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这一番话说来,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她的底气,就是来源于那些老店们本身的积累。
唐克斯浑身一震:长久以来,对这个马可波罗笔下的繁华国度,西方人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但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古国,却又以她的排外而闻名---哪怕他们能挥舞着枪炮打开这个国家的大门,但要是唐克斯自己去和那些藏在街头小巷里的小店主们商谈,哪怕是挥舞着整沓的票子,也不免是个被赶出门的下场。
华夏人讲究敝帚自珍,技艺是父传子子传孙这么一代代传下去的,他们这些被称之为“夷狄”的人,又何尝能窥得见其中真正的门道!
更何况,要是瞿凝肯亲自出来帮他们做担保,保证他们拿到的秘方曾经是御用,哪怕就只是挂了个名头,怕也是能卖到脱销去!
而唐克斯更加清楚的是,这位公主若肯出手,她就绝对不会拿乌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他们,她手里的好东西太多,这就是一个皇室公主的底气和底蕴!
唐克斯心里已经有了无数美好的前景和蓝图,但旋即,看见瞿凝嘴角那一个小小的笑涡,他却又微微泄气了,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狠狠宰上一刀的打算:“的确,若是有了这些品牌和方子,我们就能将P&V的一些品牌改头换面,就连口红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也可以被完全抵消。”他说的实诚,因为他很清楚,既然这位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心里就对她掌握的东西有一个很合理的股价,他要是想压价,怕是反倒会激怒了对方,更何况她能拿得出来的这些东西,在这国家里就是独一份,除她的身份地位和能力手腕之外,这国家里再无人做得到这般,既然是桩垄断的买卖,他能谈的余地,其实很小很小。
瞿凝点了点头:“所以这是一桩双赢。你们杜克家族可以用这些入股P&V,而P&V的冷冬也会就此过去,迎来新一波的销售高峰。”
唐克斯苦笑起来:“这哪里是双赢,分明就是三赢吧?少夫人您就别卖关子了,您到底要将这些东西卖个什么价格就直说了吧,您这说的越好越好,我这心里,就越是跳的慌了啊。”
瞿凝“咦”了一声,奇道:“我何时说过要将它们卖掉?我又不是它们牌子的主事人。哪怕我肯,那些店主们也不肯啊!”
唐克斯张大了嘴:“那少夫人您的意思是……”
瞿凝收起了方才笑微微的神色:“我只是它们品牌的联合代表,”她自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份一早就已经拟定完毕的合同来,推给了对方,“如果你们真的有诚意,就按照这份合同来吧。”
白纸黑字,中英文对照体各自一份,唐克斯一看之下就觉得头里“嗡嗡”作响,咬着牙不吱声,这条款倒不是真的不能接受,只是恰好掐在了他们的谈判底线上,要说这么一来,这收购P&V实际上的利益,就被摊得很薄了---虽说他们杜克家本来要的就是往多元化发展,对金钱利益倒是看的不重,但这么一来,却比他原本想要的,还薄了那么几分。那心里的落差感空落落的,就别提了。
只是他手里这份合同拟定的格外周全,连每一点细枝末节都给考虑到了,要说这不单单是缜密,更加是意味着这合同拟定人的商业手腕之高,这倒叫唐克斯心里对面前的女人更多了几分敬畏,倒是有些高山仰止的仰视感了---这种手段,就是天生的商人胚子了吧?
