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辈子,相思恨过爹娘,恨过祖母,甚至恨过孟家,可唯独对自己的外祖家,即便有所隔阂,却并没有过分的怨愤。她上辈子过的不好,不但有她自己的原因还有她父母长辈的关系,是她的祖母脑子糊涂不辨是非,还总是贪图钱财,是她的父亲贪恋权色,从来就将家里的孩子当成可以交易的砝码,是她的母亲整日沉浸在往日父亲给她编织的美梦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她生的两个孩子心智越发古怪。
但这么多人当中,就是没有外祖家,在相思的想法里,外祖家更像是一个受害者,他们爱惜女儿却被女儿背叛,他们爱惜外孙女,却被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无情的伤害,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有他们自己的子孙后代需要抚养。若是相思自己,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尝试关怀女儿一家,更不会为两个孩子预备那么多家当,就生怕两人日后过的不好。
外祖家从她小的时候便已经尽到了责任,他们没有义务再用热脸去贴女儿一家的冷屁股,爱,从来都不是无休止的索取,同样也是要有所回报的。
“三娘已经不大记得小时候,可是外祖母送来的东西,可是记得,如今还有一两件摆在房里。”相思不希望这位被女儿伤透了心的老人,再对自己的外孙女失望,这一次她并无所求,纯粹只是感激老人在她幼年时的疼爱。
果然,关老夫人听后露出怀念的神色,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拉住相思,轻轻的说道:“你不知道,你母亲怀了你与你姐姐的时候,外祖母多么高兴,我原以为你母亲有了你们,就能成长为一个大人,可以担负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可是我错了……”
“外祖母……”
“这确实是我的错。”关老夫人拍了拍相思的手背道:“都是因为我没有教育好女儿,所以你与你姐姐才会生活的如此艰难,如果不是当初我的溺爱,你母亲也应该如同一般的世家千金精明能干……是我害了她,也害了你们。”
都说天真憨傻的姑娘有福气,她能够天真能够什么都不懂,那是因为有人替她遮风挡雨,有人将她放入安全的保护圈,所以她才能一直保持孩子般的烂漫,若是从一开始身边的人就放手,一开始就让她接触风催雨打,她又怎么可能还活在自己的美梦中?受到挫折的孩子往往都会成长的很快,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依靠。
“这都是命数,外祖母不必介怀。”相思安慰道。
“相思……虽然你母亲取的这个名字,外祖母当初并不赞同,可是长辈赐……你也不可心生抵触。”关老夫人紧紧拉着相思的手道:“外祖母知你母亲亏你良多,只是她毕竟是你母亲……日后,等外祖母不在了,你也多看顾。她也唯有你们姐妹二人了。”
相思乖巧的应下,可是老夫人并看不到她眼底的淡漠,不过相思也只是应下,让她开口承诺什么却是不成的,不是她不愿意,那是关氏恐怕并不需要。
“你外祖年纪大了,心结也重,日后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关老妇人撑不住躺在床上,手却还是拉着相思的手道:“孩子……不要学会怨恨,也没有让你试着原谅,只是放开曾经那些令你不快的事情,你才会学会真正的愉悦。”
相思心头像被什么一撞,猛地抬头去看自己的外祖母,就好像自己有什么被发现了一样。
关老夫人怜惜的看着她,极微弱的说道:“相思,你太束着自己了……”
相思还想问什么,门口伺候的老嬷嬷走了进来,相思赶紧走到一旁,让人伺候着祖母安睡。
“像……实在太像了……”
相思也不知道外祖母在说些什么,再想往前走,外祖父已经走了进来看望外祖母。她赶紧打起精神过去请安,而后就小心的告退归家了。
究竟她长得像谁,究竟外祖母看着自己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又代表了什么,相思猜不出来,也想不明白。她与外祖一家依旧是感情淡淡,除了前来看望外祖母外,她依旧与舅舅们不曾来往,顶多与那位迎接的表姐寒暄几句,她不知道长此以往是否能正常走动起来,可是她知道只要外祖母一日还在,她与永昌侯府一日就断不了关系。
马车颠簸了几下,外头似乎吵闹的厉害,相思迟疑了一下掀开了窗帘,就外头好些人家的马车堵在路口,然后不少的大家闺秀就那么不顾脸面的站在街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相思没法只得让石榴出去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准备绕远路回家。可谁知道她这里还没有调头,后边又被别的马车堵住,这下可好,无论走前走后反正那是都走不了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要过,堵在这里的,都是京都世家的姑娘。”石榴狼狈的上了车,刚刚出去差点没被人挤死。
“我瞧着这些姑娘年纪都不大。”路口出来的大多都是十一二的小女孩。
“那是当然,及笄的姑娘谁还敢出来抛头露脸。”石榴无奈的说道,眼瞧着他们今儿一时半刻是回不去了。
“啊啊啊啊!!来了!来了!京都四公子!”
