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百银子?等你到了路上,冰天雪地,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哪怕看见人,你都不敢上前拿银子和人家换东西时,你才知道这些东西全是屁。”
念夏姐姐说话好像发表大演讲,伶牙俐齿直吼的一群丫鬟全傻愣愣的。非要论年纪大小的话,其实在这房里忙活的丫鬟们,有不少年纪都是大过的念夏的呢。
可是,这些人,大大小小,此刻都只能是专注地听着念夏说话,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她们只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念夏跟着李敏最久的缘故,感觉念夏这个思维,远远已经跟随李敏走到大众前面去了,不是她们追得上的。
李敏刚好走到这里,听着屋里面的声音像是有些意思,立在了走廊里听了会儿。
念夏叉着腰,同她们一个个讲着,训话:“我们是去逃亡,姑娘们,不是去做生意,更不是去享福。我们去北燕的这条路,大少奶奶说了,注定艰辛万苦。朝廷的重兵必定会镇守在我们逃亡的路上,我们不可能进城,不可能进村,意味着我们不能有补给,会断粮,断水。没有被敌人杀死,都有可能被饿死,被冻死。所以,我们要带的不是金银财宝,尽可能多带些干粮,水,以及衣服,这些对于我们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明白了吗?”
一群丫鬟们听完念夏这段话,头发全竖起来,是没有真正走到北燕路上时,已经先感受到真正天寒地冻要把人冻死的感觉。屋外那阵阵寒风,听起来,现在更是毛骨悚然,好像是给她们吹响的送丧曲一样。
李敏微眯了下眼瞳。
其实,刚才那些话,不是她李敏全部教给念夏说的。一部分或许是她有交代过念夏,另一部分,则是念夏自己的经验之谈。毕竟,念夏是跟过徐掌柜走南闯北过来的,所以能知道长途跋涉的艰辛和痛苦。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护国公府里的丫鬟,大部分却是因为跟着尤氏常年久居在京师,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在野外真正的天寒地冻。
如今,她们终于貌似要体会到所谓的北燕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时——
“大少奶奶。”春梅在察觉她来到的时候,早溜出了房间,站在她身旁低声说,“东西该准备的,大少爷之前已经有让奴婢等人在做了。大少奶奶要不要再看一看,有什么缺的?”
时间紧急,不知道何时皇帝会下追杀令。可想而知的是,在太后与皇帝之间存在矛盾正在撕扯的这个时候,是他们逃跑的最好时机。
准备工作是早在进行的了。从他回京师以后一直忙碌不停的日程表,她早就看出了一二。所以,她从不问他究竟做了什么。相信他未雨绸缪,相信他,既然是这个王爷府的主子,绝对是早有担当起这个王爷府所有人口性命的觉悟。
夜里的院子,静悄悄的,只余下风声,本来该是因为即将来到的暴风雨而进行的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导致这里热火朝天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一切静悄悄的,这样一来,在皇帝安排于附近的探子眼里,护国公府一切照常,没有异向,不需要向皇宫里特别禀报。
可见,谁预料的早,谁先掌握了先机,不言而喻。
孟浩明穿过院子向她们走过来时,春梅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只等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确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心口砰砰直跳。只见他擦过自己身旁,在李敏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说:“大少奶奶,大少爷说了,由臣护送大少奶奶到北燕。”
“多少人?”李敏的秀颜,在冷风中面不改色,声音冷静自若,和寒风一样的肃冷。
春梅感觉心跳越快。
“和臣一起,一共有二十个黑镖旗精英,护送大少奶奶离开。”孟浩明答。
二十人?
岂不是少的可怜?
春梅心窝口的心脏感觉要跳出来了。
李敏听了却嘴角微扬,类似赞同地说:“小而精悍。本妃相信,你与你手里的每个兵,都是王爷最精锐最信赖的战士,不要说以一敌百,以一敌万,都无所畏惧。”
“臣愿以与这十九个战士,用自己的性命与荣誉担保,必定护送王妃安全抵达目的地。”孟浩明说到这儿抬起头,额头束着金纹黑带在夜里犹如可以斩断一切黑暗的利剑,发着金光,一双眸子也是熠熠生辉,声音庄重且谨慎,“王妃请放心,我们只要过了黑风谷,即是黑镖旗的领地了。”
黑风谷,之前她好像才从徐掌柜那里听说过,说是自己那支提前出发的药队,有可能走那条路线。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从京师出发,到黑风谷这段距离,平日天气良好,快马都需八日左右。更何况这个天气突变,一旦途中遭遇雪灾,所耗时间更长。
虽然与大部队汇合需要时间,但是,在现有条件下,小队伍出发,才是可以躲避追杀的最好法子。好像打游击一样。李敏虽然不是部队里的,可是家里父亲是部队里的,对战术总是有一定的了解从父亲口里听说过。
“路线既然王爷肯定与你们等人商量过了。这样,我要地图。”李敏吩咐。
孟浩明似乎从某人口里猜到她必要这个东西,早把这个东西准备好了,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羊皮卷,双手敬献给她说:“公孙先生说王妃可能需要这个,让臣准备好转交给王妃。”
伸手接过孟浩明手里的羊皮卷,只见这个羊皮卷卷起来横幅方才一个掌心那样长,用一条黑丝带捆绑。揭开丝带以后展开,却也不是很大的一幅地图,拉开约只有两掌长。这样一幅小地图,不仅方便她携带,而且,里面精细的图绘与标注,一点都不逊色于大地图。
古代的地图都是手工制作的,可见制作这样一张东西,该耗费了制作者多少心血。
李敏欣叹一声说:“有劳公孙先生如此费尽心血给本妃准备了这个东西,确实,有了这张东西,是我们前去北燕的一大制胜法宝。”
“公孙先生说了,倘若王妃需要其它的,类如司南等东西,都给王妃一一准备好了,只怕那东西比较重,由臣携带比较好。”
对于他这个委以重任的一号谋臣,她似乎无话可说了,简直是完美的无可指摘。李敏就此心里踏实了,道:“有公孙先生陪着王爷,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公孙肯定跟着他走。但是,他们什么时候走?
