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将班昭乃至长孙皇后从人品到身后的命运全给驳的几乎是一钱不值,几乎是将女四书的撰稿人给“轮”了一遍,虽说是叫他们一看之下就怒火中烧,但另外一方面,却又让人不得不感慨,她说的那些乖谬的理论,是的确有事实依据的,尤其是孔孟的那些私德有亏,不挖也就算了,这要是按着她的意思深挖下去,怕是引火烧身,真叫人质疑了他们老祖宗的德行。
偏偏他找来的这些个才子们,写的稿子每一份都是一对一的观点上的针锋相对---既然是针锋相对,就要引经据典,就要引用圣人之言,那么这么一来,就不免有人写的晦涩难懂,另外一些虽然知机的写了白话,但难免涉及到了一些让孔景豪黑脸的史实。
所以他把这些东西一份一份的毙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孔景豪的脸色很难看。
偏偏这会儿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在底下小声问他:“孔先生,您倒是说说啊,我们写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么漫无目的的写下去,也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孔景豪扫了一眼下面,这会却找不出具体到底是谁方才出的声,目光所及就是一片片微笑着看着他的人头们。
孔景豪皱了皱眉,他也已经觉察到了,这些人对他有了轻微的不满,方才最后那一份他还是说“不行”的时候,底下也已经起了一片隐约的骚动。
可惜这批人不是他的下属,不过是林志森为了配合他的计划,帮他牵头找来的帮手,说到底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容他颐指气使,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终于开了金口:“要说各位的辞藻自然是华丽优美,篇篇都是上上之选。但这篇文,咱们真正要达到的目的,并不是教化咱们平日里的那些读者们,相反的,咱们这篇文的目的,是叫他们拿到枕边去训妻的。”
孔景豪微微一顿,唇角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切:“都说棍下教子,枕边教妻,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所以这篇文,自然也需要刚柔并济,这才是男女和夫妇的相处之道。若是诸位能将这篇文一则写的感人肺腑,二则写的叫人心中警惕,那咱们的目的就真的达到了,像诸位之前那般,反倒是本末倒置了……咱们的读者,本就是受过孔孟熏陶的文化人,对于是非,自有公断。”
不得不说,孔景豪这么一说,底下人倒也心服口服了。
就有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就重新开始下笔了。
这一下子,送上来的稿件虽说角度各不相同,写法大不一样,但份份都是以孔景豪方才的话为中心展开的,有几份是走“夫妇感情不该用离婚划上句号”这样的以情动人路线,另外几份是写哪怕拿了财产也是坐吃山空,日后老来无人奉养之类的恐吓路线,再有就是重提“男主外女主内”,零零种种,但反正是再没有人去揭孔孟的老底,再去提礼义廉耻的遮羞布了。
这些职业的撰稿人们都是倚马万言的好手,这会儿既然得了他的准话,再写出来的就自然十分合了他的胃口,但孔景豪看到最后一份,瞳孔却不由自主的缩了一缩,视线落到了最后的笔者那几个字上,视线也就随之落到了如今还坐在一众人末尾的,像是浑身融在了暗影里,不显山不露水,显得格外低调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个人,就是冯家的《南方青年报》的代表。
而他奉上来的这份稿件,不像之前的人一样,写的是孔景豪话里的训诫,而是赤.裸裸的,对瞿凝的质疑和反问!
那是对她嫁入唐家这一月多一来一言一行的整理,对她的各种“不符合女四书”行为的不满和批判,字里行间溢满的,都是对人不对事!乃至于到了最后,下的定论就是,就是因为瞿凝本身就是这种离经叛道的人,她才会写出这样子出格的文章来,才会鼓吹什么保障“女性权益”和“离婚时候的男女平等”。而这样一份稿件,哪怕是孔景豪这样的身份地位拿在手里只是轻轻一扫,都觉得烫手的厉害,简直像是要烫伤了他的手指一样。
这是他没想过要走的一步棋,但潜意识里,他根本不敢说,自己一点儿这么做的想法都没有。
毕竟,如果不想牵涉到一些很学术性的概念,那么攻讦撰稿者,几乎就是业内常用的手段了。
人无完人,要搞臭一个人,可比驳斥一种学说要来的简单的多了。
那人仿佛是感觉到了孔景豪的目光,这时候将脸微微露在了光线底下一点儿,仰起头来朝着他隐约一笑,竟像是带着几分挑衅。
孔景豪的瞳孔一缩,先把其他人的给他们发了回去,那些几乎都是一字未改就可以准备付梓了的,眼看天色已经将明,男人们活动了一些身体,灭了手里的烟头,倒掉了残余的茶水,其他那些人都零星陆续的散了去。安静下来了的厅里一时就留下了孔景豪和南方青年报的那人。
孔景豪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他:“你这么做,是你们家主的意思?”