唐克斯慢慢定了定神,一条条的细细掰开揉碎了想要谈上一谈:“入股,倒不是不能接受的,但从来只有母公司对子公司入股的,又哪里有子品牌要母公司股份的15%的?何况您也知道,如今我们手里也不过就是30%的股份,要说分了15%给你们……”
瞿凝摆了摆手,轻描淡写的道:“您也别跟我哭穷了。要说我还没恭喜杜克先生您呢,”她看了一眼对方不明所以的神色,笑道,“今儿个那两位没跟来,我想着,这意味着杜克先生您在您的家族里,更进一步了吧?如今的远东事务由你一手掌控,若说这不是因着我的关系……呵呵。”她意味不明的隐隐一笑。
唐克斯悚然一惊。
没错,家族对她的重视,对远东这块大蛋糕的垂涎,导致上次得罪了她的那个青年已经上了回国的海船。唐克斯很清楚,这份合约一旦签订,他能在家里得到什么样的利益和支持。
在个人“升官发财”的诱惑底下,家族的利益,好像也并不是不可以稍稍让步的。
这合约里头,核心的也就那么几条。
是以品牌价值入股P&V,他们要总公司股份的15%,杜克家族如今已经坐拥超过30%的股份,等合作的事情真正谈下来,估计就能收购到50%以上……这一条,可以应。第二条是以如今还“莫须有”的股份估值三亿美元无息贷款,但这贷款又不要现金,偏要P&V的技术支持和送工人来华夏建厂和建立技术学校,反倒是这一条,叫他有些觉得难做。
钱不是问题,难的是这个技术,还有这条里头,很明显的空手套白狼手段再现。
要说这不是这位公主殿下的手笔,他死也不会信的。
瞿凝看着他犹豫不决,反倒笑道:“我知道P&V里头,有一部分人是非常支持你们杜克家入股的,但好像,有一部分的刺头儿,非要保持什么品牌完整性?见天儿的给你们下绊子?”
“……”唐克斯倏然明白了她话里隐含着的意思,一惊抬头,“您的意思是,把这部分人送到华夏来?”
“要不然呢?”瞿凝撮着牙花子反问道。
她调查过,P&V里头,支持入股的是那批大腹便便的资本家,反对入股的,是那批一心搞创新的技术人员。
在技术人员们看来,等杜克家族入了股,他们就很难像现在这样,一门心思的搞化工方面的发明和创新了。
这一批人,等杜克家按着她的意思真掌了权,作为商业斗争里的失败者,他们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
与其坐着冷板凳虚耗青春,还不如到她这边来发光发热呢。
其实唐克斯也明白她的用意,他也清楚知道,这件事对他们家其实并没什么损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有种“这合同一签自己就掉进了陷阱”的感觉。
迟疑半响,他最后还是有些犹豫的对瞿凝说道:“合约我先收下了,少夫人您容我带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瞿凝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话里完全没有讽刺的淡淡说道:“其实不管您带不带这个回去,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条款,已经是我能开出来的最宽泛的条件了……”
这还最宽泛?唐克斯觉得自己简直是要哭了:华夏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着?雁过拔毛?
“不过我这人心地善良,”瞿凝笑眯眯的夸奖自己,半点儿没有脸红的意思,反而是说的天经地义一般,“就给你几天拿回去研究好了,嗯,三天怎么样?拍个电报来来回回,其实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儿嘛,三天应该是足够了吧?”不待他回答,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就这么说定了,三天之后,我等你来给我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不好意思,迟一点还有一更~~12点以前吧。
☆、第70章 乾坤(1)
虽说具体的合约签订要等到三日之后,但瞿凝和唐克斯,当时却已经就条约的条款和彼此在意的细节,做了进一步的商谈。
杜克家族在美国本身就有很大的影响力,P&V有销售渠道,瞿凝手里有好东西待出货,这的确就是三赢。所以说虽然唐克斯依旧需要等待家族那边的反馈和拍板,但基本上,合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另外,根据唐克斯的反馈,瞿凝上一次在宴会上送出的青花瓷器小样,的确十分受欢迎,连他的夫人,这些日子也恨不得能有个十件八件的摆在家里好招呼客人喝下午茶时候用。
“十件八件?”瞿凝听的时候仿佛被唬了一跳,笑道,“你当青花瓷是什么?大白菜么?”
唐克斯耸了耸肩,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自然不会被她这么简单糊弄过去,笑道:“要说是历史古董,那要一下子拿出十件八件,的确是很艰难的,但像那天的青花……”他砸了咂舌,“少夫人别骗我了,是可以量产的吧?”
