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睛,水泽闪亮,真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只是这好看的眼睛也就张开了那么片刻,并不见瞄着什么目标,茫茫然无焦距的呆睁了会儿,连自己拼力下出来的孩子也没有看上一眼,便又无声无息的闭上了。
但此时此刻,那脚底板儿大的小婴儿才是绝对的主角,并没有人留意到她,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这具身体里那一缕芳魂,随着那小少爷的离体,已如柳絮般飘零远去,消散无踪。
从来生死听天命,半点不由人。
在人生的舞台上,她也许委屈,怨念,她也许不甘,愤懑,但是她被淘汰了。
☆、第3章 .要命
洛音苑正屋,门窗紧闭,室内黑乎乎一片,连窗帘都捂得严实。
武梁醒来时浑身酸痛似碾过一般,尤其小腹□□,火辣辣的难受。她想起自己的车祸,心下大惊。忙试着活动手脚身体,看看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半身不遂什么的。
结果,甚好,除了痛疼,并没有哪里是动不得的。
心下大定。
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她无暇顾及,只觉得嗓咙干痛口渴难奈。强挣着身子爬下床,借着蒙昧的一点烛光,对着桌上的水壶壶嘴儿灌了些水。然后,就轻轻软软支持不住躺倒在地上。
好在床边的地上有块软毯子,倒也不硌的慌。她就倒在那毯子上,相当安心的,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她尚不知,此世已非彼世,她武梁从此也不是那个武梁了,她的名字从此将改写为——妩娘。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候,丫头桐花揉着迷蒙的眼睛过来,才发现她人躺在地上,忙上前去扶。
桐花是妩娘的贴身丫头,洛音苑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房妈妈负责院子里粗活儿。两人一个负责屋里服侍,一个负责院里收整。
昨儿夜里本来就熬得久了,之后众人撤了之后,桐花和房妈妈两人合力把人移到床上,拆了屋子中间的搭板,把屋子稍微归置一番,然后才躺下。睡得自然就格外沉些,所以才没听到她摔下床来。
估计桐花现在脑袋也没真正清醒过来,见地上的人儿触手冰凉,摇晃叫喊都毫无反应,以为人翘了呢,立时就哭将起来。
房妈妈睡在外间厢房,听到声音,掩了衣裳跑进来一看,桐花半揽着地上的人正哭得悲切,地上的人身体僵直……
房妈妈立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她无措的站在那里,笨拙地安慰桐花一句“别急慌,我去找人”,就转身跑了出去。
也不怪她们反应大,昨儿夜里生完后,这具身体便昏昏不醒,两人心里难免都起过那最坏的念头。今天又见这般,带惊带吓的,可不就当真了。
武梁是被桐花嚎醒的。
这丫头边哭嚎边叨叨,就没个停。那眼泪滴在她脸上,实在痒痒得难受。
她睁开眼,便看到一个泪眼朦胧的女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奇怪的丫环髻,小圆脸儿,长得挺大众,嘴抽抽得挺难看……然后意识晚几秒反应过来:这造型,这打扮,这谁?这什么情况?
看一眼屋子,描梁木案小轩窗,古色古香。
挺好看挺讲究,但是,不对劲儿啊。
下意识摸向小腹,那里痛疼得厉害。
尤记得车祸了,然后呢?武梁懵懵的。
桐花见她忽然醒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止住哭泣,下一秒就反涕为笑道:“姑娘你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你身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
被吓的是她好么,哪儿哪儿都不好啊。
武梁瞧着桐花满脑门儿问号。这丫头眼里泪光闪烁,脸却如花儿般绽放,是个好演员。
见武梁抚着自己小腹脸色难看,以为她担心孩子来着,桐花兴冲冲道:“孩子好着呢,是个小少爷呢,如今已经抱到盛昌堂去了呢。”三句三个呢,语调都上挑,句句感叹的样子。
孩子?小少爷?和她什么关系?武梁看着桐花。
桐花儿继续语带羡慕,“小少爷那小衣襁褓都是最好的料子呢,我摸过了呢,柔软舒服得不行。小少爷真是有福了。”
边说边把武梁从地上往起搀扶,又叹息道:“昨儿姑娘生下小少爷后就睡过去了,可惜没能亲眼看一看。”
谁?谁生的?她么?她亲自生的?!她怎么不知道?!!
