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能带着莫名听苏长越回答:“有过几面之缘,甘兄是个不错的人,我们拜见座师时是一道约着去的。”
张兴志笑道:“哦,是这样,贤侄觉得他不错,那我就更加放心了,贤侄知道他几时回金陵来吗?——其实你们目的地一样,倒很可以同道过来。”
苏长越微微摇头:“抱歉,伯父,我并不知晓,殿试后我们各有各的事忙,一时没有再来往了。”
张推官皱了皱眉,另指了一事转移了话题,然而张兴志听到苏长越的答案后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把话题扯回来道:“不瞒贤侄,其实修杰如今与你也算是亲戚了,你要是多留两天,说不定还可以喝到他的喜酒,哈哈。”
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里间马氏的表情差不多跟他同步,珠华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位甘某人跟张芬定下了?张芬素以官家小姐自居,不肯意识到自己跟张莲张萱间的差距,为此挑挑拣拣,多年一直没定下来。没想这回运气倒好,闷不吭声地居然拣了个进士,单以夫婿个人成就论,倒是比汪表姐夫还强一筹了。
珠华对此没什么特别感触,她虽然神烦张芬,但也不会故意盼着她嫁不好,她从张芬那吃的亏都讨了回来,和她没那么大仇了。
所以她就只是有点奇怪:怎么张芬自己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难道甘某人身上有什么进士功名也弥补不了的短板——比如年纪大?长得丑?
她心里胡乱揣测着,听外间换了张推官有点不悦的声音:“没有影子的事,先不必往外说罢。幸而长越不是外人,不然让别人听了,岂不笑话。”
张兴志正在兴头上,哪里耐得住不炫耀自己的进士女婿,不以为然地道:“大哥想太多了,都相看过了,人家明说了满意芬儿,稳稳妥妥的事,有什么不能往外说的,如今不过差着一道正式提亲的手续,只要等着甘家人上门就是了。”
他说着笑嘻嘻地,举起酒盅:“来,我敬大哥一杯,还要谢过大哥给寻的这桩良缘。还是大哥眼力如炬,一寻就寻了门极好的亲事!”
珠华恍然大悟——提到是张推官寻的,她想起来了,去年过年时张兴志和魏妈妈的□□被撞破,马氏大闹了好几场,闹到最后张推官不得不出面,因是张家人不占理,他为了替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烂摊子,答应亲自给张芬牵线寻摸一门亲事,才安抚下了马氏。
想来就寻的是这甘修杰了,当时他还只是举人,但以张芬出身,能嫁个现成的举人实在也是很不错了。
张推官没有举杯应和,他从苏长越的反应里看出了不对:假如真有如此美事,那他不会这么默然听着,怎么也该说两句贺喜的话才是。
他心下有了数,原要给侄女留颜面,不想当着众人面说其中细节,但张兴志偏要一直提起,他无法含糊下去,只得直接道:“休提那事了,你瞧不上人家,都已回绝了,此刻又说什么。”
张兴志瞪大眼:“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回绝了?”
张推官没好气:“你们跟人家说什么春闱后再说,可不就是回绝了?”
——这话其实是张芬说的,她看不上甘修杰,嫌他娶过一房妻子,但父母却皆觉得不错,年轻头婚的倒多的是,有几个有举人功名的?有也不会看上张芬,张兴志和马氏在这点上的头脑都还清醒,觉得能寻着甘俢杰可以了,张芬的年纪也不容再挑拣下去。
但张芬自己不愿,她抗拒不得之下,方想法寻了个借口,她打的主意是想在春闱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再争取一下,说不定能碰上更好的,若不能,那只有认命给甘修杰做填房去了,张兴志和马氏一想似乎也有理,就同意了,照这个意思给了人回话。
张兴志就道:“这怎么算回绝,芬儿想激励激励他而已。对了大哥,你可别成天绕着珠丫头转了,我们芬儿的嫁妆,现在起也该备起来了,不定哪天甘家就要上门来商议亲事了。”
里间马氏听得眉开眼笑,悄声向张芬道:“你这爹爹,难得说一回中用又中听的话。”
张芬却不如她一般高兴,低着头,微微鼓着嘴,不肯应声。
马氏带笑嗔她一眼:“你这孩子,心也太高,现成的一个进士还不满足,还想寻什么样的。”
张芬不理她,头埋得更低——若没有苏长越先一步前来,她或许此刻也觉得意,然而人只怕比较,这一比,就只剩一个意难平了。
马氏正在欢喜劲上,不怎么把女儿的别扭放在心上,说了她一句就又向钟氏笑道:“大嫂,芬儿这门亲事寻得不容易,全赖大哥帮忙,这下面的操办,也要请大嫂多帮衬着些了。”
珠华听得无语:张良翰娶妻的花费就大半都是长房出的了,这下好,嫁个女儿还要赖到长房头上,不要脸到这份上,也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钟氏尚未给出回应,外间张推官的声音又起,这回更为不悦:“这算什么激励?人家诚意相求,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拖着挑拣拿捏人,难道人家必要顺着你走?我看这门亲事是作罢了,不必再提起。”
张兴志不服,且还觉得莫名其妙:“大哥是怎么了,芬儿嫁个有出息的女婿,与大哥面上岂不也有光彩,怎地大哥一直泼我冷水?”