那人手往上头一指,点了点头。
孔景豪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你们这么做,有想过后果么?”
那人轻轻一笑:“后果?能有什么后果?我们写的这些,哪一样是她没做过的,哪一样是凭空的添油加醋?若说我们是诽谤,那可能的确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可既然一切都是真实,那作为媒体,不就是应该报道真相么?”
孔景豪抿了抿嘴唇。
瞿凝出嫁的那一日,就已经违背了皇室的意思,抛弃了皇室给她特意准备的,耗费了无数人工的嫁衣,披上了唐少帅找人定做的纯白色婚纱。实际上光光这一件事,就已经在实行古礼,风格素来守旧的皇室成员内部,激起了很多不满的声浪。
到后来,她自己亲生参与做的事情越多越多,也违背了皇室的要求和唐少帅越走越近,直到现在,更是直接将代表着她和皇室之间某种纽带关联的宝琴送回了他身边---她要划清界限,哪怕他有心,但又如何怜香惜玉?
那人看了孔景豪一眼:“孔先生,您也别担心,要说女人呢,就是翅膀长硬了才会飞的,要是剪掉了她的翅膀,染黑了她的羽毛,她就再怎么扑腾,也逃不出猎手的手掌心。那位,”他说着暧昧的瞄了他一眼,这个那位指的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的性子冷酷,迟早夫妻离心。您只要逼得她没别的路走,她最后说不得还会主动投怀送抱呢,”他低低笑了笑,“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您要是心慈手软了,有朝一日鸟儿飞出了笼子,那才是后悔莫及。”
孔景豪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渐渐冷了下来: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什么时候被人看的一清二楚了?这冯家好长的手,好亮的眼,也好大的胆子!
他的眼眸微微眯了一眯,心里的狂怒已经掩也掩不住,面上却已经淡淡笑了笑点了点头---有些人要找死,他何必拦着?
正好丢出去看看,那位殿下现在手段有多利,爪子里又紧紧抓着多少筹码好了!
“……既如此,你们明日就将这份和我们一块儿发行便好。反正大家同气连枝,一同进退,你们到时候也不至于太惹眼。”孔景豪客气的说道。
那人点了点头。
他拿过了稿子就出了门,没走几步被人拽住了拉进了旁边的后巷里,他一看那几个来人就屈膝半跪□:“小姐,属下按您说的全做好了。”
“姓孔的怎么说?”为首的正是冯思嫒,她帽檐压得很低,声音也很轻。
“他应了。”
“那几家,你都谈好了?”冯思嫒问他。
“是的小姐。”
冯思嫒这才点了点头:“那就好,做得好。”指示身后的人给了他打赏,冯思嫒的唇角,泻出了一丝狠辣的笑:我倒是想看看,唐少夫人你,到了四面楚歌的时候,还会不会那么得意那么自信!
