个女儿并两个女婿来了,暗道来了救星,就扯开嗓子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她本事最大,一边干嚎,一边还将孙炳手里藤条拦下,抱在孙琢身上,死赖不起。
孙炳原本要斥她,却见到自己两个女儿都来了,动作一顿,又见自己小儿子已浑身是伤,心一软,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琳娘和瑾娘一见这阵势,心里也肉痛自家小弟,俱随着赵氏哭了起来。珠儿原本躲在远处看着,见娘和姐姐都哭开了,她本就害怕,也嚎了起来。一时间,孙家正厅闹做了一团。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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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炳看着一屋子的大大小小哭作一团,真是又气又怒,刘盛惧他,因此在一边做鹌鹑,张铭在一边察言观色,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就上前劝道:“老师莫生气了,大姐姐今日挺着肚子来看你,让她坐下吧,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大家也好一块儿商议。”他顿了顿,又道:“学生说句实话,我看琢儿年纪还小,快要挨不住了。”
孙炳方才就有些心软,这下有人给他递了台阶,且是他欣赏的二女婿,才终于寻到机会缓了脸色,他自己脾气就倔,小儿子随自己,自然也倔,他如今年纪大了,才稍微随和些,就说:“全都给我住口,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赵氏和他夫妻多年,也能算得上心有灵犀,知道他松了口,自己心里也是一松,她看怀里的小儿子已经昏昏沉沉,暗道不好,一旁刘盛早有眼色,帮着她将孙琢抱起来,两人急匆匆往后院去了。琳娘和瑾娘心里也挂念弟弟,就带着珠儿,互相搀着手,迈开步子跟着去了。
厅里就只剩孙炳和张铭了。
张铭见孙炳沉默,也不敢乱搭话,就垂手在他身侧立着。
良久,已能听得后院里赵氏正在呼来喝去,又是要毛巾又是要热水,一会又要冰水,忙的不亦乐乎。张铭都觉得自己脚麻了,却听得孙炳幽幽的说了起来:“他小小年纪就有主见,我往日最得意他这点,可他今日……唉。”
张铭只他心里难受,就道:“学生斗胆猜一句。”
“你说。”
“琢儿是不是在县试时故意将卷子乱答一气?所以老师才这样生气。”
孙炳一叹,“你果然聪颖,他竟然说不爱走科举仕途这条路,要寻什么真理,真是气煞我也。”
张铭心里一笑,这是中二病提前犯起来了呀,面上一整,就说:“他天资聪颖,身边的又都是蠢人,自然就瞧不上科举了。”
孙炳一听他这话,就陷入了思索,他自己虽是贡生,但也只是勉强考上,想更进一步是难上加难,这才不得已回到孙家村开起学馆,自然清楚自己所收的附近一带的学生资质如何,不是他自夸,那其中能比的上孙琢的实在是寥寥。
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更是愁上加愁,只能问道:“你且说说,他这样可怎么办?”
张铭冲他宽慰一笑,“他这样的,需要受些挫折,最好是去大些的地方,长些见识,知道自己哪里不如别人,自然就会想开了。”
这话说到了孙炳心里,他虽然也动过这心思,但家里无人能抽出空来,何况家里一应收入都要支持大儿子在燕京求学,如今哪怕是让孙琢只是去县里读书,也谈何容易,其中的一应花费,凭他那点束脩如何消受的起,看来还是不行啊。孙炳心里郁闷,对小儿子的恼火更是蹭蹭的往外冒。
张铭还不知他的话又将孙炳的心火挑起,又说道:“我预备开年后去县里做一门祖传营生,一边读书一边赚些笔墨钱,届时将琢儿也一道带去就好。”
孙炳皱眉,就问:“什么营生,莫要耽搁了你自己读书,何况你家情况,别人或许被你施了障眼法,我却是清楚的。”
“这事老师放心,营生我自己有些把握,张家嫡支也有人来助我,如今钱倒是不太愁。”
张铭家的情况,孙炳也有所耳闻,原本以为他们这一支就算是被弃了,想不到竟还有人来助他,现在听的张铭讲话说的如此直白,倒也放下心来。他略一思忖,面上倒露出些尴尬,说道:“开年后的事且放一放,不过我现下有心想让那逆子吃些苦,还要麻烦你与琳娘。”
“老师且道来便是。”
“我见到他便心头火起,在这家里,又有你岳母不分青红皂白事事护着他,瑾娘如今身子不便,你和琳娘虽然年少,也算沉稳,不如让他……,你且附耳过来,我同你细说。”
张铭便走上前去,将自己与孙炳凑的近些,听起孙炳的计策来,不多时,他脸上便露出个笑来。虎毒尚不食子,这位岳丈却要扮一回比虎还狠的人物了。
待赵氏站在在后院里指使这个又指使那个,好不容易将孙琢一身的伤处理完,包扎好,刚要坐下来好好疼一番她小儿子,就见到她冤家孙炳昂首阔步进门来了,暗道不好。
孙炳也不理会赵氏,径直走到孙琢面前,说道:“你要寻那劳什子的真理,就去寻吧,我也不拦你,自己收拾了衣服,即刻就出我这家门,不到过年不要回来。”
瑾娘和琳娘原本都是一惊,待见到他身后张铭不住的使眼色,又听到他最后那句话里留着余地,心里俱是一宽,也暗暗有些好笑,就都在一边装作木偶。
只有赵氏,立马哭开了,直哭自己命不好,哭大儿子远在燕京不能侍奉自己,又哭大儿媳妇不生儿子,是不下蛋的鸡,又哭孙炳心肠狠,又哭两个小的不懂事。犹如魔音入耳,叫人烦不胜烦。
孙琢原本因为伤的重了就要睡过去,孙炳的话在他耳里十分飘渺,被赵氏这么一吵,才清醒的许多,他觉出自己父亲话里滋味,就勉力在床上爬起身,对孙炳说:“多谢阿爹。”又转头对她娘说:“娘你休要哭了,也忒难听了些。”
他说话着实有用,赵氏立马就将声音一收,但她又动上了手,死拽着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