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岩塔南面一片幽深浓密的草丛里,三双眼睛正紧紧注视着塔内来回巡逻布置的人。
“武丘平这地方倒是选得不错,九层宝塔,玄机内藏,他何时这么聪明了?”说话人正是乔装了的江凭阑。
“是我选的。”喻南淡淡一句。
“哦,仔细看也不是那么好的,”她狡黠一笑,“孤塔一座,自掘坟墓。”
微生琼听不大懂两人对话,奇怪问:“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今夜最大的威胁在于那第三批杀手,我们几个伤的伤病的病,都不在最佳状态,不适合正面交手,倒不如借武丘平之力除掉他们,反正……他那么蠢。”
第七层塔内,武丘平突然打了个喷嚏,望了一眼护栏外的天色,总觉得今夜说不出的诡异。
☆、以身相代
子时,天青锦袍之人在马上飞驰,踏踏马蹄卷过路边荒草,黄沙尘土铺天盖地,掩去少年明眸皓齿清逸容光,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牢一个方向。
在他身前是一条越往里走便越狭窄的绝路,身后则是重箭连发之声,十余骑亲卫一路以血肉护持,不断有人应声倒下。
城破前夜,他带了百余亲卫撤离皇都,之后因微生琼任性出走被俘,只得去而复返再入皇城,这几日来回折腾下来,亲卫不断折损,到得眼下只剩了酒楼里和他身后这零散几个。那些人个个都是誓死效忠于微生皇室的铁血汉子,存在只为了牺牲。
身后的杀手不同于前头两批,他们极擅于掩藏踪迹,直到出现在万海楼十里范围内才被探子发现。他们经过特殊训练,又配备有军队正规武器,是真正以一敌百的高手,不过来了区区数十人便令他折损近三十亲卫。若要正面对决,他很难保证自己能护着微生琼全身而退,所以不得不依皇甫弋南所言用计。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南国新帝动用数十万兵力封锁全城只为擒他一人,却连他的踪迹都无处可寻,而北国区区一个没有爵位的皇子,不过派了手下数十精英,便将他逼得狼狈出逃。撇开皇甫弋南插手其中不谈,其实微生王朝的气数,早已尽了。
马上黑衣人穷追不舍,意图将他引往一个方向,而他似乎浑然不知,一路只顾着逃窜,看上去慌不择路。杀手们于马上疾奔状态下有条不紊地射出一发发重箭,心里却在暗自思忖,这位敌国的皇子似乎也没有上头想的那么厉害,兴许原本大可不必与那位谋逆的将军联手便可活捉他,但既然他们得到的命令是那样,也只得照做了。
一路相诱,微生玦策马至狮山山顶,停在了天岩塔脚下。他于马上回首,看见一路尸体鲜血蜿蜒,亲卫们无一幸存,而在不远处,数十黑衣人挽弓而至,于夜色里透出森凉之意。
他要走的那条路,注定要以无数人的血肉堆砌铺就,今夜如此,往后更是如此,这不过是最初的、最为浅淡的,一个开始。
高踞马上的人含笑望了望一半隐在阴影里的矗立高耸的九层宝塔,那笑意里有些许遗憾、同情,好似看见势在必得的猎物。
一人笑对千军而无惧。
微生琼躲在草丛里凝望着哥哥的背影,不敢大口呼吸,只得不停眨眼睛来缓解内心紧张的情绪。江凭阑贴着地,保持着匍匐的姿态,以尽可能小的幅将枪从腰间拔出,忽然被喻南按住。
他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心口,两个动作两个意思:不要,信我。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换了张脸、换了身衣服,这是打算亲自出马了?
