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原先对我还算恭敬、伺候得还算尽心的下人们突然对我不理不睬起来。虽然原先养在皇后宫里的我地位有些尴尬,可我毕竟从小养尊处优着长大,哪里受得了这个?也就只有当初太后调来伺候我的万贞儿对我还算尽心尽力。”
说到这儿,朱见深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那个时候,万贞儿对我真的是极好的。天冷的时候,慈庆宫偏偏的炭偏偏被克扣了,贞儿去惜薪司要了好多回,可都被人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于是天冷的时候,她就只能抱着我睡觉,把被子都盖在我身上,抱着我、给我温暖的她却在簌簌发抖;尚食局的人也是,每日送来的饭菜都是一些又冷又难吃的东西,我自然是不要吃的,那个时候贞儿就偷偷地去找了自己以前在尚食局的小姐妹,带了好吃的糕点回来给我,自己也开始偷偷学做一些好吃的去慈庆宫的小厨房里头做了给我吃;还有一回......我都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半夜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御花园,这可把贞儿急坏了!她满宫满宫得找我,甚至还惊动了当时巡逻的锦衣卫......”
说到最后,朱见深叹了一口气:“那时候贞儿可真是个好姑娘!”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柏芷头一回从朱见深嘴里听到他和万贞儿以前的事情,但是却没了头一回在慈庆宫水榭里头听到朱见深提及万贞儿时候的生气。甚至,连她都觉得好心疼。
朱见深说的没错,那时候万贞儿真的是个好姑娘。如果不是她,朱见深在宫里的日子得要难过很多很多。不管为了什么,仍旧能够尽心尽力地照顾被景帝所不喜、处境尴尬的太子,这对于一个小宫女儿来说,真的是难能可贵。
“芷儿你说,人要是永远都不会变那该多好!”朱见深喟叹一声,长久无话。
柏芷抚了抚的背:“如果万姑姑知道你记着她的好,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朱见深冷笑一声:“可是她现在要的可不仅仅是我念着她的好!”那个曾经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贞儿姐姐,已经成了和当初的周妃一样表面柔弱无害、内心野心勃勃的女人。
“后来父皇从瓦剌回来,就被我的好叔叔囚禁在了南苑。不过那个时候万贞儿仍旧很细心妥帖地照顾着我,宫里头其他的奴才都奚落她,说她可真是死脑筋,杭妃娘娘都诞下了小王子,皇帝陛下甚至为了能让小王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而废了汪皇后、改立杭妃娘娘为后。这个时候她还这么尽心尽力伺候我这个势必会被废的太子,恐怕也是吃力不讨好!
但是万贞儿却对我一如从前。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若是有机会,哪怕是一丁丁点机会,哪一天我能成为堂堂正正、真真正正的主子,肯定会好好回报贞儿!
后来有一天,父皇突然又成了皇帝,我又变成了宫中奴才们争着讨好的太子殿下。那个时候,我就把所有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贞儿。我想,贞儿这样子的好姑娘,是值得这一切的。
但是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贞儿慢慢开始变了吧......”
朱见深说到这儿,带着十足的遗憾。沉默片刻之后,他又迟疑开口:“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或许很早之前,万贞儿就和我的好母妃达成了某种默契!”
“陛下......”看着朱见深略显神伤的样子,柏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真的到今天为止,皇帝陛下才发现了周太后和万贞儿之间的不对劲。
“我没事。”看着柏芷担忧的神情,朱见深抚了抚她的手,“我只是心里头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其实有时候我也很羡慕我的父皇。最起码,钱太后一直是真心实意地对他的。他被困瓦剌的时候,钱太后日夜在佛堂里头祈祷;后来他回来了、被软禁在南苑,钱太后又对他不离不弃,一直尽心地照顾他,甚至为了能够让父皇吃上好的吃食,带着南苑的宫女一起做绣活偷偷拿出宫变卖......钱太后虽然只是个女子,但是其毅力和决心,绝不输男子!”
