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老夫人见着相宜这般模样,心中渐渐释然,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如何就会那奸诈狡猾的手段?自己是多心了,全贵去华阳,或者确实只是巧合。她将相宜拉了起来,朝青萝一伸手,接过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宜丫头,不打紧,祖母也要去华阳,正好看看你那大舅究竟想做什么。”
“祖母也要去华阳?”相宜听了这话,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有祖母一道去,相宜就不怕了。”
骆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事没事,咱们就当到外头去散心,你正月里头不还跟祖母提过要去外祖家瞧瞧?现儿可得了机会,你要好好看清楚你外祖家的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相宜怯怯的看了骆老夫人一眼,低声道:“也不知道我大舅告我什么,我又没得罪他。”
“我也很想知道。”骆老夫人站了起来,牵住了相宜的手:“走,咱们去瞧瞧。”
在路上颠簸了两日,才到了华阳府,一路上官差都很和气,或许是见着骆家是广陵大族,骆大老爷是广陵府的推官,自然不敢怠慢。骆老夫人每人给了他们五两银子做辛苦费,众人得了银子,口气便好多了,还不时的嘘寒问暖,有时骆老夫人说坐着腰痛,还有官差体贴的扶了他下车,任凭她到处走动走动。
相宜坐在车里,瞧着外边的官道迅速的往后退着,沉默不语,可是心中却似乎有一股巨浪,不住在拍打着,让她几乎要坐不稳当。她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不想让坐在一旁的骆老夫人看出些不对劲来。骆老夫人老奸巨猾,自己一言一行都要得体,不能流露出半丝欢喜,否则自己回了广陵还不知道会被骆老夫人整成什么样子。
自己这次去广陵,要始终与骆老夫人站在一条线上,得知骆老夫人吞了自己四间铺子,还要装出维护她的模样,这样才能打消她的疑虑。相宜低着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葱花绿的鞋子,上边绣着一双蝴蝶,似乎要振翅飞走,她将脚往后边挪了挪,仿佛间自己也长出了一双翅膀,正奋力拍打着离开马车。
到了华阳府,官差将她们安顿在府衙一间空房里,并没有将她们关押起来,广陵知府还让自己家中一个叫雪珠的丫鬟过来服侍祖孙两人。那丫鬟能说回道,一口软糯的话儿,听着心里头格外舒服。
相宜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雪珠说着闲话,骆老夫人坐在一旁,眯着眼睛往相宜身上打量,这一路上她一直在考量着自己这个大孙女,可始终却寻不出什么破绽来。若这个事情真是她安排的,只恐怕自己以后绝不是她的对手。
才七岁,就有这般缜密的心思?骆老夫人看着相宜一头黝黑的头发,心中不住的嘀咕着,实在拿不定主意。即便她有这般布置,可她那大舅舅,绝不是她能支使得动的,更何况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去过华阳一次,如何又能寻到钱沐阳?即便是派了翠芝全贵过去说,钱沐阳又能来给她出头?更何况钱沐阳连她都告了——不可能,这事情不可能是宜丫头在背后指使,肯定是钱沐阳这酒鬼,没钱喝酒赌钱,便将主意打到妹妹的嫁妆上头来了。
骆老夫人心中有几分懊悔,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倒不如先将钱沐阳给稳住,塞点小钱给他,就能保住这四间铺子了。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骆老夫人不由得叹息,古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自己还是疏忽大意了。她伸手摸了摸袖袋,里边悉悉索索的传来了一阵响声。
心里头辣辣的痛,骆老夫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那是四间铺面的房契,每年能进账一万多两银子,已经吃了七年的好处了,现在要她退出来,真是舍不得。可是,若钱沐阳一定要告她贪了媳妇的嫁妆,她也只能忍痛将几张房契拿出来了,免得到时候自己有牢狱之灾。
她望了望站在门边与雪珠说话的相宜,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考察这个孙女的时候要到了,若是在华阳府上,她主动提出要自己继续保管这房契,那便说明她真是对此事不知情,如若她将这些房契要了回去,那这事肯定她也有份。
“祖母,祖母,你快来看那边,有只猫真好看,一块白一块黑的。”相宜笑着回过头来,手指着屋子外边,脸上笑容灿烂,天真无邪。
第六十六章林知府心中清明
大堂里一片明亮,可却瞧不见人,连打门帘的丫鬟都没有站在门边,只是远远的哩在抄手游廊下头,不时的往大堂里瞥了去,里边家什擦得蹭亮,依稀能看到那扇大屏风后边影影绰绰的闪着两个影子。
华阳知府林大人坐在那里,一只手拿了几张信笺,看得十分仔细,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穿了青绸衣裳的人,脸上全是恭敬神色。
“杨老夫人实在是客气了。”看过信笺,林知府笑着朝对面那人示意:“杨管事请坐,请坐。”
杨管事坐了下来,整了整衣袖,朝林知府拱手行礼:“都说林大人乃是青天再世,我们家老夫人这才斗胆写信给大人的。”
“杨老夫人客气了。”林知府恭恭敬敬将信笺折好,正色道:“莫说这事儿本来就是本官看不过眼的,即便不是这样,本官也当为杨老夫人尽心竭力。”
杨老夫人可是大周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说她那公主的身份,就是她与当今皇上的关系,杨老太爷在朝堂里的地位,杨大老爷右督察御史的职位,都足以让林知府有几分巴结讨好的心思,现在终于得了个机会,如何不想牢牢得抓住?