“啊啊啊,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公子看我!公子看我啊!!!”
相思与石榴坐在车里都要捂住耳朵,马车的车盖几乎要被人掀翻,周围好像有五百只鸭子不停的叫嚷。
“这是要疯了……”石榴目瞪口呆的说道,这样的事情在燕州哪里看的到,姑娘们虽然不是常常拘在后院,也没说当街看男子还如此疯狂的。
相思没有说话,说来也巧,她车窗的位置刚刚查在前面几辆马车的缝隙处,正正可以看到街市的来处,这时候远远跑来四匹骏马,马匹上各坐着一位少年,相思就看着那四匹骏马奔驰而来,卷起阵阵尖叫。
“这……这不是我们家大公子么?”石榴这时候也凑了过来,见着打头那位可不就是他们家大房的公子孟霍然么。
相思到也看见了自家的大哥,只是她视线始终停留在一人身上,脑海里却浮现他长大之后的模样。
孟霍然之后便是一脸风流像的庄晋元,两人就差一个马头的位置,在庄晋元后头跟着付宁淮,他虽然整个人坐姿挺拔不输军中将领,可相思还是看的出他与那日见到的不同,好似特别紧张。这种时候,这种场景,若说只有一人无动于衷甚至淡漠一切的,恐怕只有最后那位几乎是闲庭漫步的青衣少年,那衣摆上的竹叶片片而下,也不知是谁家做的,到与那日的黄梅有异曲同工之妙。
相思不由想起他醉酒的模样,嘴角止不住翘了起来。
忽然,陌篱似有所感,竟然追着相思的视线望了过来,相思先是一惊,跟着到也不躲不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陌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一热,抿嘴似笑非笑。
“啊啊啊啊!陌郎看我了!”
“什么看你了,明明是看我了!”
“才不是呢,是他看我了,还冲着我笑!你们都走开!”
“你才走开!”
“谁踩我脚了!让开啊,别挤啊!”
陌篱再想去看相思的表情,却发现相思的窗帘已经放下,再见不到车内佳人。
“哎哎哎……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不过见个圣上,现在姑娘家可都喜欢你了,明明我长得比较好看嘛。”庄晋元接过一个姑娘扔来的花束,坏坏的一笑,引来不少姑娘的呼喊。
陌篱看都不看他,只是在人群里寻找相思的马车。
“你们还走不走了,万一一会儿老师生气了,我可不救你们!”孟霍然在前头大声喊道,他最烦这种被人堵路的事情,虽然陈国历来有佳人赠花与水果的先例,可这种担心被东西砸到了头,弄脏了衣服的时候,他是一点儿都不享受,也唯有庄晋元那个骚包,年纪不大就开始四处招惹。
“一会儿你们先去,我还有事情要办。”好容易冲出重围,陌篱居然扔下其余三人调转了马头。
☆、第九十一章
随着陌篱他们的离去,道路上的马车终于开始调转马头纷纷朝着四面八方退去,相思她们的马车也终于寻到一处空隙,可以绕出人群返回定安伯府,相思想着刚刚街道上的一幕,隐隐怀念,上辈子那家伙可是亲自驾着马车在街市上飞驰,那时候单单他一人便引得无数女人失心痴迷,只可惜他后来从商,地位卑贱,就算有女子想要嫁给他,也大多是商家之女,还都被陌篱的大伯母给搅合黄了。
“姑娘……你……”
相思本是撑着头靠在一边,并未面对石榴,所以当她听见石榴闷哼一声的时候,马车的车门已经被人打开,原先只坐着两人的马车中居然变成了三人。
看了眼马车多出来的那位,相思先是过去看了看石榴,发现她只是昏睡并无大碍,才转过身没好气的说道:“陌公子到是不请自来。”
陌篱只是进门之后下意识点了石榴的睡穴,并没觉着过分,可此时与相思的双眸对视,心到底是虚了。
“我只是点了她的睡穴,过不了就醒。姑娘你别担心。”
面前的人脸盘稚嫩,目光清澈,相思觉着她似乎都能看出他此刻所想,他是记忆中那个人,又好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在上辈子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叫人看不透摸不透。如此,即便相思知道面前的少年就是前世那个人,也总让她有看见陌篱儿子的感觉,莫非她心已经老了?