苏长越在旁斟酌片刻,他实没想到那个
放言“再说”的是张家姑娘,并不想掺和进这等夹缠不清的家事之中,然而张家这位二伯父太能畅想了,他作为知情者再闷着不说,他日捅穿出来,倒似他诚心在看人家的笑话一般。
只能张口道:“张伯父,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甘兄已被我等座师,刑部左侍郎王大人招了婿。”
他放皇榜后曾和甘俢杰又碰过一面,甘俢杰也在二甲上,和王大小姐的婚事是肯定妥了,只待禀告家中尊长,而能得这等贵女,家中尊长岂有反对之理?
他尽量不掺入自己的个人情绪,只平直叙出,但一语既出,仍是满座愕然。
啪。
里间,张芬手一滑,一双雕花木箸摔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有小天使猜许燕儿的,许燕儿她爹是御史,正经是个官家女,甘俢杰三十好几了,又有过一回婚事,照常理许燕儿还是不会去给他做填房的~
☆、第95章
珠华不太敢看张芬的脸色——因为真的是太难看了。
她的五官整个扭曲着,一张脸从脖颈处直红到了太阳穴,满溢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屈辱,身子在椅上微微颤抖,似乎都快晕过去了。
单看她此时形容,其实挺可怜的,但一想她所以会面临这个难堪的缘由,珠华只能赠给她两个字:活该。
相比之下,外间张兴志的反应要来得直接得多,“贤侄”也不叫了,丢了酒盅就嚷道:“苏家小哥儿,你这话当真,没有搞错人?姓甘的真的背信弃义另攀高枝去了?!”
这等婚姻大事,怎可能弄错!苏长越一说出来,张推官就知道不虚了,沉声回道:“我们与甘家并未立下任何书约,谈何背信弃义,人家得中进士,身份看涨,另有淑媛得配也是可以想见的事。你们自己未能慧眼识英,错失良婿,事情到此也只好认了,此刻多言又有何用。”
马氏精明些,也是不死心之故,就抢在张兴志之前扬声道:“我看应当是苏家哥儿听岔了吧?要说招婿,先当把你招了去才是,怎么招上甘修杰一个鳏夫了?人家那么大的官,哪里能看得上他。”
珠华原是看戏的,不妨又被擦上了边,恼得眯起眼瞪自认为十分有理的马氏:怎么就该招上苏长越了?甘修杰是鳏夫不错,同时也是单身,而苏长越是有、主的好吗?
这间小花厅里外是用一整面多宝阁相隔,能挡住人影,但隔不住音,马氏的话在外间也听得清清楚楚,苏长越不得不一一回明:“张二伯母,我殿试后办聘礼,人都知道的,如何会来寻我。王老大人家的长女孀居在家,年貌与甘兄正相当,所以成就了这桩亲事。”
其实他倒确曾感觉到有一些人家在或明或暗地打听他,不过他紧跟着就办聘礼,因不懂行,把同年们都问遍了,传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大小连登科,自然没人再有别的意思了。
是个寡妇——
里外都安静了片刻,这没法有疑问了,确实正般配啊。
张兴志错失掉一个进士女婿,心都痛抽抽了,没处发泄,想及张推官先前的话,怨他站干岸,愤然道:“大哥,你是芬儿的大伯,怎么说话不向着芬儿,却去向着那外姓人。我们不过是要考虑考虑的意思,又没有一口回绝,他凭什么就被那什么侍郎招了婿了?还不是嫌贫爱富,因那侍郎官大,就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了!我要上他家问问去,有没有这么做人的,可怜我们芬儿在家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这大半年的青春白白耽搁在这里,难道就这么不作数了不成?我必要去讨个说法,他家若没话回,我直接上京城找那姓甘的本人去!”