瞿凝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
不过她旋即跟唐克斯表示的十分明白:量身定做,专为西方客户的日常需求服务,另外在花样上可以加上这种西方神话,圣经故事,乃至家族徽标,但又不失东方特色的瓷器,她可以源源不断的供给唐克斯。但只是唐克斯,而不是杜克家族。
这就是瞿凝伸出的诱惑之手,收了她的好处,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会不给她用心办事?
何况自打知道了唐克斯能在家族里上位,全是因着如今的远东利益,她就更加清楚,这人是不会把这件事儿轻易给办砸了的。
唐克斯忙不迭的一口应了: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这笔买卖里头含着多大的诱惑,对他个人的身家,得有多大的好处!上一次的股价波动,他已经十分后悔没跟着这位少夫人一起投资了,这会儿又哪里有不跟着她的脚步走的道理!
终于将这件事办妥了,瞿凝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算起来,这件事她虽有好处,却并不多。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只有两者:一者是如今举步维艰的那些手工小作坊,他们拿秘方入股,自身能得到极大的发展壮大,那些原本可能会失传的工艺,就能够生存下来了。二者是少帅的东北大营,当P&V之后派了弃子来在那边设厂之后,将会极大的繁荣北方的工业,技术学校也会源源不断的提供新血。
瞿凝揉了揉额头,终于确定了这件事,她却只觉心神疲惫不堪。
比这件事更让她愁烦的,反而是唐克斯带来的那个有关二十一条的消息:瞿凝当时就已经在心里暗下决定,绝对不会坐视皇室再一次的出卖国家利益,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是养在深闺,有心无力的公主殿下,而是手掌舆论和权势,能够覆雨翻云,在这个时代里做一点什么的唐少夫人了。
但不管如何,皇室的确让她极为失望,本来如今一动不如一静,皇室越是做的多,反而出错越多,就像签订条约一样,这件事若成……她只怕,皇室的下台,就指日可待了。
瞿凝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
要说这种政事,瞿凝自然没打算瞒着唐少帅。
夫妻之间有商有量,这才是相处之道。
等唐少帅回来,她屏退了左右,便不讳直言:“今天我跟唐克斯杜克谈一桩生意上的事儿,他给我了一个消息,说我皇兄有意本月内续签二十一条……”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这个本月内也就意味着事情迫在眉睫,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原本在其中牵线搭桥的福贵妃,在卷入了上一次的风波之中后,被爱国学生和进步人士骂为卖国贼。迫于舆论和国会的压力,皇帝不得不将她贬黜,削了她的位份,再行禁足,如今处于幽闭的境地。
虽说谁都知道,福贵妃不过是替死鬼,真正想要签条约的罪魁祸首是她背后的皇帝,但到底是国内如今行的是“君主立宪”的制度,皇帝依旧是个名义上的最高元首,所以在他削贬了福贵妃之后,事情本也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
可如今没了精通日语,和日本人关系亲密甚至还有个日本高官干爹的福贵妃,又是谁,帮皇帝和日本那边重新捡起了商议这件事儿呢?
唐少帅想了一想,眸光深幽,半响沉沉一点头:“我知道了。”
作为妇人,瞿凝本没打算对政事指手画脚,她素来只做些自己该做的后方事儿罢了,他既然说了这句“知道了”,她也就自认为尽了心,笑道:“谨之,你这些日子回来的越来越晚,可是军中有些事儿愁烦?”
唐少帅挑了挑眉,明明语气严肃,但不知为什么瞿凝就觉着话里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夫人独居寂寞了吗?”瞿凝还来不及羞恼,他已经木着脸,深深睨望了她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军中无事。但正因为无事……”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瞿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一切如常,才是最大的古怪。
要说那一日,她故意将唐夫人嫁妆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唐大帅不知道,肯定是不可能的。
就连外头的传言,也多有些直指唐大帅的舆论,这么一来,那位做爹的,难道不会觉得自己的地位和尊严受到了下一代严重的挑衅?
唐少帅之所以晚归,也多有些全神戒备,防患未然的意思,但现如今一切安好,怎么觉得,像是他们两个小儿女,自作多情,枉做了小人?