“三姑娘?”陌篱见相思低垂着眸子不说话,心下一慌,他毕竟还未及弱冠,顶多算是个半大的小子,之前跟在母亲身边也曾知书识礼,这种夜半钻人闺房,大街上钻人马车的事情,那是万万不可行且越过了礼法的。面前的姑娘模样小小,也不知道是怕了自己还是恨上了自己,莫名的,陌篱心下微微恐慌。
“你是来取那日丢了的玉冠么?”相思回过神,并不看他,只道:“我晚上会将那玉冠装在盒子里放在窗台之上,你想个法子来取吧。”
什么指责都没有,什么怨言也没有,就好像他只是在她家中做客丢了玉冠,她寻着了让他来取一般,陌篱隐隐觉着他若是真的取走了玉冠,往日也再不饮那梨花白,至此之后,他与这姑娘怕是再没有交集……
心头一紧,好似呼吸都变得困难,陌篱迷茫的抬起眼,不明白自己为何一个念头竟有痛苦之感,他似乎也许并不想就此与她分别,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明明不过是才见过几次的人。
“你……我前两日只是喝多酒……”陌篱突然觉着自己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原先骑在马上想了好些的话,居然在这个小女孩面前什么都说不出了,心头因为之前在人群里对视的那一眼而隐隐升起的愉悦也随之散去,他跪坐在马车内,几乎如坐针毡。
“往后还是戒酒吧。”相思何曾见过陌篱如此尴尬,上辈子两人红杏出墙也没见他尴尬过,似乎他永远都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谁都不在乎,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见到眼前的陌篱,相思到底还是硬不下心肠。
陌篱听见她语带关心,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就是觉着心里妥帖,他看着她很自然就解释道:“我年岁不大,本就不应该饮酒,只是……有些事儿身不由己,若是,若是日后我还有冒犯,姑娘可以拿了绳子捆我……”
“你还来?”相思这下坐不住了,小心的看了眼石榴,压低声音道:“你就不能让人看住你,或者换一种酒喝么?”