真正的暗杀者习惯在沉默中解决自己的猎物,九名黑衣人策马朝微生玦围拢,举起手中特制的弩,悄无声息地瞄准。无人发令,常年高规格、高要求的训练令他们出手之前自有默契,几乎是同时,九支箭齐齐射出。
箭矢破空,锐利如风,马上人却能掌控风。
微生玦是在箭射出前一刹自马上腾空跃起的,于习武之人而言,眼睛是身体上最迟钝的部位,一切动作等到眼睛能看到时已经来不及应对,所以他们大多时候习惯用直觉。而真正的高手能与敌人的心境相互契合,清楚了解对方的每一步动作。
他自马上跃起,踩箭矢而行,半空里身若惊鸿。多数人的眼里只偶尔捕捉到一抹倏尔出现又倏尔不见的天青色剪影,几乎无法预判下一瞬那人会出现在何方。
黑衣人一箭失手便不再执着,撤下弩变换阵形,九人同时自马上跃起,手中软剑一翻,并不向着微生玦,而向着他即将要落下的地方。与此同时,天岩塔第四层塔内数百支火箭齐发,朝着半空中的微生玦,也朝着掠阵的黑衣人。微生玦低低一笑,身形大力一扭,原本要落下的人迎上火箭而去。
九名黑衣人半空中齐齐收剑后撤,眼底露出惊色。乱箭齐发,不仅是要微生玦的命,也一样要他们的命。果真如上头所言,得小心武丘平变节!
火箭破空而至不过刹那,微生玦迎上去的同时四面激起罡风,火箭擦他身侧而过,因罡风力道扭曲了原本直射的路线,朝已经后撤的黑衣人而去。
人人心底一凉,忽然明白了那人先前低低一笑的意思。然而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已练就了反应先于情绪而行,情绪虽有波动,身体却没有因此停顿,迅速自破阵法提剑挡箭。武丘平却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一声令下,第三层和第五层塔内分别又射出轻箭与重箭。
轻箭适宜射远,重箭则精于破甲,数百支箭双管齐下,便是大罗神仙也难能以一己之力全数挡下。那九人躲过第一波火箭的同时又见轻箭和重箭朝自己射来,身形都略略有些不稳。
武丘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半空中渐渐抵挡不住的几人,笑得心满意足,笑得容光焕发,笑得……浑身一僵。
这一僵,他心里暗叫不好,微生玦呢?
江凭阑正暗自感慨着武丘平这回可是花了大价钱了,一偏头忽然发现身边人不见了,她低低“咦”一声,喻南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刚才,轻箭、重箭齐发那一瞬,天青、乌墨两条身影同时暴起,一个是半空中的微生玦,一个是伏在草丛的喻南。两人并未事先商量,也没打什么暗号,不过刚巧作出了同样的判断。
两人快如闪电,又迎箭雨而上,一时间竟无人捕捉到他们身形,等武丘平意识到不对劲要回头时,忽然感觉后颈一凉,一柄弯刀已经搁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在他身后,硕大空阔的第七层塔内,埋伏的暗卫早已尽数无声倒下。
他心中一时悔意无限,却听得身后持刀之人笑意深深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将军可叫我好想。”
微生玦这边直奔武丘平所在的第七层塔,不动声色解决掉一层的护卫,喻南则在其余塔层内以“副将”身份传达“停火”的消息。
第七层塔为指挥中枢,旋梯之上布置了传递指令的机关与人手,喻南一路扣动机关,急转直上,畅通无阻。那真正的副将,也就是先前提醒武丘平要小心四皇子的人,本就是他布置在军营里的暗桩,以“绝路险地、居高临下、容易集火”等理由诓骗武丘平选择天岩塔作为围剿地点,不过是为了眼下更方便隔绝消息的传递罢了。
江凭阑先前的戏说其实完全讲到了点子处,天岩塔的确是适合埋伏围剿的宝地,但同样的,也很容易令设伏者自掘坟墓。
此时黑衣人死伤过半,喻南那边已叫停,微生玦则牢牢控制住了武丘平。江凭阑伏在草丛里悄悄看着,总觉得这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得有些不大对劲。她的目光掠过高耸的天岩塔,自底部往上一层层看过去,最终停在塔顶。
今夜晴朗,视线极佳,因而能清晰地看见平常阴雨天隐没在云雾里的第九层塔塔顶,这么一看,她微微蹙起了眉。
她不是不相信喻南和微生玦,这两人无论是智谋或身手都在她之上,但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没有的。她在脑子里将眼下所见的塔顶与先前初来时留意过的塔顶相对比,很快发现了不对。
月色下,塔顶多了一块阴影,阴影很小,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某种机关设备,但一定多了些什么。
武丘平的布置只在七层塔及以下,第八层与第九层塔因空间狭小未被其利用,那么也就是说……塔顶的动作与他无关。
这念头转过,她脸色霍然一变,惊得身边微生琼猛地一颤,“怎么了?”