里间马氏原多少惧怕着张推官的权威,还不敢闹得太激进,这会听张兴志居然硬挺着出了头,有了撑腰的,跟着就哭:“可怜我的芬儿命苦,叫人这么欺负,呜呜呜……”
“上个月初二,栖霞寺。”
这场接风宴终究是要往着闹剧上走了,张推官懒得再试图遮掩挽回,语调冷冷地报出了一个日期地点。
“……”马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张兴志那股子气焰也灭下来了,眼神飘忽着,道:“大哥好端端提起这茬做什么,她们娘俩去烧个香罢了。”
“到底干什么去,你们自家心里清楚。”毕竟顾及张芬一个未嫁女的脸面,张推官点了一句,终究还是没有明说。
不过在场众人都听出来了:寺庙说是佛门清净地,其实所谓的信徒们常常借着这地方干些别的事,比如说相看,两边没定下来时不怎么方便在家里见面,而小姐们能露面的公共场合又实在不多,寺庙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了,在佛音钟鼓里来场偶遇,好像目的都能被洗涤得单纯了一样。
张兴志满口“耽误青春”云云,埋怨别人背信弃义,结果自家也没消停,别说和甘修杰没定下约,就定下了,以他家这做派也讨不回理去。
张兴志就哑然了,张推官则盯住了他:“老二,你们在家里抱怨两句也罢了,出去了万万不要胡说,更莫去寻上甘家胡闹,你们一些儿信物也拿不出来,是断断占不住理的,闹开了一丝好处也没,人家只会笑话你们有眼无珠,且还要赔进芬儿的名声,她婚事上本就有些艰难了,再惹上这个嫌疑,以后还怎么另寻人家?为芬儿计,你们非但不该宣扬,更该守口如瓶才是。”
张兴志并不傻,如何不知道是这个理,只是犹自不甘:“那芬儿怎么办,她就该白受了这个委屈?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婚事还定不下来,以后可怎么办是好?”
原以为有个甘修杰做保底,便寻不到别的好头绪,也仍旧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谁知他直接脱身撂了手,张芬两头落空,既没找着比甘修杰还强的,且连他还够不着了,倒霉被闪在了半道上。
张兴志是认真在考虑这事,只是他男人粗心,说话没防备,一张口就是“这么大年纪了”,张芬本就觉丢脸之极,再被亲爹这么捅一刀,再忍耐不住,哭泣着掩面,站起来就跑了出去。
“芬儿——”
马氏看她神色不对,怕她想不开,忙一边叫着一边跟着追了出去。
被这么一搅局,余下众人怎么也乐呵不起来了,宴席只能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进行,又沉闷地结束了。
苏长越在据张家不远处的客栈定了一间上房,聘礼什么的都放置在那处,由福松在那里守着。此刻天色已晚,外面已然宵禁,他不便回去,只能去客院里住一晚,碍着出了甘修杰和张芬的事,他也不好宴后立即去找张推官商讨婚期的事,只能存在心里,预备着明日早些起来,去请教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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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马氏和张芬先后回到了二房院子,张芬回到了自己房间情绪更加压制不住,呜呜大哭。
马氏听得又心疼又着急,又忍不住要埋怨她两句:“唉,你这孩子,当初听大人的话多好,现在就等着做进士奶奶了,哪至于后悔来哭。”
其实张芬心情远比她说得复杂,甘修杰见她一面直言满意,她心里得意,以为拿准了他,自觉便高他一等,倒过来反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自谓可以开条件挑拣,谁知人家远没那么看重她,掉头就另择了良配;她心里恨死了甘修杰,但又确如马氏所说,错失了翻做人上人的机会,后悔如虫蚁般噬咬着她的心;再来,这消息是苏长越带来的,她这么丢人的一面全部落到他和珠华的眼里,这份难堪无以排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这么左思右想,她眼泪更加干不了了,哭倒在了床铺上。
“唉,好了好了,别哭了,哭也没用。”
马氏语带烦躁地劝着女儿,心里也是乱麻一般,她努力要在这乱麻里理出一条路来,自语道,“不然瞒着你大伯,偷偷去找甘家试试?说不定有转机呢,你大伯光顾着他做官的脸面,他倒是好了,却不想想你怎么办。现在里子都没了,光要个脸又有什么用。我去找甘家闹一闹,他家若实在不肯认,那能让你做个贵妾也行——其实平妻最好,不过他娶的那头老婆是京里大官家的,他们做官的人家规矩大,和商户不同,恐怕没平妻的说头——”
“做什么平妻贵妾的,呜呜,我不要!”张芬大哭,她原来正妻都不怎么情愿做,现在去给他降格当妾?她哪里折得起这个脸!