“若是我是钱太后,定然也会这样子守着我的夫君的。”看着朱见深向往羡慕的神情,柏芷却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这句话。朱见深一下子惊讶地看着柏芷。
“既然是我的结发夫君,那我自然有义务要不离不弃地陪着他走到最后!这是对夫君的爱意、忠诚和作为一个妻子的责任。”柏芷一直觉得,钱皇后此举纵然值得赞赏,但是她那些流传至今的美谈恐怕也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女子本来就是偏弱、完全依附于男子的一方。因此当女子反过来维护自己的丈夫,作出一切努力的时候,往往能得到言过其实的赞赏。可是其实,那本来就是妻子应当做的不是么?
“只有当一个人的善行超出别人预期的时候,才会得到加倍的赞扬和感动。但是我觉得,相较于其他后妃的不作为,钱太后只是做了她应当做的事情,比别人多了几分努力罢了。为什么大家会感到十分的震惊和感动?原因也只是因为并没有料想到钱太后能做到如此地步吧。或许那时候大家都不清楚,钱太后是真正爱着先帝的。也正因如此,钱太后才得到了先帝一生的爱敬。”
“但是陛下......”柏芷把自己的手从朱见深的手里面抽出来,反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若是换了我,也定然会对你不离不弃!”
朱见深本来只是想要跟柏芷抒发一下自己心里面的懊恼和难过,却没想到能听到这样子一番话。他盯着柏芷认真清澈的眼眸,原先已经恢复正常的眼眶又开始红起来:原来在她心里面,也早就已经认定了自己。
十分感动的皇帝陛下有些别扭地别过了头,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他重新又抱住了柏芷,把头靠在柏芷的肩上:“哼,我才不会让我的心爱之人为我受苦!若是我,定然会将她护得好好的,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让她每日都高高兴兴的!”
“所以傻姑娘,你才不用去想要为我过什么苦日子呢。你就这样好好的,每天等着我回来就成。”又被皇帝陛下抱在怀里头、表情严肃认真的贤妃娘娘听了这番话,在皇帝陛下看不见的角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七十七章
过了处暑、行至秋分、及至白露的时候,天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柏芷早上和朱见深一起用过早膳,送他去上朝之后,就闲了下来。柏芷让芳汀翻出之前一直在做的刺绣,认真地绣了起来。
“娘娘,您未出阁之前可是最讨厌绣活的,觉得又费时间又伤眼睛,怎么最近开始对这个感兴趣了?”芳汀在一旁看着柏芷,有些奇怪地问道。
“在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柏芷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加快了绣花的速度。哎,快要到中秋节了,得快些做了。
这个时候王女史笑眯眯地端着八仙莲花白瓷茶盏过来:“娘娘,这是今年新上的白露茶。”
“白露茶?”柏芷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我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呢。”
端起一瓣沉静优雅的莲花白瓷茶杯,柏芷闻了闻香味,然后轻轻地抿了一口。一股独特的甘醇清香味蔓延在口中,柔和但又浓郁。柏芷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这白露茶真不错,可是我在家中的时候从未饮过白露茶。虽然口感和平时有些分别,但是这应该是铁观音吧,为什么要叫白露茶呢?”
王女史在一旁解释:“娘娘说的没错,这的确就是铁观音。其实白露茶指的是白露时节采摘的茶叶,茶树经过夏季的酷热,到了白露前后又会进入生长佳期。白露茶不像春茶那样娇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是有一股独特的甘醇味道,很多老茶客特别是南京那边都很喜欢喝这种茶。”
芳汀在一旁赞道:“王女史知道的好多啊!”