陌篱一愣,疑惑的问道:“难道说,我换一种酒就不会醉酒?此事我本人都不甚清楚,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相思脱口而出之后,就知道要糟,此事不过是上辈子两人之间的秘密,她只要一看着陌篱顿时就会松懈,忍不住总要说些不该说的,就好似她只能信任陌篱一般。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醉酒,我的意思是让你换点别什么喝,万一再醉酒出现在我家,这一次两次还罢,时间长久了,你以为我家里人都是木头做的?”相思脸色未变,强撑着一本正经的掩盖道。
陌篱一双大眼定定的看着相思,如同两汪清泉直反人心,可就在相思撑不住想要闪避的时候,他反倒绕开话题道:“是在下孟浪了,到让姑娘受惊了,在下日后定会谨慎行事,可若是一时不慎……还望姑娘多多担待。”
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她都担待两次了,怎么还有往后……
相思几乎给这家伙气笑了,这耍无赖的脾气哪怕现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陌篱也没改了去,看来这恐怕是天生的。
“罢了罢了……”相思刚说到这里,车夫就在前头吆喝了一声,瞧这情形,应该是离着府门不远了。
陌篱也知道留不住了,所以他半起了身子最后问了一句道:“两次烦劳姑娘,若是日后姑娘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一声。”
说完不等相思回答,掀开车帘就飞身而去。
相思看着那停摆的车帘,愣愣的坐了许久,直到石榴苏醒。
陌篱一路快马加鞭也不知道是想要赶上前头的孟霍然等人,还是在发泄心中莫名的烦躁。他对三姑娘来说应该只能算是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可他如此举止不当,三姑娘也只是私下隐瞒并没有告知长辈,也算对他仁至义尽。他明明知道孟三姑娘刚刚那番反应应该是在正常不过,兴许三姑娘只是人小还不知道他夜探的后果,纯粹只是想帮他遮掩一二,日后再无来往,可他偏偏升起阵阵不满,尤其是三姑娘那副想要立刻撇开关系的语气。
他们都同床两次,这小丫头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同床共枕什么叫做授受不亲!如此的好脾气,难不成将来有别的登徒子想要爬上她的床,她也如此善良的默不作声?
越想越升起,越生气越糊涂,到了后来陌篱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生气,只是那张脸实在是闲人免进。
“你可算是来了,你不会内急了吧。”庄晋元见陌篱翻身下马,立刻过来说道。
陌篱冷冰冰的绕过他,直接迈腿而入。
庄晋元一哆嗦,整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冬日,也不知道之前谁招惹了这小子,那脾气上了人家是冒火,他是结冰!
“还好你赶上了,老师此时正和大师对弈,让我们在此候着。”孟霍然已经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跟前学习数载,今年就等着准备下场,其余几位或多或少也在这位老师跟前听过教诲,也唯有陌篱是第一次来,甚至不知道这位老师会不会有兴趣将他留下,按照这位老师的脾气,若是不合他的眼,那么就算是皇上下旨,他也懒得应付。
陌篱心里还胀得难受,只觉哪哪儿都不顺眼,他随意应了一声就站在付宁准的旁边,想着回去一定试试旁的酒水,看看三姑娘到底说的准是不准,大不了让尔西将他捆上再试,总不会给那个丫头增加麻烦。
他心里琢磨着事儿压根没注意院子大门慢慢的开启,从院子里头这时候走出两个人,一个白发白胡确实黑眉,一个一身袈裟光溜溜的脑袋。
“山长真是客气了,我不过云游一番归来,到让山长破费了。”那大和尚长得慈眉善目,看他的人总觉着亲切,可转过脸却总是忘记他的容貌。
“你此番可是要回明觉寺?”山长摸着他的白胡子,笑眯眯的说道。
那大和尚双手合十,却只道:“我已不是寺中主持,不必如此着急,到是想要叨扰山长几日。”
山长听罢,哈哈大笑,极是畅快道:“若是如此,那真是某的福气,大师想要留几日便留几日。”
两人正说着话,出了门到见着平日少见的人,四个孩子并排站着,都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容貌。
山长扫过众人,目光甚至没在第一次入门的陌篱身上停留,他直接问孟霍然道:“今儿你们的来意?”
“老师,我们已经求得圣上,让骁勇大将军之子过来学习。”孟霍然躬身回道。
山长最喜欢法度法规,最不喜人治而非法制,所以面对圣上送来的陌生的少年,他也没多几分好脸色。
“你们几个功课可做好了?”山长说着又单独对付宁准道:“我知道你向来不注重文史律法,可就算你带兵打仗,那些该学的也不可荒废。”
付宁准连连称是,不敢多言。
等着山长再次扫过众人,这才对陌篱道:“你一会儿进来,我总要试试你的深浅,方可考虑是否将你留下。”
陌篱到是没有怨言,一揖到底道:“是,山长。”
山长而非老师,到也是个守规矩并不爱顺杆爬的,山长摸摸胡须满意了几分。
“阿弥陀佛!”
众人不解的看着山长身边的大和尚。
大和尚眯着眼睛,看向陌篱,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而后对山长道:“等会儿可否让我这个大和尚在旁一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