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来了没人通禀?
两位皇子连厮也不带一个,伞也不撑上一把,不进府门倒要去哪儿?就算不摆平日在宫里那做爷的谱,也不至于亲民成这样吧。
两道颀长身影一前一后相继走进空旷院,除了雨什么也没有。
我一直知道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院,曾经也坐在这里远远看过。那时的我还没有去住过,只是偶尔看看,想想过去,猜猜未来。今日倒是凑了巧,竟能看到这两位爷。
胤祥知道那院子的,从未去过,不知他和胤禛去做什么。到了那里,他可会有感触?若是会想起曾经的年少岁月,若是伤心难过,那可不好。
胤禛……你不是这个院子只有我们两个么?带胤祥去?那倒真是对他与众不同。
雨势随着突起的狂风急了一阵又渐渐缓了,天也瞬间放了晴,淅淅沥沥回复晌午的连绵不绝。
我扶着围栏仔细观望,不为偷窥只是好奇。
抓在湿木上的手指冷得抖起来,眉妩扶了我靠在身上声劝着,“回吧,出来有些时候了,再站下去怕是身子受不住。解语和如意该要过来寻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在我耳中却变成了另一道低沉。
“眉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回响在雨中,牙齿嗒嗒地相互碰撞不受控制。从她手中抓了伞跑下楼,提着口气一路跑到府院侧门,冲出去。
眉妩跟在身后声地唤,我猛地收了脚步回身看着她,“回去。”
有些话不用我,她都明白。头走过来扶着我送到院门前,整理腿处湿得皱起的裙摆,无声望着满是担忧,转身跑进雨里。
木门近在眼前,像是飘落细雨的天空滴着水。洇湿的纹理显得更加厚重,晃得眼晕。
这扇门我竟推不开,自到大从今至古,两世为人头一遭,我的家门我不敢去碰。
不知道他们在什么,也不明白有什么事让平日亲如兄弟的两人拳脚相向。哥是从来不打架的,我也从没见他主动去招惹过什么人,胤禛也是。
我听不见他们什么,看得也不那么真切,却清楚知道,动手了。原本对立而站的两个人,不去躲雨不进屋……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进一步,退一步。怎么都不对。
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就像我分不清楚此刻该进去还是离开。如果这两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男人动了手,该帮谁。
没有如果,就在这扇院门里,发生了。
跑来做什么?能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愣愣地站在石阶上,看着推在院门上的手,苦笑。
院子里响起踏水的脚步声,只两三步已看到高大的玄色身影,微红隐在黑色中。身后是一袭蓝色袍褂的胤祥,同样湿得颜色更深。
我努力挑了嘴角迈进门槛,攥紧伞柄不让颤抖那么明显。
两个人除却被雨水淋透,似乎没有太过失了身份。脸上没伤,身上也看不出异样站得笔挺,只除了腰带有些松垮的歪斜,玉佩的绦子乱了些,袍褂上多了褶皱。
“这是……练功呢?院子倒是宽敞,就是天儿不大好。皇阿玛交待的,要你回来检验胤祥的功夫?”
兄弟二人快速对视一眼没了方才见到我时的惊讶懊恼,竟齐声回了句极简短的话,出奇一致。
“切磋。”
“哦。”我像是听懂了着头,退后一步,“那你们继续,我先回了。一会儿记得回来换身衣裳,别受了凉。我让他们备好姜汤和热水。”
像是没有看到朝我走过来的两人,回身扶上院门,才刚踩上湿了石砖的台阶,快要僵住的腿带着身子向旁边歪过去。
胳膊几乎同时被左右扶住,抬头时胤祥已飞快看了胤禛一眼,松了手捡起掉落石阶的伞撑在头。
靠在胤禛湿冷胸前手臂环于颈后,胤祥别扭地走在一旁伞却始终遮在我身上,沉默地看向越来越近的雍亲王府,面色凝重脚步不停地紧跟。
胤禛同样板着一张冷脸薄唇抿成了直线,雨水不停从他额头滴下来流进衣领,看着我的眼睛里更是没了温度,像是生气又不像,倒像在和自己较劲。
苏太医冒着雨跑来府里,被胤禛一把拽到床前吓得险些摔在地上。仔细为我把了脉开了方子一再保证不会有事,仍是被扣住不让回家。
我歉意地笑,苏太医倒是毫不在意,脸色一正比胤禛还要唬人。“苏某虽不才却是为人医者,不敬,仍得上一句,福晋才刚出了月,得爱惜自己才是。”
我的头越来越低像啄米的鸡不停,听到一声闷闷的哼才抬头去看,原先挤满了人的房间竟只剩了一道身影,远远立于窗边。
雨后初霁的光影下转回身,看不清面孔,脚边积了一地的水。
“胤祥呢?”内心挣扎许久,仍是问了。
“你不会有事儿,回了。”
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背着光看不见视线落在何处,垂于腿旁的双手渐渐收握成拳。
抱着被子拥在胸前,歪头看过去,再开口时竟眯了眼睛笑起来,“你呢?”