林知府今年刚刚好四十,曾是大周科考的探花郎,当时放的外任,他并无背景靠山,全是自己政律清明,又肯为百姓着想做些利民之事,每年课考政绩为优,这才一点点爬到这正四品的知府。正四品到从三品是一道坎儿,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何能巴上些人,即便是林知府这般正直的人,不免也会动了心思。
杨老夫人在信里说,若是能秉公断案,一定会托人替他到吏部去说几句好话,看到这一行字,林知府笑得睁不开眼睛,这可比送他一万两银子还值钱,一万两银子,未必能买到杨老夫人的几句话呢。
杨老夫人的信里,详细介绍了下这桩案件,她的意思是让自己将压箱的两万两银子与四间铺子全部判给那骆大小姐。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压箱银子与铺子本来就是骆大小姐母亲的嫁妆,自然是要归她,她那祖母实在是黑心,竟然想讲媳妇的嫁妆给吞了。
“大人明察秋毫,小人也不多说了,我们家老夫人是个急公好义的,瞧着这桩不平事儿,决计要出手管一管。这世上只有祖母为孙女打算,哪有想着法子占孙女便宜的?听说这些日子林知府请了有经验的账房查了那三间铺子的账目,应该是有盈余的罢?”
“没有盈余,那还不如将铺子租给旁人,自己也不必操那份心思,杨管事,你说呢?”林知府摸着胡子笑了笑,那三间铺子,每间一年差不多有三千两银子的赚头——当然,帮着骆老夫人打理的管事肯定吞了一部分,但从账面来说,三千两银子一年是实打实的,三间铺子就是九千两,再加上另外那间只承租的铺子,每年一千多两银子,总计就有一万两银子一年了。
骆大小姐已经满了七岁,实打实的算七年,怎么着骆老夫人也吞了七万多两银子了,还有那两万压箱银子,加起来有九万了呢!那老虔婆可真是心大,竟然一点都不漏下来,听着丫鬟婆子来回报,骆大小姐穿的衣裳也不怎么样,通身没见着一样值钱的首饰。
吞了孙女儿四间铺子,这些年得了九万多两银子,难道不该好衣好饭的养着她,竟然还这般苛待她,这位骆老夫人实在也是做得出来,林知府的心,已经自然向相宜那边倾斜了去,他朝杨管事笑道:“杨管事明日只管来听本官开堂审案,绝不会因着那骆慎行是广陵府一个推官便徇私枉法。”
骆大老爷已经快马加鞭的赶到了华阳来替骆老夫人求情,他实在也不明白,怎么钱沐阳会忽然告她母亲。那时候他收了翠玉做通房,后来提了姨娘,钱氏对自己很不满,根本就没跟自己说上两句话,他也不知道她手中捏着多少嫁妆。赶到华阳拜见了林知府,这才知道原来钱氏竟然有两万压箱银子与四间铺子的陪嫁,心中当即大恨。
母亲这么些年来,竟然只字片语都不和自己提,看来这几间铺子她早就有打算了,还不是想不声不响的留了给老三?虽说钱氏的嫁妆,自己落不了什么太多好处,可到了嫁女儿的时候,自己就不用贴补太多银子,尽可以风风光光的将相宜嫁出去了。
骆大老爷听着林知府将钱沐阳告状的缘由说了一遍,当即也是哑口无言,实在说不出话来,朝林知府行了个大礼:“我母亲年岁已高,只求知府大人不要用刑,至于判决,自然是知府大人说了算。”
将嫁妆判回给相宜,自己只有得好处,何乐而不为?骆大老爷已经打定了主意,等着相宜拿回四间铺子,他非得将那几间铺子弄到手,派几个人去打理,每年的收成可以吞掉一大半,足够自己在外头的花销。
林知府瞧着骆大老爷的眼珠子不住的转来转去,知道他打了这嫁妆的主意,心中鄙视,这骆家实在没有一个好人,一分亲情全无,对于一个孤女,竟然这般打压,也不知道那骆大小姐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儿得了杨老夫人的信,将前因后果都弄了个清清楚楚,又得了仆妇们的回报,更是对相宜有了几分同情,骆大小姐孤苦伶仃,自己一定要替她伸张正义才是!听到杨管事嘴里转来杨老夫人的话,更是觉得意气风发,无论如何,明日定要让那骆老夫人与骆慎行空着手回去,休想再占骆大小姐的便宜。