瞿凝一时也想不透唐大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笑道:“没事总比有事儿好,如今多事之秋,我还巴不得少一件事儿也好。”
唐少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口气格外温和:“辛苦夫人了,既然为夫让夫人觉得独居寂寞了,那打明天开始,我会尽量早一点回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吗?瞿凝很想抗辩的喊一句,但当她看见对方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的戏谑的光,她却只好不说话沉默了---喂扑克脸,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调笑的?
***
出嫁一个来月,只在三朝回门的时候进宫过一次,瞿凝第二日,却做足了规矩递牌子进宫。
她领着两个侍女先去了皇后那边,脚还没跨进宫殿呢,就听见里头传来的叽叽喳喳的笑声和说话声。
一把低沉悦耳的男声,夹杂在清越的女声当中,格外鲜明醒目。
瞿凝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进去,目光在殿内一扫,面上已经挂起了微微的笑:“皇嫂,您这儿今儿个可真热闹啊!”
转向一侧,笑道,“妹妹也在,冯先生也在,倒真是稀客!”
瞿欢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福,一旁边,冯思平抬起眼眸来转向她,那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一种格外鲜活的,兴味盎然的光。
瞿欢和她彼此行过礼,坐下来说道:“姐姐这话可就错了,这些日子思平和咱们常来常往,要说稀客,反倒姐姐这样嫁出去了的,回宫的时候少了,那才是真正的娇客,思平可不算呢。”
思平思平的叫的格外亲近,听在瞿凝耳朵里却实在叫人膈应的很:像冯思平这种心思深沉的人,瞿欢这么大喇喇的和他同进同出,如今还登堂入室,这厮还不见缝就钻?
皇后亦帮衬着笑道:“妹妹确实是回来的少了,你皇兄和我,都常常念叨着你呢。就你个小没良心的,不想着常常进宫来看看嫂嫂和你皇兄,真是枉我们疼了你这么多年了……”
“嗨,我这不是一得了空,就递牌子进来了嘛。”瞿凝解释道,她目光闪烁了一下,打趣的看了一眼此时坐在一侧的冯思平和瞿欢,“不过看冯先生和妹妹如今的亲近,难道真是好事近了?”
瞿欢立时羞涩的低了头,面上染上了一抹红晕。
冯思平却坦然的点了点头,转头朝皇后微微一揖:“承蒙陛下和皇后的抬爱,已经应了在下,不日将会将二公主许给下臣。”
又转向瞿凝,口气轻快的玩笑道,“看来在下喊少夫人姐姐的日子,大概也近了吧?”
“……”装什么小正太啊!就你这张成熟的脸,你喊我姐姐,我还不敢应呢!瞿凝被他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嘴角抽抽了两下一下子没说出话来,心里一下子就有些懵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两方面将婚事都谈的差不多了,那么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再有变数的可能性就实在不高了。
皇帝想要冯家唐家两头靠,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但他冯思平,难道真愿意娶个公主回家?别忘了,那位冯家大帅,可是很讨厌皇室的人啊!
不管她心里怎么犯嘀咕,没多久皇帝就过来了皇后这边,和他们几个人用了午饭。瞿凝细心观察,只觉得头上被越来越多的乌云笼罩住了:冯思平说的好像还真是实话,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他和皇帝,都像是女婿讨好小舅子的相处方式啊!
饭后,瞿凝单独拉了皇帝出来,两个人寻了个僻静处坐下来,她先是闲话了几句,然后立时问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皇兄,听说你有意要续签二十一条,这件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她边说边细细查看着皇帝的神色:皇帝的目光只微微闪烁了一下,然后他就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开口问道:“凝凝你的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口气依旧亲昵,但语气里多了几分无法掩藏的冷漠和不满。
瞿凝只觉心中一冷,说话的口气里也多了几分烦躁:“皇兄,这消息从哪儿来的重要么?重要的是,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一个字而已,很难么?”
皇帝叹了一口气,伸手过来温柔的抚弄了一下她长而黑亮的头发,答非所问:“唐少帅应该对凝凝你不错吧?朕在宫里都常有听人提起,唐少帅夫妻恩爱,朕这心里,也就安慰了。”
“皇兄!”瞿凝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