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本来是没课的,但她跟李青阳在一起,怎么都觉得不自在,便干脆出了门。只是不想去学校,便又去了古玩街。这样的天气,古玩街上的生意也并不好,她便又去了那家茶楼,里面到是热乎乎的,但一大早,人到底不多。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喝茶赏景画画,到也自在。
到了中午,正想着这顿饭去哪解决,便见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那两个商量着要算计舅舅的人,又一前一后的出现在这里。依旧是上次的位置,依旧是只他们两人。
心中一动,便又停了下来。
只叫了些点心放在一旁,她则继续画画。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那边的声音。就听其中一个人,一边给另一人倒茶一边问:“……事情准备怎么样了?”
“急什么?不要急,千万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人慢条斯理的给对方倒了盅茶,慢慢的品了盅,又吃了块点心。顺便将茶楼里的所有客人,都以一种随意的态度扫了一遍。看到欢喜时,他的视线停了停,然后又慢慢转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问另一个已经有些耐不住的人:“让你找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了,可那么个瘸子,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那个瘸子以前是文×革会的,那些年,可是抢了不少好东西。许家也被他抢了一回……咱们那东西,还得借他的手往上送……那东西,换了任何人都不行。”
“让您这么一说,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明白才对,要是连你都明白了,那这棋也就废了。”那人显然万分看不上对方,却又不得不跟他打交道。
那个人不明白,欢喜却有些明白。如果他们这次说的还是舅舅的事情的话,那许家,应该就是指超哥家,或者曼姨那边?可人家这次没指名没道姓,她还真不敢说,这指的就还是上次的事情。
毕竟隔了这么多天了,说不定人家早已换了个事件。而且,大概是她多疑吧,怎么就这么巧,她来两次,两次都碰到他们。而且还都在商量这种,本该密而不宣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话她还是记了下来。有关没关的,还是让舅舅他们去判断吧。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这两人就没挪窝,跟其他的闲着没事的老人一样。要了棋盘,一边喝茶,一边下棋。欢喜便一直在画画。她承认,她不太想回去。
然尔,不一会儿,她的对面又坐了一个人。让她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看向对方。
是江敬华,一身军装,没戴帽子。伸手就来抓她盘子里的点心:“你还真在这?”将盘子里的点心吃完,伸手就将她画画的本子抢了去,一张一张的翻着。“看不出来,你还真是吃这碗饭的料。”
“你怎么在这?”欢喜被他吓了跳。
“李青阳说你肯定在这里,我来接你。他到是挺了解你,到是用了心了。”江敬华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这点出息,多大的事,就吓得你不敢回去?”
欢喜脸一红,随即就又一白,颇有些赌气道:“我就这点出息。”打打不过,理讲不通,她还占了一个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的亏呢。她能怎么办?不过,到底还是辩了一句:“我又不是不敢回去,我平时就在这里的。”
他将本子丢到她面前:“走吧,我送你回去。要是在那里住的不开心了,就搬到我那里。我在京里也有个房子,不比这里差。我给你请个保姆,侍候你一个人。我们江家也缺女娃娃,回头正经摆了酒,直接进家谱都成。”这么一想,他到是摸着下巴,想这件事的可行性。其实这样也好,进了江家的家谱,以后她不管嫁谁,腰杆子都硬硬的,谁也不惧。哪像现在这么没出息,还没到哪呢?先吓得躲出去。
欢喜瞪他,这天下的事哪有那么简单的。如果只是找个住处,她自己就能找到。问题是,这不能解决问题。至于家谱什么的,她根本连想都不想。
“要不然还有阿超呢,他手里的房子不少。京都的,外地的都有。”
欢喜摇头,有些话跟江敬华实在是说不着。他们说到底,并不熟。交浅言深这种事,她才不愿意做。他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她心里所思所想。他们之间有代沟,无法跨越的鸿沟。她突然就有些想许超了,如果是超哥,她愿意将心里的话跟他说说。
将画本收拾好,就跟着他出来了。
他开得是军用吉普,一路上颇有些横行霸道的味道,很快就到了小院子里:“要不要搬到我那里去?”
“不了。”她觉得,如果有一天,她因为逃避而搬出这里的话,也就是她离开京都的那一天了。
“成,有事随时跟我说,我就不进去了。懒得见阿超,那就是个火药罐子,讨厌的很。”李青阳被他跟许超伙起来揍了,这会儿也作不了夭。
“超哥很好。”她自然是要维护超哥的。
“行,我知道,你超哥好。”江敬华哼了一声,直接替她将车门打开。欢喜下车,跟他挥手告别。他的车就嗖的开走了,转身回屋,才进门,许超就迎了出来:“回来了?”
“超哥。”欢喜抓着包带子,低着头走了过去:“让你担心了?”她自己一大早就出了门,连招呼都没打。她就想离李青阳远远的,却忘记了,许超会担心她。
下一刻,她的头上多了一只大手,用力的揉了揉:“乖。咱不怕,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就把他赶走。”
欢喜失笑,“好,把他赶走。”看吧,这就是超哥,他想的不是带她躲出去,而是把李青阳撵走。
“行,把他赶走,咱不怕他。”许超这话,却是有了些试探的意思。这事别说李青阳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但凡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表白,有爱有不爱,有恼有羞有怒有愤的。就是没见过怕的……他也想知道,她到底怕是这事儿,还是这人。若是这人,那他可就只能将人隔开了。就算他觉得这人不错,还是他的顶头上司,可妹子才是自家的。
“我没怕他。”欢喜诡异的看他一眼:“大哥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怕他?”