“其实奴婢是南京人,所以对这白露茶有些了解。”王女史很是谦虚。
柏芷和芳汀在一旁点头:“原来如此。”
“最近宫里头的桂花树都开了呢,把桂花晒干之后合着新上得白露茶,就可以制成桂花茶。这桂花茶香味馥郁持久,茶色绿而明亮,还可美白肌肤,清除体内的毒素,对身体多有裨益。”说起白露茶,王女史头头是道。
“咦,那王女史等下要去摘桂花么?”芳汀问王女史。
王女史点了点头。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芳汀自告奋勇。
王女史看了一眼继续做绣活的柏芷,笑着摇了摇头:“芳汀姑娘,你在这儿伺候娘娘就成,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你啦。”
柏芷抬起头笑了笑:“不打紧的,芳汀说是要帮你去采桂花,其实啊,这小馋猫是想吃桂花糕了呢。”
“娘娘!”芳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柏芷和王女史。
“原来如此。”王女史笑了笑,“那我等下多摘点桂花,下午的时候多做一些桂花糕吧。”
“真的么?”芳汀眼睛发亮。
王女史点了点头。
柏芷在一旁埋汰芳汀:“王女史,你可别看咱们毓德宫的管事姑姑平日里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若是遇到喜欢的东西,那可就成了小孩子呢。”
王女史抿嘴笑了笑:“那娘娘,奴婢这就告退了。”
柏芷点了点头。
等到王女史走出了正殿之后,芳汀在一边跺脚:“娘娘,刚才为什么在王女史面前数落人家!”
柏芷无辜地冲着芳汀眨了眨眼睛:“我数落的是人家,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为什么娘娘最近变得这么无赖?芳汀的内心是奔溃的,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王女史又不是什么外人,你不用这么害羞的啦。”柏芷给郁闷的芳汀顺毛。
而王女史回到小厨房将盛着茶盏的托盘放下之后,就带了干净的白棉布袋子,去摘桂花了。
御花园的桂花是供主子们观赏之用,王女史并没有选择那儿的桂花树,而是去了乾东五所那边。乾东五所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种植了许多株桂花。且那儿地处偏僻,应当不会冲撞到宫中贵人。
王女史到乾东五所的时候,果然没见到什么人。她拿出了白棉布袋子,去收集桂花树下刚刚掉下的新鲜桂花花瓣。
桂花树丛间间或有风吹过,一时之间只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以及桂花顺风而落的轻微声音。王女史很喜欢这种静谧的氛围,虽然是蹲在地上捡拾着桂花瓣,但是并不觉得无聊辛苦。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功夫,王女史突然听见自己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这个地方还会有人来?王女史起身转了过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
恰在此时,有轻风吹过,两旁桂花树上开始扑嗽嗽地落下桂花。
就在桂花漫舞的美景和和煦芬郁的桂花香气中,王女史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最初的惊讶之后,王女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
但是对方显然比她更加激动,一个箭步就跑到了王女史的跟前:“滢儿,竟然真的是你!我方才就觉得前头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可没想到真是你!”
“连大人说笑了。”王女史的面上十分冷淡,“你我已有多年未见,且现在我又是一把年纪,你如何就能觉得我的背影熟悉了?”
但是她这冷淡的反应却没有能够逼退连运:“滢儿这话可说的过分了,你哪里是一把年纪了?仍旧年轻的很!”
连运这番讨好的话并没有能够取悦王女史:“现在在宫里,人家都唤我一声‘姑姑’,如何还年轻?”所以你那些念头还是收起来吧。
看见王女史有些不悦,连运马上换了话题:“许久不见了,听说你如今实在柏贤妃娘娘宫里头当差?”
王女史皱眉:“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连运讪讪地:“我就是想知道你的近况。”
“不必劳烦连大人操心了。”王女史收紧了白棉布袋子的束口绳子,“也请连大人莫再要打听我的消息。我区区一个奴婢,若是因为私通外臣而获了罪,这条贱命自然死不足惜,可要是连累了贤妃娘娘,我定然不会放过你!”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王女史就决然地离开了。
“滢儿......”连运伸出手想要去抓王女史的手,但是伸到半空中之后,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终于还是作罢。
真是的,为什么要说出这种狠心的话?她这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如何再敢与她联系?
也是,自打她将那匣子退给自己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了。再这么纠缠下去,也只是自寻无趣罢了。可是,好不容易又碰巧遇见了,真的要就这么放过这段缘分?