马氏拍她一下:“你这不懂事的丫头,人家现在是进士了,转眼就要做官,你能去给他做妾也不算太亏了,不然你说你还能怎么办?”
“呜呜,我就是不要,我才不给他做妾,他比我大那么多,又长那么丑,我原来就不喜欢他,他另娶就另娶好了,我本来也看不上他,呜呜……“张芬边说边抽噎,把脸都哭花了。
马氏又气又无奈,又拍了她的背一下:“甘俢杰哪里丑了,不过是生得不俊而已,天底下的男人多是那个样,你要那生得俊的又有多大用处?是能当吃还是当喝?去年那卖油铺子家的小子倒是俊,你嫁了他,跟他一道站铺子里卖油去?你要愿意,那小子还没娶亲呢,老娘现在就舍下这张脸跟他家说去!”
张芬的哭声一下大了起来,见马氏居然真返身要走,她忙挣扎起来去拉她:“娘,娘,我不要……”
马氏不过吓唬她,不可能真去,见有点奏效就停了脚步,叹着气点了点她的额头:“娘心里何尝不想给你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为着这个念想,才把你耽搁到了这么大,现在再来后悔也迟了。你也别瞎想了,又想貌,又要才,还要年轻正相配的,哪有这等好人给你,就是宰相家的闺女想找个这样的也不容易,何况——”
她忽然顿住了。
张芬先顾着哭,见她过了好一会还不言声,慢慢也有点反应过来了:“——娘?”
“嗯。”马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变化不定,又沉默了一会,才重开了口,这回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低多了,“这样的人,家里倒正巧有着一个……”
☆、第96章
张芬毕竟是个姑娘家,心里虽影影绰绰地对苏长越有些断不了的念想,真夺人婚姻的事还是不好意思干的,就有点发怔地道:“娘,你提那话做什么,和我又没关系。”
嘴上这么说,她的哭声却是停了,目光里也闪出了点飘忽迷离之色。
苏家虽倒了,但苏长越本人却重新站了起来,这么年少得中传胪,前程不问可期,说是万里挑一的佳婿也不为过,叶家那小丫头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呢,明明当初是那种死局,结果不上几年竟叫她守得翻了盘。
马氏意味深长地道:“现在是和你没关系,不过事在人为,你要想有关系,也没有多难。”
张芬闷着不吭声,像是个发呆的样子。
知女莫若母,见这模样马氏就晓得有戏了,只是底下的筹谋必要她配合,所以也管不得她的小女儿心思,扳过她逼问:“你给娘一句准话,你愿不愿意?”
张芬害羞地把脸扭过一边去,又叫马氏摇了摇才道:“……我愿意又有什么用,人家打小定的亲事,马上又要成亲了。”
马氏不以为意道:“他们自管成他们的亲,与你又没妨碍。”
“那我怎么——”张芬一下转头,“娘,你什么意思?”
马氏对着女儿说话没什么可拐弯抹角的,干脆道:“意思是,正房你就别想了。”
张芬脸色白了一下:“娘!”
马氏叹了口气:“我是你亲娘,难道能不想让你堂堂正正地去给人做正头娘子?只是这其中要做手脚太难了,那小丫头虽没了父母护持,却还有你大伯,你大伯那个偏心眼,放着亲侄儿亲侄女不照拂,却把那一对外姓当成宝,你要抢了那小丫头的夫婿,他肯定不容。你爹又是个没用的,指望不上他。再者,叶家那小丫头这一二年你也看在眼里,一天比一天出落得齐整,想法算计了苏家哥儿纳了你容易,叫他放手那样的美人却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