***
第二天,几乎是十几家在京都叫得上字号的报纸共同发难,在继女性报纸知音之后,终于也开始报道了有关这桩《有史以来第一桩以妻休夫》的案子。
已经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的云师长和林小姐,又被拎出来鞭尸了一百遍---林小姐那时候得了钱离了京还好一些,云师长在牢里看到那些报道,简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不过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哪怕是被拎出来鞭尸,也是没法逃避的,云师长心里是恨极怒极,但以他当时身陷囹圄的状况,却已经根本对一切无能为力了。
这回的报道,不同于之前的轻描淡写,这一次的力度,进行了极大的加强。
很多报纸,甚至是采用了知音的那种格式,在新闻报道之后,加上了很多名人的访问和社论,有知名学者的,知名大儒的,知名撰稿人的,乃至于是一些匿名人士的来信。
但他们的口风,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首骂坏人姻缘的林小姐,二骂不守妇道的云夫人姜娟,三最后才是轻描淡写的稍稍谴责一下可怜可悲可恨有眼无珠的云师长。
其中偏向,实际上一看即明。
这些还好,另外大概有四五份,直接就将发表了支持姜娟离婚的社论的瞿凝,揪出来当成了靶子,直截了当的将她和姜娟放在了一个立场,一个起跑线上,甚至有文章十分恶意的揣测,她之所以这么积极的推动这桩案子,在后头又出钱又出力,是不是就是因为她自己也想着有朝一日要离婚,怕自己日后净身出户的关系。
而这样的报纸,就在第二天早晨,送进了上京的千家万户。
同样的,也送到了刚刚晨练完毕,正在桌前吃早餐,急着赶去军营操练的唐少帅手里。
他原本正捏着一只包子的手骤然停了,浓浓的长眉倏然一轩,旋即停了正要伸向公文包的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了报纸,一张一张的翻了过去,外头催促他出门的小厮刚进来,就被他喝止了:“我现在脱不开身。”
看报纸看的脱不开身?您是在逗我?
那小厮眼里分明写着这么一句话,唐少帅却只是很严肃的点了点头---唐家谁不知道唐少帅平日里是工作狂?这下子陡然要请假,登时变成了当日的大新闻。
唐少帅却只是无暇他顾,一直等到他翻到了他想看的东西,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嗯,刚好赶上了,恰好,来得及。
他找的,正是他先前吩咐了他的‘御用’记者---乐傅雯给他做的专访,有些事情,他不欲令他的妻子专美于前。
作为夫妻,他们本就应该承担相同分量的压力,所以在从金允珠的老上司那边得到了风声之后,唐谨之就已经决定了,他也会尽快,以丈夫的口吻,来评价一下同为人夫的云师长,以作为他上司的身份,来品评一下一个作为一个军人,云师长到底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以及达到什么样的准则。
幸好,赶上了。
而他的这篇专访,就是对那几份报纸胡乱揣测的,最好的一记耳光!
还正巧了,正是同一天,简直是打脸打的啪啪响,根本不用看,怕那个指使人来捕风捉影他们夫妻关系的幕后主脑,就该在背后捂着脸哭了!
唐少帅脑补了一下这一幕,唇角的笑容还未完全勾起,却已经被更多的隐忧所冲散了:对她人格和作风的怀疑,他已经十分巧合的,一个耳光打回去了。但剩下的呢?另外的那些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来的呢?她又有没有准备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两更。明天会把剩下的部分收拾掉~~(望天,应该能收拾干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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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雨欲来(3)
假若唐少帅看见瞿凝酣然高卧,直至日上三竿这才起来读这些报纸时候不疾不徐的神情,那么他心里,就绝对不会存有这样的疑问。
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数,瞿凝看着这一份份的报纸,感受到那几分充盈着恶意的攻讦里对她的冷箭,她几乎可以说一点儿也没有紧张,甚至连眉毛都没乱动一丝。
反倒是她最后看到了那篇乐傅雯给唐少帅做的访问,看到他是用何等溢美的口气赞扬自己的夫人,几乎将她夸成了妇女模范,瞿凝这才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颊边有点儿发烧:妇女模范?将她夸到天上有地下无,相夫教子一肩挑,家事外事样样拿手,唐少帅如此适时的夸赞,这才是她这一天受到的最大的惊吓。
这篇访问,自然用的不是采访离婚案的名义,而是用的报道唐家军之后动向的理由---而唐少帅,开篇第一句表示,就是“有她打理内宅,我很放心”。然后他像是不经意的这才提到了军中刚刚被曝光的贪腐之风,顺便提到了“妻贤夫祸少”,所以各种炫耀自己拥有着一个何等温良贤惠,让他骄傲又放心的妻子。
这份访谈,对比了另外几份武断揣测,空穴来风的对她人品的怀疑,完完全全就是重重的耳光,啪啪啪的甩在了那些人脸上。
瞿凝忍不住的轻叹一口气,但唇角却隐约勾起:咦,自己欠了谨之好大的一个人情啊!