似乎自从连运护送着太皇太后进京之后,不仅改变了原先东西两宫相互掣管理后宫的情形,故人归来,也勾起了许多人的记忆,改变了一些人的心境和将来的生活轨迹。
宫里头似乎开始热闹起来。
其实不仅是宫内,此时宫外皇城之内,也突然涌入了许多人,变得分外热闹起来。
因为进入八月之后,三年一次的秋闱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时光易逝,转眼间柏杞也已经在国子监呆了三个来月了。虽然不知道他学问做的如何,但是柏大人可是不止一次在雁峭楼遇见柏杞。由于第一回看见柏杞回家跟柏夫人打了小报告之后,吃亏的反而是柏大人自己,所以后来柏大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柏杞。
但是眼看着秋闱将至,柏大人和同僚一同办差路过雁峭楼的时候,又看见了柏杞。
比和同僚在一起的时候看见了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在酒楼喝酒更加丢脸的是什么?
可能就是明明自己在同僚面前吹嘘儿子如何如何懂事、孝顺、温文,然而同僚却指着对面酒楼上凭栏的地方问道:“哎,柏老头,那不是你家懂事的儿子么?”然后抬头一看,就看见自家臭小子在风姿绰约的酒店老板娘的劝酒下和狐朋狗友们推杯交盏,一看就知道大白天的,已经喝了不少酒。
柏大人的脸一下子红了。哼,臭小子坑爹啊,又害老爹丢人了!
洛大人拍了拍柏大人的肩:“哎哟,柏老头啊,你也不要太生气了,毕竟年轻人快要秋闱了、压力大,喝喝小酒看看美人儿,纾解纾解压力也是正常的!”
虽说是在安慰柏大人,但是洛大人的脸上可是笑开了花:“也就是柏杞辞了锦衣卫的差事之后这么轻松;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臭小子啊,虽然没什么用、就只能在锦衣卫跟着我混,但是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当差呢,真是辛苦啊!”
哈哈哈,柏老头家里的这个臭小子从小就处处压了自家儿子一头,武功比洛索厉害也就算了,前段日子居然还辣么有志气放弃了锦衣卫的铁饭碗去了国子监念书,柏老头的炫耀自己听的耳朵都快长茧了,这回终于有机会出了这口恶气!洛大人表示心里面非常痛快!
但是柏大人却指着雁峭楼二楼:“哎,柏杞那个臭小子旁边已经喝趴下了的不就是你们家洛索么?他现在是在雁峭楼当差么?”
什么?!洛大人眯了眯眼睛仔细往楼上看,这个时候洛索正好从桌上抬起头来、傻笑着拍了一下柏杞的后背。洛大人的老脸一下子红了。
“洛索!你这个臭小子,看老子不打死你!”诚如前头所说,洛大人可是个粗人,所以关爱儿子的方式就是——打~!
☆、第七十八章
“哎哟哎哟,洛老头啊,你可悠着点!这大庭广众的,多丢人啊!”柏大人跟着暴走的洛大人跑上了雁峭楼,嘴上是苦口婆心的地劝着洛大人要冷静,心里面不知道多开心。
哈哈哈,洛老头,傻了吧!我就知道柏杞去鬼混的时候肯定会有你家洛索的!既然自己已经丢了面子,那就一定要拉着一个垫背的。洛老头也别想有面子!这是柏大人心里面小恶魔的想法。
“洛索!你这个臭小子!”洛大人怒气冲冲地杀到了柏杞他们坐着的那一桌。
“哎?老爹,你怎么来了?”洛索今天是真的喝得有些高,看见一脸怒容的洛大人,不仅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危机,反而笑嘻嘻地拿起了酒壶想要给洛大人斟酒,“来来来,老爹,你也喝一杯!”
洛大人“啪”的给了洛索一个爆栗:“臭小子,大白天的不干正事,却在这里喝酒,老子都替你觉得没脸!”他这话让同席的柏杞、商祏和李澹脸色微变,几个小伙子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护儿的柏大人不干了:“哎,我说洛老头,你在外头下孩(wo)子(er)们(zi)的面子是几个意思?”
“我训儿子呢,你旁边凉快去!”嗯...洛大人是个粗人,所以不会给柏大人面子。
“哎!我说你!”柏大人也快要急了。
“两位大人好久不见了,今儿怎么这么大火气呢?”雁姬笑着上前,轻巧的一句话让洛大人和柏大人都消了点火气。美人儿的话,总是要比普通人来的有用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