第二日用过早膳,骆老夫人与相宜就被带了去知府衙门的前堂,在前边领路的仆妇笑着道:“骆大小姐请莫要惊慌,我们家大人是极为和气的,绝不会乱用刑。”
相宜捏着衣角低声道:“昨儿雪珠姐姐说,林大人被华阳百姓赞为青天,我想他定然不会为难我与祖母,只是不知道为何我舅舅要告我们,心里想着就难过。”
骆老夫人走在后边,不声不响,昨晚她没睡得大好,素日里头歇息,都是好几个人服侍着的,昨日就只有一个丫鬟,她也不喜欢不熟悉的人近身服侍自己,全靠着相宜替她净面洗手。她望着前边那小小身影,心中的疑惑时而消除时而又涌现,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孙女儿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本来就这般无辜。
相宜跟着仆妇走到了公堂,见着中间一张案几,后边坐了个穿着官服带着乌纱帽儿的中年男人,脸色白净,几绺长须,瞧着不像是奸恶之徒的面相。公堂里站着一个约莫四十的男人,一副神情懈惫的样子,肩膀塌了半边一般,整个人似乎都没有精神。
这人难道就是自己的大舅钱沐阳?相宜站在门口,有些疑惑。这时,站在公堂门口看审案的人群里忽然挤出几个人,直奔着相宜跑了过来:“姑娘,你昨晚没受苦罢?”
刘妈妈、翠芝与连翘都过来了,相宜心中一阵热,摇了摇头:“没有,昨晚我睡得很好,知府大人还派了个丫鬟姐姐服侍我与祖母歇息。”
刘妈妈愣了愣,怎么自己姑娘提起骆老夫人这般亲热?这边翠芝却已经会意,笑着道:“老夫人与小姐都受惊了,都怨舅老爷,好端端的告什么状呢。”她牵着相宜走到了那个中年男子面前,弯了弯腰:“舅老爷。”
果然是自己的大舅,相宜瞧着那双小眼睛,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外祖家里的人,自自己知事开始,便没见到过一个,逢年过节也见不着一件小小的礼物。杨老夫人只拿了三千两银子引诱着,他便马上奔波忙碌了起来。
什么亲情,什么血缘,在这位大舅身上完全是看不到的,他只会考虑银子,考虑各种利益,唯独不会考虑自己是他的外甥女儿。不过这样也好,正是有这种人,才能将母亲嫁妆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边来,才能不用自己开口就能将母亲的嫁妆拿回来。
“大舅舅。”相宜抬头望了望钱沐阳,轻声喊了一句。钱沐阳有几分尴尬,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将脑袋转到了一旁,不再看相宜,这边林知府一拍惊堂木:“开堂!”
衙役们的威武棒点着地不住的响,公堂门口的百姓顿时停住了议论,好奇的看着站在公堂上的三个人。一个师爷从斜里走出,拿出了一张状纸念了起来,上边大致是说要控诉广陵骆辛氏,侵吞儿媳嫁妆,四间陪嫁的铺子悉数易主,连带控诉骆家大小姐不孝顺,母亲嫁妆守不住,多年不来外祖家中探望,间接帮着那骆辛氏把钱家的东西给眛下了。
“啊呀呀,还有这样的事情?”公堂上的百姓听完师爷念状纸,都惊奇的望向了骆老夫人:“广陵骆家也是昔时的大族,如何落到这般田地了?侵吞儿媳的嫁妆这事儿,竟然也能做得出来?真真是丢人!”
“你瞧瞧骆大小姐那穿戴,就知道她在骆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钱老爷告她全没道理,一个小孩子又如何知道嫁妆这些事?肯定也不会是故意让母亲的嫁妆被祖母拿走的。”有人连连叹息:“瞧着骆大小姐生得真是好看,眉眼跟画上头的美人一般,只可惜身子太单瘦了,也不知道每日里吃饱了没有,那骆辛氏,可真是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