她就算在叹气,但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甜蜜欢喜,却简直压也压不住,镇也镇不牢呢。
相较之于瞿凝的这时候的闲适心境,看到了乐傅雯的这份报道,原本看着那些报纸的“同气连枝”,心里刚刚才觉得舒畅快意的冯思嫒,就气的脸色都扭曲了。
杀手锏变成了烂泥潭,她要是不针对瞿凝,仅仅公事公办,反而不会有这么大一个纰漏,现在好了,那几个为她执笔署名的这几个人从此就废掉了----这么一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公信力?
冯思嫒的面色扭曲:她是真的恨,恨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篇专访,恨那个女人为什么就有这么好的夫婿,这么支持她的男子!
而她,明明和那人是一样的花信年华,但她就要伴着一个长她一辈的老头子过一辈子,这种支持,是她隐约羡慕,但她很清楚她绝对得不到的东西!
尽管她的牺牲是为了自己的亲哥哥,但看着他们那样的恩爱和融洽,她就是眼红就是妒忌,就是心有不甘!
冯思嫒几乎把自己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半响这才按捺下来想要戳破他们这种幸福的那些恶毒的念头---到此为止,要是做的过了,不单单她的哥哥会阻止她,最重要的是,不能坏了和唐家这边联姻的计划,那才是最糟糕的情况。先等一等吧,且看一看,瞿凝要怎么应对另外剩下的那些大势。
***
知音因为是半周报的关系,出刊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在时效性上,肯定是比不上另外那些早报晚报之类的。
所以在很多人眼里,知音那边面对大半站到了他们对立面的诸多规模很大的报纸,却显得格外的好整以暇---甚至慢悠悠的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想到过这样捅了马蜂窝一般的后果,有没有想到过,随之而来的,会是让人呼吸凝滞的一波一波的压力。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武则天。
这世上,只能容得下一个女皇。
所以武则天之后再无日月当空,就算是在已经在讲洋化的当下,也不可能会有真正的男女平等,男人们也不可能坐视已经被压在底下上千年的女人,忽然和他们平起平坐。
离婚的权力,当然是要完完整整的掌握在男人的手里的。舆论的导向权,也是不能交到女子手中的。
实际上林志森和孔景豪在这件事上想达到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给手伸过了界的知音一个教训,好叫她们从上到家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政事是男人的世界,外宅是男人的舞台,女人最好是就此滚开。孔景豪在看到唐少帅那篇访谈的时候也皱了眉头,但他旋即就啐了一口,道冯家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他们自把自为,就将这件事抛到了一边---他行的是阳谋,冯家却是为了私怨,活该他们倒霉,好在不影响大局。
孔景豪他们联系的报馆,实际上根本没将知音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这样声势浩大的统一阵线,已经足以影响整个社会的导向,不管知音怎么反击也好,人们也会先入为主,在更多人眼里,姜娟就是“抛夫弃子”,就是蛇蝎心肠的毒妇,而更多人就是会可怜云师长,至于知音上头的社论,再怎么写,就算文辞再华丽,词锋再犀利,都抵不过悠悠众口。
这就是阳谋,就是以势压人。十几家报馆的联手,已经足以让他们打垮一家新建的报社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专攻女性市场的,甚至还不是每日发行的!
但就算心理是轻视着他们的对手的,这些人们行为上却并没有丝毫的放松。
接下去的好几天,在知音的下一期正式面世之前,京城的报纸,连续三天,每天都用了一个版面,来做这件事的后续报道。
整个社会的普罗大众,被卷入的越来越多,为这件事撰文的,也就不只是开始的枪手了,而是真正有了一些“XX学”大家,教授,前朝秀才,官员之类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而这件事,也就因此,而变成了京城当时最热门的话题,男人们之间就有了一种共识:娶妻如姜娟者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也就是在这种气氛里,知音在一个冬雪纷扬而下的灰暗的清晨,又一次的以三十万份的印刷量,传递到了京城的千家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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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宅。
上一次那送报纸的小报童这回是轻车熟路的去敲了那朱红色的大门--上一次的银元虽然没拿到,但也算是接上了头,这家出手大方的很,上回还特意说了,下一期的知音一出,就第一时间送十份过来,他们还赏一个银元。
这一次上头给的比之前还略多一些,这小报童收钱就收的十分的心安理得。
那老门子在雪花纷扬之中接过了一叠大约有十几二十份的报纸,关上了大门往里走---果不其然,小主人已经提早候在了内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