“快!跟我换衣服,别问为什么。”
微生琼听了前半句,一句“为什么”已经滑到嘴边,听完后半句只得生生给憋了回去,跟着江凭阑脱去了外衣。
两人隐在浓密的阴影里对调衣服,江凭阑一面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一边压低声音道:“记住两件事。第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主动暴露自己。第二,一旦暴露就射出烟火弹,阿瓷会赶来接应你。”
她拼命点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因为江凭阑格外严肃的态度不敢多问,咬着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两人身形差得有些多,索性江凭阑今日为扮男装束了胸,身子骨看起来娇小些,加之微生琼的衣裙宽袖大幅,穿在身上倒也勉强合身。而她为了方便在夜色里隐匿身形,来之前便已脱了乔装时的白衣,换了黑色劲装短打,给微生琼穿了以后倒也不至于宽大到不便行动。
换完衣服后,江凭阑犹豫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眼下戴着易容,是酒楼里那白衣少年的脸,她直觉这脸不能出现第二次,否则可能会影响喻南今夜的计划,但问题是,摘了易容更不成,她很快便要去到皇甫,如果有人在今夜记住了她的脸,只怕日后会有麻烦。
微生琼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指了指拖在地上的裙裾。她眼睛一亮,是了,以微生琼身份,原本也不会将脸露给陌生人看,蒙个面纱反倒更合适。
微生琼徒手撕裙,又徒手抓泥巴给摘了易容的江凭阑涂涂抹抹折腾了一番,确认即便面纱掉落也没人认得出她以后,学着柳瓷打了个“OK”的手势。当然,柳瓷也是跟江凭阑学的。
她虽不晓得江凭阑究竟要做什么,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再不明状况也该看出来了,这是在乔装成自己,而自己的身份……是很危险的。
她犹豫一会,拍了拍江凭阑的肩,“小心。”
江凭阑还她一个嫌弃的眼神:还用你说?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像是巨大的滚石车行来,微生琼一惊之下险些要抬头,被江凭阑一把按下脑袋低声怒斥:“不想你哥哥死就躲好!”说罢她一个翻身贴着泥地滚上前去。
方才第一波火箭很大一部分落在了泥地里,有几支火未熄,触着长得茂盛的草便烧了起来,江凭阑那一滚,衣袖无意掠过烧得□□的草皮,正巧被来人一眼看见。
来人只有一个,也着一身黑衣,捕捉到那一眼后便一脚踹到身前大车上,这一脚使了浑厚内力,大车咕噜噜朝前滚去,因车上所载重物发出隆隆巨响,引得天岩塔内的人都探头来看。
这一看,所有人都是一愣。巨大的滚石车上架着一口双人棺,如有神力般自己朝塔下行来,草丛里似乎有人被这声响惊动,探出个小小的脑袋,那尾随于大车之后的黑衣人立刻飞身掠去,将她一把揪在了手里。
第七层塔护栏旁挟持着武丘平的人连着惊了好几惊。
第一惊,这双人棺与万海楼密道里藏着的父皇与母妃的灵柩一模一样。
第二惊,微生琼被俘。
第三惊,不是微生琼,是江凭阑。
黑衣人一招制住江凭阑,将她一把摁在大车前,几名负伤的黑衣人踉跄上前来,朝他拱手道:“大人。”
那被称为“大人”的黑衣人淡淡瞥他们一眼,“废物。”
江凭阑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在酒楼里,被喻南称为“大人”的那位。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幸好她摘了易容蒙了面纱,还将微生琼的衣裙撕撕扯扯地改了一改,又往泥地里滚上了几滚,这才不至于被他识破。
她心里这么一有数,便强迫自己入起戏来,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你这贼子,信不信本……”她蓦然停住,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
“嗯?”那黑衣人伏下身来,凑到她耳边低低笑了笑,“公主不妨看看这是什么先。”
她顺着他目光所示望去,这才看见大车上载着的是什么,眼眶立时一红,满脸的震惊与不解,“父皇……”她说到一半怒目瞪他,“卑鄙小人!”