我不知自己这句到底在问什么想问什么,只是话已出口。定定地看着他,直到那张面孔越来越近,清晰地现在眼前。
我坐在床上扬头迎视,他弯腰探身近在咫尺。
伤隐在沉静之下,像是能把心底的痛全部压抑。
黑眸阖在浓睫之下,胤禛拉了我靠在肩上。湿湿的凉,竟然还会让我觉得暖,透过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让我慌过乱过的心神全都安下来。
安静房间里能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渐归于平稳。手掌抚在我回抱住他后背的手臂上,再一声低沉如故——你不会有事。
☆、231.雨落八荒Ⅱ
胤禛在府里留了几日,除了这座亲王府,竟是哪儿也没去。他在的几天像是把久违的阳光都一并从塞外带了回来,未见一阴霾,晴空万里。
知他要接弘历兄弟去狮子园,我一早让李福接了两个子回府。每日除了师傅的教导,就是聆听阿玛教诲,我在一旁舒服地靠着,听得耳朵都快生出茧子。
这样的童年得是多无趣,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真不知这两个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性。
他们豁达开朗心胸宽广吧,兄弟两个相互较起劲来天下独双,恨不得把对方摁在地上生生压死一个才算痛快。饶是如此,若有人不长眼地欺负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还会瞪眼耍狠,兄弟俩立时又亲近得能同穿一条裤子嘿嘿傻乐。
他们阳光热血不畏恶势力吧,分明又是两只见到胤禛就会下意识躲闪的老鼠,生怕他有事没事考考课业挑眉瞪眼。偏又执拗地跟前跑后,像一对摇着尾巴的狗,既谄媚又心。
午后,同坐在屋里吃着清凉解暑的绿豆羹,弘昼已困得偎在我身上。弘历眨巴着晶亮双眼看着我们蹭过来,利落地蹦上床惊得弘昼叫了一声,揉着眼睛推了他一把重又靠回来。
“阿玛叫你呢,还睡!”
弘历这一嗓子唤醒了正欲再会周公的弘昼,腾地坐直身子看向椅中端坐的胤禛。手持茶杯望着他的眼中看不出在想什么,直勾勾地盯视。
弘历靠在使伎俩得到的位置,看也不看向他阿玛走过去的兄弟,笑嘻嘻拉了我的手。
胤禛低声交代了一句回房去睡,弘昼便应着走出门,脑袋耷拉着脚步飘浮,如意快步跟过去扶好不停扇动手里的团扇。
“额娘,睡吧,太医了要养好身子得多休息。等把身子养好了,生个妹妹。”
弘历的手抚在我平坦腹,软软的暖, 出的话却让我不知如何应对,笑僵在唇边。
这么的孩子也知道?还有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或是,这府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所有人通通都知道,甚至连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一清二楚。
胤禛咳了一声站起身,还未走到床边弘历已闭了眼睛手臂圈在我腰上,埋在胸前的脸蹭了两下,喃喃地像是呓语,“睡着了睡着了,已经睡着了。”
我忍不住乐出来,把气吹到他耳朵里,学着胤禛的样子低声交待,“回房去睡。”
不理我?
戳了下弘历的腰眼,声哼道:“妹妹有什么好?像弘昼那样的弟弟不好么?兄弟两个才亲近。”
“哪有妹妹好。”弘历头也没抬快速闪躲着我的手指,身子一扭一扭像只淘气玩耍的猫,滑溜得抓也抓不住。好半晌他才哼唧着握住我的手,闷闷地憋出一句带着轻快笑声,“我能带她到处去玩,能保护她,还能给她梳辫子。”
噗……这子打哪学来这一套,竟是个妹控?或是天生就喜欢姑娘。难怪将来是个风流种!
