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平王妃谢璇以前曾经见过,她跟皇后是本家,出身名门,自幼教养得极好,是元靖帝和皇后亲自甄选出来的。当年平王还是太子的时候,身为太子妃的她也是端贵之中蕴藏万千风姿,而今平王已逝,她带着一种女眷居于王府之中,身边又没个子嗣,就算如今强颜欢笑,也总带着些凄凉。
平王妃进门的时候,厅中倒是有不少人围过去,就连不怎么跟人亲近的三公主都冲她行礼问好。平王妃各自招呼过,见到五公主身边的谢璇时,就有些疑惑,“这位是?”
“这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五公主介绍。
平王妃随即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信王执意要求娶的那位姑娘么。”她抿唇笑了笑,“果真风姿出众,谢侍郎好福气。”她大抵是有些疑惑谢璇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目光往大公主那里一瞧,大公主正同南平长公主说话,她只是收回目光,“陶妹妹,这也是你的表妹了?”
“姐姐好记性,正是我姑姑的女儿。”陶妩就站在平王妃身后,待平王妃入座后,先带着谢璇往旁边坐着。
因为差着几岁,表姐妹俩的感情并不是很亲近,然而如今谢璇已经成了准信王妃,两人就又成了妯娌,陶妩自然多一分关心,低声问道:“今儿怎么请你过来了?”
“是五公主的意思,”谢璇微微一笑,“恐怕也是婉贵妃的意思。”
陶妩点了点头,“既是她的安排,想来自有深意。今日大公主请的都是皇家子嗣,你都认得么?”
谢璇摇了摇头,“有几个不认得。”随即点了几个从没见过的,陶妩逐个跟她解释过了,宾客大致来齐,就只差了个越王妃。
不过谢璇以前曾跟越王妃有一面之缘,倒也没什么好奇,只是道:“十一月里表姐诞下小皇孙,一切都好吧?我和姐姐原本要去瞧瞧的,却终究未能进去,昨儿问舅母的时候,她也挂念着呢。”
“我让母亲操心了。”陶妩叹了口气。
她原本是极柔婉曼丽之人,同平王妃站着的时候,一如芍药,一如海棠。如今平王妃脸现凄凉,陶妩神色中自然也添了落寞,低声道:“这几个月平王府都闭门谢客,别说是我这边的人了,连王妃的亲眷有时候也不得登门。我剩下孩子的时候,母亲曾在外祖的安排下来过一次,腊月之后便也没能再过来了。”
“那孩子还好么?舅母说表姐怀孕之后身子虚弱,是以特别挂心。”
“也就那样罢了,回头你转告母亲,就说我一切安好吧。”陶妩叹了口气,忽然又道:“我真盼着你能早日嫁入信王府,到时候咱们见面的次数还能多些。”
谢璇有些诧异,默然打量陶妩的神色。
从前的陶妩姿容出众,又因出身好,在偌大的东宫,除了要待太子妃恭敬之外,对别人时态度虽然柔婉,却是隐然藏着些傲气的。谢璇跟她来往的次数不算太多,记忆里的陶妩美丽大方,进退有度,从来不说丧气的话,而如今看她这般表现……她轻轻捏了捏陶妩的手,“表姐放宽心,那毕竟是头一个皇孙,过了这两年,姐姐的日子必定就好过了。”
陶妩下意识的瞧了不远处的平王妃一眼,随即道:“但愿吧。”
徐徐饮了一杯茶,陶妩似乎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厅中来往繁杂,她到底也没再提起什么,带着谢璇入席去了。
席面就设在这宽敞的厅中,每人一张小案,案上蔬果茶酒齐全,中间两丈宽的地方还能表演歌舞。
大公主招呼着众人落座了,越王妃才姗姗来迟。
高挑的个头,华丽的衣饰,脸上盈满笑意,这样的越王妃与从前的沉默本分判若两人。日头已经升得高了,阳光洒入厅中,映照在她发髻中的珠翠宝石,更添了几分精神。她带着女官进了厅中,目光扫过整个厅堂,随即上前歉然道:“路上碰见些事情耽搁了,来迟了片刻,还望几位长公主、王妃和大公主见谅。”
她语出歉然,却没多少愧疚的意思,坐上诸位显然有些不悦。