“公主不妨再抬头看看。”
她抬起头,看见微生玦站在护栏边,一手钳着武丘平的肩,似乎正有些焦急地朝这边张望。她立时拼命摇头,“哥哥,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江凭阑喊得撕心裂肺,滚烫的眼泪落了黑衣人一手。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底露出狐疑之色。
万海楼里没有找到那位公主的踪迹,他因此猜测微生玦将她带在了身边,企图以这双人棺将她引出来。但抓到人后又觉得不对,听闻那位公主不过十二年纪,可看手里这姑娘,怎么说也得有十六、七的模样。他因此出言试探欲拆穿她,但她的表现又太符合那位公主传言里的形象,反倒令他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江凭阑这边一面挣扎一面大喊,上头微生玦在武丘平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放开他,运足内力对底下道:“放了我小妹,我来替她。”
这一句语气看似恬淡,却隐隐有几分压抑的怒气,听在黑衣人耳里也是恰到好处。但他心中疑虑尚未消除,并不敢轻信,仰头回道:“殿下不妨下来说话。”
☆、生存游戏
“很高兴见到您,殿下。”黑衣人似乎一点也不心虚自己拽着人家妹妹衣襟,正色朝飞身掠下的微生玦行了个礼。
“你很高兴?”微生玦笑得露出一排锃白的牙,“我却不大高兴,这可如何是好?”
“月朗星稀,一家团聚,”他瞥一眼手里的江凭阑和边上大车载着的双人棺木,“殿下如何不高兴?”
微生玦还没发怒,倒是江凭阑回头恶狠狠盯住了黑衣人,“你会遭报应的!”
他淡淡一笑,额角刺青倏尔一闪,“今日倒是见识了贵国公主的好教养,我这可还什么都没说呢,公主您怎么就骂上了?”
“你……!”她一时气结,恶狠狠就要去咬那只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微生玦一直远远站在一丈之外,此时忍不住上前一步,出声阻止道:“小妹!”
她停下动作,委屈垂眼,连微生玦都忍不住暗暗佩服,除了高了些,身形饱满了些,这动作、这神情、这语气,活脱脱就是自家那妹妹。她与微生琼相处也不过短短两日,竟能学得如此。
“小妹,你莫要乱咬,沾染了晦气可不好。”
她哼一声,听了这话似乎舒心了些,低下头站好不乱动了。
那黑衣人遗憾地摇了摇头,“贵国便是这样宠溺公主的么?也难怪不成气候。”
“口舌之利便不必逞了,”微生玦一脸标准的“呵呵”表情,“说吧,条件。”
“殿下既是爽快之人,我便也不绕弯子了。您应该晓得,以主上之能,要取您性命并不难,但主上的意思是,何必为难有能之士?”
江凭阑在心里冷笑一声,难怪这些人非要跟武丘平那蠢货合作,原来是要活捉微生玦。
“敢问你嘴里的‘主上’,是贵国哪位皇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