“王爷说了,会让王妃先走。”
这话,他刚在大堂松开她的手时才说过:敏儿先走——
心脏一刻,又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差点儿让她喘不过气来。虽然,她明白,他让她先走是必然的。
一是,皇帝八成找她急过找她,因为只有她这个已经被民间传说为神仙的大夫,说出来的医学根据才有可信度,可以变为呈堂证据,可以与所有大夫对峙而战无不胜。
二是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是她的老公,他肯定要让她这个妻子先走。有点大男人主义的风格,却是让女人暖心窝心。
“二少爷呢?”像是为了缓和心口这种难受,李敏吸口气借助转移话题来转移自己低落的心情。
“二少爷什么时候走,恕臣暂不能向王妃禀告。”
李敏眼睛再次眯紧。俨然,小叔的出发,是带了另一个任务的。
可以说,现在护国公府里的每个人都身带重任,没有一个能一身轻松的。
夜里,那轮明月,不知何时,静悄悄地藏进了云朵里。
福禄宫里,像死一样的寂静,那种犹如凋零的死亡的气息,弥漫在院子、走廊、屋里屋外。
屋檐下,一个人跪在那,披头散发,被月光照出了一张苍白无血的脸的人,不是许仁康能是谁?
过了不知道多久,从玉清宫被皇帝赶出来的老太监,走回到福禄宫时,看到他,对他不知道是用可怜还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冲他睨了下老眼。
“公公——”许仁康则是在看见老太监时,像是抓住了救命草一样扑上去,抓住老太监的大腿,双眼睁的大大地询问。
老太监摇了摇脑袋。
许仁康终于抑制不住,撕开喉咙大叫道:“公公,你听我说,你一定要让皇上把隶王妃叫来,除了隶王妃,没有其他人可以救得了太后了——”
“许太医。”老太监皱紧了两条白眉须,说,“为何你自己不去找隶王妃呢?你不是拜了隶王妃为师傅吗?”
许仁康两声苦笑,露出自欺欺人的讥讽:“隶王妃早知道如此了,所以给我下了个套。也是我活该,想着利用她,装聋作哑,扮取同情。结果,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太医怎么知道隶王妃早知如此?”
“隶王妃早一再叮嘱过我,说是不能乱用。我也劝说过太后,要太后去请隶王妃,可太后不让——”
根本不是他的错。当然,他心里更清楚一点。自他被张恬士找来了以后,分明成了张恬士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抛弃的一颗棋子。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抵抗荣华富贵的诱惑。他那个时候,口口声声和李敏说自己清高其实不想到京师里来当官的事儿全是假的。而在那个时候,李敏好像也是相信了他的说法。究竟哪儿出了纰漏,让李敏起疑心了?
不,或许李敏从来没有对他起过疑心,只是按照程序作了该做的事。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并且,性子懦弱,到最后,自取灭亡。
唯今,谁能救得了他?
只有太后转危为安,而能救得了太后的人只有李敏。
老太监忽的长嘘一声,说:“太后娘娘,其实让人去护国公府里。可是,到如今,那儿半点消息都没有回来。恐怕是隶王妃不买账。”
“什么?”许仁康一惊。
李敏敢违抗太后的懿旨?难道不知道反抗太后是很可怕的事?
“所以,杂家刚才去了玉清宫,想让皇上出面。皇上,却好像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儿。——你明白了吗?”老太监眨眯了下眼睛。
许仁康感觉一身哗啦啦地被寒水浸透,全身发麻,脑袋嗡嗡嗡地响。
论皇宫里,谁的权力最大,那肯定是皇帝不是太后。当然,皇帝得尊敬太后,作出孝敬的表率。可是,谁的话才是最终有效的话,是皇帝不是太后。李敏和太后的赌约,早就在皇帝面前摆放上了。皇帝可以承认,可以不承认。
按理说,为了自己老母亲的健康,皇帝是可以不承认的,可以帮着太后向李敏施压,让李敏不得不来福禄宫。现在皇帝却不这么做,岂不是变成了皇帝向太后施压了?