大公主是今日宴席之主,只笑吟吟的将越王妃瞧了瞧,道:“王妃如今事忙,这大清早的就这般忙碌,倒是妹妹我选的时间不对了。只想着几位姑姑能得空前来,倒未体谅王妃的忙碌,是我不对。”
越王妃往上首扫了一圈,犹豫了下,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入座。她的身边还跟这个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应是越王之女。
谢璇此时还不是正经的王妃,席位安排得靠后,默默打量厅上众人神情,再瞧越王妃那模样的时候,便低头一笑。
越王妃的出身并不高。
从前的越王庸碌无为,整日的装傻,上头还有个显赫尊贵的太子压着,京城里但凡愿意跟皇家攀亲的人,都是争着把女儿送入东宫做个侧妃,甚至去做滕妾,也是不肯把女儿给草包傻王爷的。且越王自铁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岁,他本身就痴傻,又是做过质子的,朝堂上下就更没人愿意攀亲了。即便元靖帝想赐婚,也没能挑出个合适的。
越王妃的父亲刘远倒也算目光别致,在工部当了多年的官儿,并没见长进多少。彼时看出了元靖帝对越王补偿的意思,便将自家独女送到了越王跟前,甘以侧妃的身份侍奉左右。
越王从善如流,决定娶其为正妃。元靖帝心里一高兴,便给刘远赐了个侍郎的官职,待越王妃嫁入皇家之后,立时又升了工部尚书。
及至如今越王得势,身边纵有诸多滕妾,却只有刘氏一个正妃,连侧妃都没纳一个,对刘远也格外优待,去年腊月的时候补了空缺,入阁成了阁老。
当年越王势弱,刘氏被人暗地里嘲笑了多年,怕也忍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一朝得势,便格外得意,今日这轻狂模样,若是换做旁人,大抵也做不出来。
上头大公主举杯开宴,随后自有歌舞鼓乐助兴。
谢璇瞧着舞动的人影,目光却不自觉的往越王妃身上瞧,见她格外温柔的喂旁边那女孩子吃饭的时候,忽然有些好奇——作为越王唯一的王妃,越王的野心她必然是知情的,只是对于越王的阴狠城府,她会了解多少?
面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郡主,她会想起越王曾残害过的女童么?
饮宴结束的时候已是晌午,大公主府里不似宫中那般规矩仪程严苛,待得宴会一散,有事的先行离开,剩下的则三三两两的在厅中赏玩闲谈。
大公主是元靖帝最疼爱的女儿,每年得到的赏赐并不亚于太子,而驸马又是个风雅古朴的人物,手头尽是奇珍。客厅之侧专有一座阁楼,里头格局开阔疏朗,陈列着驸马这些年四处搜寻的各种古玩雅藏和皇帝御赐的珍宝,从甲骨竹简到青铜金石,从珊瑚玛瑙到猫眼宝石,每一件宝贝都用依其形制而造的柜架陈列,意趣盎然。
谢璇跟着五公主走入其中,立时看住了。
她是头一回来这里,每一件都是新奇而陌生的,那些珊瑚宝树、玛瑙角杯、玉熏珠冠,自是华贵而夺人眼目,隔壁的甲骨金石却更是叫人挪不开眼——谢缜擅长书法文章,于这些方面也曾有涉猎,书房里藏着几套旧时的竹简古书,向来都是奉为宝贝,不许人轻易碰的。
谢璇前世在玄真观中,之后嫁入靖宁侯府,自然没机会接触这些。此生在谢缜书房里玩过几回,一直心向往之,只是她既无丰厚家藏,也不能像男子那般自由的去淘漉,只能暗暗遗憾,如今一见,那可真是如久旱逢甘霖,每一件都不肯放过,细细的研看。
五公主并没有这样的耐心,况她来大公主府上的次数不少,于这些东西时候看惯了的,只将驸马新收来的半人高的珊瑚观玩了片刻,便去别处玩。
这里谢璇正看得入迷,忽听旁边轻轻一声咳嗽,转头就见是陶妩过来了。
她忙站直了身子,“表姐身子不舒服么?”
“只是喉咙有些发痒罢了。”陶妩瞧着左右无人,微微一笑,“璇璇对这些东西也有研究么?”
“谈不上,就是心里喜欢,不免多看了会儿。我去给表姐斟杯茶?”