武梁轻轻吸气,感受自己的身体,全身都是酸痛的,可是下面更是火辣辣撕裂般的难受,比腰腹喉咙处更堪。
不是车祸引起的么?
她看看桐花,看看周遭的一切,呆呆不能言。忽然有一丝清明,忙挣身朝外走去。
如果这一切是个梦,这梦未免太过真实。她想出去求证一番,眼前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布置出来的一个场景,眼前这个女子,她是在演戏。
场景嘛,总会在有限的范围内。她去外面,走远一些,总能看到现实……
可是,她掀帘,外面的院子地面是夯土而成,院门上横匾,竖联,班驳蒙尘诉说着它的陈旧和古朴自然,没有一丝刻意营造临时搭建的痕迹。她远眺,隐隐能见有一金色的高大巍峨殿角在极远处若隐若现。
桐花见她脸色难看,还想往院外走,以为她要去看自己的孩子,忙来扶她。一边暗悔自己多嘴,引得她想孩子了,一时急得眼泪又快出来了。
她跟着走了几步,一横心紧紧抱住武梁不撤手,不住声道:“姑娘,咱不能去呀,二奶奶会打的,姑娘这身子,可受不住呀。”
会打??哪怕是演戏,刚生完孩子的人也会挨打么?这是安排给她的悲催情节?
武梁知道,不管是真是幻,她现在处境很不妙啊。
桐花见武梁不再强挣了,便又忙劝道:“虽说小少爷不在跟前,但记到二奶奶名下,二奶奶亲自养呢。吃穿用度肯定都是好的,肯定比在咱们这儿好很多呢。”
说着说着又有点儿小兴奋起来,“怀胎十月,可把人憋坏了,只怕有丁点儿差错累及小少爷让咱们小命难保,现在可好了,咱们也可松快松快呢。”卸下包子,大家都一身轻松啊。
若是还怀着,早上那一摔,传出去至少她桐花就别想活命了呀。
“没准奶奶念你生了小少爷有功,能给你摆酒抬姨娘呢,没准二爷也会因此高看姑娘一眼呢。姑娘赶紧好好调养身子,到时候再多生几个小少爷,那可就好了,那可就太好了!”
武梁继续懵。
听起来,故事里有二爷二奶奶,而她生了少爷却非姨娘,所以,她是通房丫头的角色?!需要靠生儿子让男人高看一眼,所以是不受宠的那种?
她呆呆看着桐花,这丫头眼神那么真挚,似是真的在憧憬未来呢。
就听桐花继续道:“以后等小少爷们长大了,自然会认你这亲娘的,没准连诰命都能给姑娘挣下呢。姑娘擎等着好了,以后后福大着呢……”
见武梁盯着她看,桐花还冲她使劲点头,表示她说的这都是真的,真的都是真的,都会实现的,请坚信。
她扶着武梁往回走,“姑娘快回去躺着,产后身子虚,可吹不得风。”
……场景,人物,一切都如此逼真。是梦是幻是现实,武梁有些傻傻分不清。桐花后面许多劝慰宽解的话,她都听得不十分真切。
一低头间,发现自己那小手瘦小苍白,不是她熟悉的自己!!
浮浮沉沉的心彻底荡到了谷底。
她愣愣的,任由桐花扶着,一步步机械地走回去,躺上床,然后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有镜子没?”