抓住他细软的辫尾晃了两下扫在耳朵上,忍笑回道:“弘昼也行啊,你也可以给他梳辫子,到处去玩,保护他,你是哥哥。”
弘历蹭地坐直扯动我手中未放的发辫,脸上满是不屑,甚至让我怀疑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他受到屈辱。
“两个男人,成何体统。额娘可曾见过阿玛给十三叔梳头啊,那……那……恶心。”
还男人呢,分明是两个鬼头。只是……确实有恶心人了。可是也不能打架吧,像弘历和弘昼这样的幼年兄弟偶尔动个手,尚且得过去。都已经三四十的人了,两个人加起来夸张都快有一百岁了,竟然还好意思切磋,就算不怕被人笑话,也不顾虑一下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吃得消。
想着便抬眼看向立于床边的高大身形,视线落在系着金黑色云纹腰带下的腹部。貌似胤祥下手挺狠,那一拳的瘀青啊,这两天才刚消散了些。
当时抹药的时候他什么反应?头偏向一边闷哼不屑?好像哼了句“他也未见好到哪去”。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做何反应,好像笑了,又或者气得不行。思来想去,可能是心疼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让我担心,想要掐他一把偏又下不去手。
至于这两个早就成熟的男人为了什么而拳脚相向,我始终没问,他们也没有提过只字片语,就像那天的雨,被风吹过消失无踪,又是晴朗艳阳。两个人再见面仍像往昔,走在一处坐在一处,吃饭喝茶饮酒聊天,事事都在一处。
弘历哼哼叽叽的不乐意唤回我的神智,的身子挂在胤禛身上不依地扭,被他阿玛随手拍在屁股上止了闹腾,老老实实地被解语接过送回房去。临出门时还冲我笑,又对着胤禛的背影吐吐舌头,根本不像困了想睡。
胤禛关好门窗自顾脱了袍褂靠坐床头,拉了我躺好闭上双眼,声音里很有些困倦,“歇会儿,别整日由着他们胡闹。”
轻轻拉了他衣襟领口,拿扇子送上几许凉爽,手上已被握住。
“没那么热。”仰躺的人眼也没睁随口道,揽着我的肩紧了紧,扇子被他接过放置枕边。“你热么?听话,再忍忍,别受了凉才好。平日也尽量在房里,有什么事打发眉妩她们去就好。”
原来他和弘历一样,话虽得含蓄却是同个意思,就差没有加上太医这三个字。无奈认命地闭眼装睡翻身躺向里侧,背上覆了层热度腰际已被轻轻揽住贴到身后胸膛。耳边又传来悠悠的轻声低语,呼吸呵在耳后吹起一缕头发痒了脸颊。
“再过两日就要带弘历他们去狮子园,你在府里好生养着,别让我放心不下。若是有事就让苏培盛去找胤祥,或是着人给我送信,我会回来。”
听了这话头更加倚在他身上,轻挪两下已调适成熟悉舒服的姿势。阳光肆无忌惮地穿透窗纸晒在房里,没有半舒爽清凉之感,睡意却突地袭来。
才刚迷乎起来依稀看到一个红色的俏丽身影,像在对我招手,还没看清脸孔听到吱哑一声轻响,惊得我翻身坐起。脑子还没清醒腰上手臂已然收紧,胤禛的清明双眼闪在眼前,让我有些不真实的错觉,想不起此时是何年月,因何惶恐难以安眠。
未及开口被拉回枕上,白色袖口挡住视线拇指在我脸上轻抹了下,一声睡吧像是催眠魔咒瞬间莫名安抚了我。看着他掀被下地低咳一声,眉妩轻悄悄地进了门。
听不清他们了什么却看得明白眉妩眼中的喜和急,胤禛回身向我望过来,几步走回床边俯身凑低,“弘晚那儿怕是要生了。”
只这一句我已抓住他手臂下了地,眉妩捧了裙褂被他接在手里,顾不得许多快速套上就要向外走。胤禛拉了我站在原处一一系好盘扣才揽着我向弘晚的院走去,落得沉稳的脚步始终走在身畔不急不慢,不时拍着我的肩低头声上一句,“别急,我还在。”
女人生孩子,男人在有用么?我摇头想笑却定定地看着他不出话。
多久了,没有听他这样过,又有多久,我没有真切地感受过他在的轻松惬意。久得有些不适应,又似乎适应得快要忘了还能依靠他。
事实证明确实有用,至少我和弘晚都能更安心,似乎只要他在,一切都好。
迈进院时正看到和苏太医前后步出房门的弘晚,见到我和胤禛,隐藏在沉静面孔下的焦急心疼闪现眼底。
房门内的一切是我熟悉的,娇弱女声,或安抚或劝慰的嬷嬷们,还有那些丫头走来跑去的丁当声。房门始终紧闭着,没有开过。
坐在院中,只是用耳朵在听,我都像是能亲眼看到那幅画面。
父子二人对座于石桌两端,黑白双色清脆地敲在棋盘上织成一片错落经纬,如同枝叶阴影投在他们身上,忽明忽暗。
胤禛的棋落得比往日快,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像在对着弘晚步步紧逼。捻在指尖的白子偶尔停于半空,房里每传出一声似是痛极的尖叫,弘晚便凝眸定住,久久方才落下一子。
我坐在一旁对专注于棋局的爷儿俩打着扇,却怎么也浇不灭那股热浪,随着屋里的反应不断升温。
突地一声喊,像是用尽全力,弘晚手中的棋子叮的敲在石桌上裂成两半,胤禛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素来最像阿玛的清冷少年面上蓦地放松,始终端着的宽阔肩膀低了几分。随着屋里传出的一声嘹亮啼哭,红润薄唇勾了抹微不可见的笑。坐在他对面低眉敛目的胤禛,神情与他如出一辙。
房门开了道缝,一个满脸是汗的丫头快步闪出来跑至桌边,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喜盈盈地笑,“恭喜王爷,恭喜福晋,恭喜二爷,夫人生了位阿哥。”
弘晚向胤禛看过去见他没有动地坐在那儿,缓缓抬了手站起身,沉默片刻开口道:“起吧,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