“不必,我坐会儿就得走。”陶妩以目光指向外头,平王妃正跟几位长公主说话,身后仆从已经站好了,像是要辞别的架势。
谢璇便也不再提,只是道:“难得见表姐一次,就要这样匆匆走了,表姐回去可要保重身子。”
“等你成了信王妃,有咱们慢慢聚的日子。”陶妩盈盈一笑,语声柔和,“你若喜欢这些,我们府上如今虽然冷清,却也有不少雅藏,到时候可以尽情来观玩。”说吧,瞅着外头平王妃似在寻她,便道别一声,匆匆走了。
她的背影比从前更加纤秀瘦弱,孔雀纹金彩绣绫华服穿在身上时自是合宜,只是腰处稍嫌宽松,仿佛纤腰若柳,里头什么都没有似的。比起从前绮年玉貌、丰瘦得宜的陶妩,她这半年里显然是瘦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头也似弱了些,更叫人诧异的是,她竟也开始跟谢璇绕着弯子说话——搁在从前,她是姐妹间从不这样。
是因为小皇孙的缘故么?
谢璇稍有猜测,隔着窗扇瞧见外头平王妃和陶妩一同离去,陶妩甚至还远远回首望了她一眼,隔着窗户报以一笑。
那笑容叫人捉摸不透,谢璇稍稍愣神,就见大公主旁边的女官走了进来,低声道:“谢六姑娘,信王殿下听说姑娘也在这里,吩咐我来问一声,待会是否能与他同行?”
韩玠吩咐大公主身边的人来问事情……谢璇稍一犹豫,便道:“好。”
她被刚才陶妩那笑容搅得满腹狐疑,连着小阁楼里的珍宝雅藏都没办法专心瞧下去了,再捱了片刻便先告辞离去。五公主这会儿不见踪影,南平长公主正跟上一辈的王妃们说话,大公主便吩咐人好生送谢璇出去。
到得府门附近的时候,那女官便道:“姑娘请在偏厅稍后片刻,奴婢去禀报信王殿下。”
她是大公主亲自指派的人,而韩玠虽被认在惠嫔名下,论根底却是与韩玠同出于宁妃膝下,这两人会有所往来,并不奇怪。
过不多时,远远的果然见韩玠上马,只带着荣安慢慢出府。那女官便又来请谢璇上车,好生送她出去。
马车行至巷子口,两株极大的老槐树左右拱卫,给两口做了个天然的洞门。
韩玠就在槐树下驻马,高健的马匹配上挺拔的身姿,他只需稍稍伸手便可折下槐树枯枝来把玩。正月里的日头和暖而明媚,透过槐树枝桠洒了他一身的光影,往地下投个斜斜的影子。他似乎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放在眼前逆着光看得入神,一动不动。
这平淡无奇的背影却如同一幅画刻入谢璇眸中,初春的和暖里,忽然叫人生出懒懒的笑意。
她行至韩玠身边时,掀帘叫了声“玉玠哥哥。”
韩玠回过身来看她,唇角稍稍勾起,“走吧。”
两人出了巷子,七弯八绕的走至人烟稀少处,韩玠便将手里的缰绳甩给荣安,随即蹂身迅速的窜入谢璇的马车里。
谢璇昨夜没休息好,此时正眯着眼睛打盹儿呢,猛然被惊醒,只顾愣愣的看着他。
“这个月的礼物。”韩玠的指尖举着一对红宝石滴珠耳环,往她耳垂上比了比,道:“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有这样的一双,新婚的那夜垂在耳边,烛光下美得让人心惊。”
稍稍还有些迷糊的谢璇“哦”了一声,接过那耳环一看,果真跟她前世所用的一模一样,也不知是韩玠从哪里寻来的。
“我给你戴上。”韩玠趁着她还迷糊,摘下珍珠耳珰,换上了那一对耳环。她的肌肤本来就柔腻姣白,耳垂生得又嫩又好看,如今被这红宝石滴珠一衬,红白相映,竟透出种柔弱的盛美。
韩玠凑过去亲了亲,又挪向她的脸庞。他今日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呼吸中卷了酒气带着烫热,落在脖颈里的掌心更是发烫。
谢璇立时往旁边避开,“玉玠哥哥!”