桐花递了个靶镜过来。
最后一丝侥幸都没有了,镜子里那张小脸,根本就不是她的脸……
……尼妹!!!武梁彻底傻了。
桐花见她安静下来,忙交待道:“姑娘好生歇着,往床里躺着点儿,可注意着千万别再掉下来了,我去取饭来。”取晚了饭凉了,产妇吃不得的。桐花交待完忙去擦洗把脸,然后一阵风的跑往厨房。
···
屋里静静悄悄,空气里还飘荡着些微的腥味儿,夹杂着酒味儿药味儿,混合成古怪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憋闷气息。
武梁躺在床上,对霉催的穿越例行一悲。
从前的武梁要强自立,是个奋斗不息的女人。考有名的大学,找出色的男人,有高薪的工作。虽然拼搏辛苦,但她职场能战,生活无波,总体来说一切都很顺遂。
这一年,她年二十九,婚四年,公司白骨精,有房有车有折。
眼看着要奔三了,便准备停一停脚步,着手准备生孩子事宜。
谁知董卫国告之:你不用生了,有人给我生呢。
这道雷直接把武梁劈蒙,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这男人外面养了个小妖精,那妖精还带球了,反正捂不住了,便干脆要个名份生包子。
一切摊到桌面上,才发现那二奶原来是个熟识的女人。长相,家庭,学识,能力,什么都不如她。甚至毕业几年了,连个长点儿的正经工作都没有。商场站几个月柜台,饭店推销几个月啤酒,诸如此类,哪样都没做长过。人娇娇弱弱的,惯常作派便是一味自动往小白花上靠。
武梁从来没想到董卫国会和她纠缠在一起,还擦出包子来。他很出色,也很要强,武梁觉得是和自己很般配的男人。而那个女人,如果一定算做花的话,那也不是小白花,正直点不黑她,也顶多是朵小灰花。
可什么花都好,架不住男人喜欢。董卫国向武梁求成全,理由是那位可怜:你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
有哭,有骂,有撕闹,折腾了一夜。
当初结婚,觉得还年轻,先不要孩子拼事业是两个人的决定,最后成了他出轨的理由。
这些年她辛苦打拼,从大学毕业到现在都终日不敢松懈,怕迟到闹钟放在柜子顶上,踩着七寸高跟鞋也可以狂奔,终于在公司踩实骨干的地位,终于可以尝试稍松口气儿了。
可当初一毕业就求婚急于套牢她的男人,当初情深无限的男人,不过几年功夫,对别人情深无限去了。
何其可笑。
那天早上武梁强撑着昏沉的头脑收拾简单的行李开车出门。
然后,车祸。
一切都很麻溜儿,她的死比她的生更加顺遂的毫不含糊。她本来只是想出去旅游几天,冷静一下再说的。
结果,一游到此……
武梁泪意翻涌。可是想起自己哭不得,否则以后可能见风眼流泪什么的,忙又咬唇生生忍住了。
是的,她一向惜命,如今下意识里还是这反应。
实际上,她现在脑中一片乱麻,对这古怪的命格十分怨念。
她一个堂堂正妻,为个二奶含怨而穿,竟穿成了通房丫头?听起来还没有二奶专业。
谁能告诉她,这是什么样的因果?
凭什么是她车祸?凭什么是她穿越?凭什么她该落得这般凄凄惨惨境地?
这么些年,她为谁辛苦为谁忙?这之后,她奋斗来的一切,她用心维护的一切,都悉数拱手出让。
她就这么干脆地成为了一个笑话,她就这么干脆的死了,她用生命成全他,董卫国很高兴吧?他很高兴的吧?
心很酸很痛。
也许,做为因别人怀孕而成为弃妇的她,潜意识里有在羡慕着那能耐的肚子吧。
所以这一世,她也能耐了一回,直接成孩儿他妈了?
可巴巴给人生了孩儿又如何?
象她车祸了,至少生死瞬间电光火石的极致感觉她体验过,至少死后那残车残躯,会引来不少围观评论和阿SIR,小范围内也算一番轰动了,没准能上都市快讯呢。
而这位,却只是夜半默默死掉,无人知晓,似乎连她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