“许太医不如自己想点法子来救太后,不是更好吗?”老太监苦口婆心地劝说许仁康不如靠自己稳妥一些。
许仁康那一脸挣扎扭动的表情,不知道怎么表述才好。要说的话,他真的是所有法子都用尽了,想了。
像李敏所推想的那样,古代的大夫,并不像现代人想的那样一无是处。许仁康那次,有认真听她说的话。而且,在给太后做输血之前,是先尝试拿太后的血与世子的血做过实验的。这点谨慎,绝对是可以出乎所有现代大夫的意料。原来古代人都有这样的智慧。
问题在于,他拿世子的血,第一次给太后注射的时候,太后没有出事。太后觉得疗效挺好,因为太后的性格注定了用药要猛快,感觉好一点的太后,立即命令他注射第二次。正是这个第二次,出事了。
古代大夫缺少的,只是现代大夫在前人基础上不断累积起来的知识。要是李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肯定不会给太后注射第二次。因为,给RH阴性血的人,注射RH阳性血,第一次或许不会产生抗体发生溶血反应,可是,第二次就会了。这种知识,李敏具有,许仁康不具备。许仁康想不出原因,也就解释不了如今太后病危的具体原因。不知道病人病因的大夫,给病人治病只能瞎治。
刘太医如今给太后灌药,针灸,等等一系列法子,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只是在延长太后奄奄一息的命。
许仁康磕磕巴巴地说:“隶王妃说了,此事如果一旦做不好,后果不堪设想。她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说这样的话。照草民想来,恐怕是,这个后果,连隶王妃都无法收拾。”
溶血反应,是输血反应中最可怕的反应。如果输入的血量较小,那或许还勉强有的救。但是,如果输入的血量大,哪怕神仙现世都无济于事。像太后心急,不顾世子年幼,第一次出于谨慎,只要了世子一点血,第二次,让世子贡献了几倍的血。
世子现在的脸都是雪白雪白的,幼小的年纪因为被人抽了这么多血,都快变成贫血了。
也活该太后缺德,折磨完孩子,自己不仅没有的救,反而快命丧西天了。
太后一口气一口气地喘着,她现在是快没有尿了。有拉出来的尿,也都是红红的,像血一样,相当于她体内放血。
急性肾衰竭,典型的溶血反应。
不知道原因的刘太医,一方面想着让病人拉尿,一方面生怕病人拉的尿更多全是血,岂不是大失血而死。
太后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性命,好像一步一步正在迈向那个地狱的漩涡一样,她像老枯枝的手指在被子上一揪,揪紧了,问:“告诉皇上了吗?”
他人想,太后这是问皇帝知不知道她病情。于是,去过玉清宫找皇帝的老太监,难以启齿地说:“太后娘娘让奴才去玉清宫的时候,并没有让奴才禀告皇上太后娘娘的病。”
之前太后是还在赌着这个最后一口气,在皇帝面前耍横脸。可是,皇帝不可能对福禄宫的情况一概不知的。
这样说,她的儿子,是要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吗?
太后喉咙里发出一声痰液的翻滚。刘太医生怕那痰液噎死她,指挥人把她扶起来拍背。太后那口痰是哽在喉咙里许久,仿佛是在想象儿子把手掐在她脖子上一样。
好啊。他是知道了,全知道了就是了。知道她不是他亲妈,所以有理由对她见死不救。
他怎么就可以忘了呢?她不是他亲娘,却远胜过他亲娘。要不是她,他能到今天坐上这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吗?
“太后——”老太监泪流满面帮她抚摸着背。
太后望到自己底下那群老奴才一个个泪流和彷徨的表情,忽然才一口痰吐出在了痰盂里,道:“哀家保证,哀家绝对不让任何人动你们一根指头。”
什么亲人,都是垃圾!还不如这些奴才,跟着她忠心耿耿一路拼杀过来的奴才。她怎么可以弃这些人不管!
那些奴才们听见她这句话,神情更为悲伤了。姑姑忍不住放声痛哭。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太后是个坏人。可是在他们眼里,太后是个比任何人都要好的人。
太后做什么错事了吗?太后没有做什么错事。不过是为了皇位,把其他人赶尽杀绝,把一切阻挡在她和她儿子面前的人都统统杀了。这是每一个统治者都会做出来的事。不止是她太后一个。太后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有人,竟是在这个时候把血缘关系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说起来真是可笑。她这个养子,可以对自己的儿子下毒手,却是如此看重自己身上的血缘,想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
他亲娘是谁?不,她一辈子都会不告诉他的,不会!哪怕把这个秘密永远带进棺材里面。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只要她一死。
好。现在他要她死吗?那他就承担这一切吧。承担之前她一人所帮他承担下来的恐惧和不安。他会坐在那个谁都仰慕的位置上,却心里始终惶惶,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连到死都不会知道。
太后忽然一声长长的喘息声之后,两眼一翻,犹如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坠落在了榻上。
福禄宫里发出连串的尖叫,划破夜空。
皇宫里的动静,消息快的人,早就闻之在做准备了。
京师提督府
傅仲平背负双手,在堂内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声,带着军人特有的稳重矫健,宛如一只随时出击的猛虎,此刻蓄势待发,满腔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