“怎么?”韩玠凑在她耳边,故意加重了呼吸,想要触碰她的双唇。大概真是有些醉了,手掌滑向她的后背,倾身过来将她困住。
谢璇立时想起了去年二月那次,他将她压在马车里狠狠亲吻,而后在南平长公主的别苑里险些放肆。这会儿的韩玠有些迷醉,未必不会向上次那样失控,她忙往角落里挪了挪,板起脸来,“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么!你再敢这样,我就叫车夫停下,把你赶出去。”
“好。”韩玠盯着她微微泛红的脸,有些爱不释手,身子却压得更近。
他的目光灼灼,呼吸也是温热,去年的长公主别苑里,他也是这样……谢璇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脸上愈来愈红,猛然扭过脸去,低声道:“下流。”
这是她重生后第二次这样说他,第一次就是在南平长公主的别苑里,韩玠自己完事出来的时候,被她羞红了脸低声斥责。那时候他才从诏狱中逃出生天,积攒着的亲吻化为思念,继而勾起压抑许久的欲望,确实是唐突了,可这回他什么都没做呀。
韩玠有点委屈,“那次是我失控,这次不会了。不过——你记性挺好啊。”上挑的尾音里余韵无穷,韩玠凑到她滚烫的脸上亲了亲,才恋恋不舍的道:“好,我谨守承诺,暂时做个君子。咱们去哪里?”
“玄武南街,红螺巷。”谢璇这时候也没心思说正经事了,捂着通红的脸,声音自指缝流出。
韩玠一笑,便吩咐外头车夫改道。
红螺巷里,各门各户都换了新的桃符,温百草的门是敞开的,谢璇和韩玠相继下车进了院门,竟意料之外的看到了熟人——高诚。
他应当是才下值,身上还穿着麒麟服,默然在门口秃了枝桠的紫藤架下站得笔直,目光瞧着温百草。而温百草则换了家常耐磨的布衣,正跟那位婆婆将两溜花盆往廊下搬,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高诚。
这场景……有点诡异。
☆、第107章 107
谢璇同韩玠入院,高诚扫了一眼后并未说话,只默默的抱拳同韩玠行礼,脸上似乎稍有尴尬。那头温百草才摆好了花盆,被那婆婆提醒着往这头一瞧,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便浮起了笑意,“六姑娘来啦,快请进来。”
这会儿晌午才过,日头还暖和得很,院子里的竹编圆桌旁放着四把竹椅,她请坐下,一面吩咐婆婆去斟茶,一面打量着韩玠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信王殿下。”谢璇瞧着一直被忽视的高诚,眨了眨眼睛。
温百草显然一愣,随即忙跪地行礼,“叩见信王殿下。”
“平身。”韩玠适时的接过话茬,“怎么高大人也在这里?”
高诚看了看温百草,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这才走上前来,声音里带了点温度,“殿下今日好兴致。谢六姑娘,许久不见。”另一头的婆婆已经倒了四杯茶过来,温百草先奉给韩玠和谢璇,一杯留给自己,稍稍犹豫之后,便将余下一杯放到高诚面前的桌上,声音低得几乎随风而逝,“坐吧。”
这么多天头一回听见她肯开口说话,高诚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竟自闪过喜悦,便即坐下来,喝了口茶。
韩玠和谢璇面面相觑,瞧向高诚的时候,那位黑脸阎王便只管低头喝茶。
少顷,温百草又同婆婆到厨房盛了几样腊月里备下的糟鹅掌、腌鸭脖及新制作的桂花蜜汁糖糕、正在灶上热腾腾温着的银丝卷儿,配着简单的几样清凉小菜,为每人摆好筷箸,有些不好意思,“菜色有些简薄,还请信王殿下见谅。”
“是我们来得唐突,温姐姐快坐吧。”谢璇拉着她的衣襟坐下,吩咐芳洲将几样年节里备好的礼物同婆婆拿到屋里去,又道:“原本想腊月底的时候过来看姐姐,只是府里有事耽搁了,拖到这时候才来,姐姐可别见怪。一切都齐备的吧?”
“六姑娘客气了。”温百草婉然一笑,“姑娘腊月里送了那么多东西,掌柜也封了个好大的红包,自然一切都顺畅。前两天闲着的时候又想了几种花样,待会给姑娘瞧瞧。”
她自然听说了信王殿下要求娶谢璇为正妃的事情,毕竟从前没接触过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说话时就有些拘谨,双手交叠搭在膝盖,坐姿也十分端正。她的隔壁就是身高腿长的高诚,目光不时落在温百草身上,却是抿着唇不发一语。
谢璇以前只听说高诚凶神恶煞,仅有的那次接触里,高诚也是凶巴巴的,像是稍有不豫就能出手杀人似的。而今他这幅模样,委实出人意料,谢璇的笑意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
高诚何等敏锐,立时凶巴巴的看了过来。
谢璇连忙止笑,旁边韩玠便开口了,“高大人,你还没告诉本王,为何会在这里。”目光挑过去,分明也含着打趣。
“路过。”高诚僵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