“那就行。”许超嘿嘿一笑,“那你对这事,到底怎么想的?你也说了,他对你挺好,条件也不差……要是换成旁人,我得说,他到是个不错的。当然了,我们家小喜子也是最最好的,配他绰绰有余……”
“我还没想明白。”欢喜有些泄气的趴在桌子上,眼眼没什么焦距:“其实吧,我本来,早就绝了嫁人的心。早在退亲之后,就想着,这辈子就一个人过。我只要努力点,多赚点钱,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平时再省着点,将来自己给自己养老。真要到了不能动的时候,我就干脆利落的死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挂的走。”
“胡说什么。”许超一听这话,一下就怒了起来:“你才多大点的人,那才多大点的事,怎么就叫你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欢喜摇头,想想过去的种种,想想原身的经历,她到差点把自己惹哭了:“超哥,你不知道。那不是‘才多大点的事’,那是很大很大的事儿……”
她用力抹了下眼,“他们都当我小。可我记得的……爷爷当初要接我进山的时候,其实是问我愿不愿意的。我虽还小,也知道山里清苦,不管在哪,哪有跟父母在一起好。可我爸妈嫌家里吃饭的人多,不愿要我的。他们说如果我不跟爷爷走,就要把我丢了……进了山,爷爷只叫我哄着婆婆。爷爷的心思全都放在她的身上,有什么好东西,全都先紧着她。婆婆那两年,已经有些健忘了,有的时候,连爷爷是谁都想不起来,又哪里还会记得我。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常忘了我。我胆小,不敢乱动,经常饿到发晕……”
“后来,我跟着婆婆学她平时把玩的那些东西。婆婆虽然不记得谁是谁,可她记得这些。我在她面前背那些书,哼她弹的曲子,她就会注意我,喜欢我。婆婆喜欢的,爷爷也就喜欢了。我的日子这才好一些……可再好,到底是山里。他们的年纪都大了,精力有限,爷爷的能力也有限。等我适应了山里的生活,便是我照顾他们。没有人再跟我提父母亲人,我也让自己忘记他们。我的生活里,便只有他们两个老人家。可他们只有彼此……我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经常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可就算那样,他们依旧是构建我整个世界的全部。”
“可突然有一天,这个世界崩塌了。我知道了什么叫死亡,婆婆死了,爷爷将我送回家。我知道,他也活不久了。他本就是为了婆婆而活,根本不在意我。所以,婆婆死了,我也就没有用了。他将我又丢回家里,给我订了个亲,就以为是对我有了交待。我那时候刚失去婆婆,又回到完全陌生的家里,整个人都傻呆呆的,话都说不利落,更不会跟人交流。亲生父母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孤僻。爷爷虽有交待,让他们好好待我。他们便将我丢进了学校,让我住校。他们不管我有没有基础,不管我能不能适应学校的生活。他们将我丢过去,算好了我高中一毕业,就成年了,就能把嫁出去,就可以彻底的摆脱我。谁知道,我才毕业,那人就来退亲……”
“我听到他们商量,准备再给我订一门亲,一个有钱的老光棍……不过,后来我被推进水里,差点救不回来,这件事才不了了之。也因为这样,大伯母才一力将我带去堂姐那里……”
欢喜怔怔的,眼神没有焦距:“每次面临着死亡的时候,我最初总想着,死吧,死了就好了。可真的快死的时候,又总是挣扎着活过来。差点被饿死的时候,还是会爬着去啃野果。被推进水里的时候,还会忍不住闭气。生病的时候,明明只要不醒来就可以,可我还是拼尽了全力,睁开眼睛……我知道我不甘心。”
“大哥说他喜欢我,我不敢应。他为什么喜欢我呢?因为我是婆婆养大的,可其实,婆婆没有那么喜欢我的。真的,所有的东西都我是偷学的。在山里,纸笔那么精贵,爷爷才舍不得我浪费。棋盘我也是不能碰的,婆婆虽然不记得什么,可她一辈子都是骄矜的,她的东西,别人都不能碰。我只能偷偷看她自己跟自己下,我偷偷的记着,自己画棋盘。婆婆统共就在最后清醒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将那些东西留给我,也不是给我的。她只是想让我将来,交给她的家人罢了。她是笃信她的家人会来找她的……”
她长吸口气,两手一摊,看向许超:“你看,我不善良,为了活下去,我一点点大的时候,就会算计。在学校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很多龌龊的手段,只是那时胆小不敢罢了。我还势力,谁要先对我好,我才对对方好。我小气的要命,谁要是算计我,背叛我,我会记一辈子,绝不原谅,抓住一切机会报复回去,哪怕同归于尽。你们说我敏锐,可其实我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每一个人,所以才总觉得那些人可疑……我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缺点。”
“万一我也喜欢上他了,将来他知道了这些,再抛弃我,我该怎么办?我的世界已经崩塌过一次,再来一次,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能力,再支撑起来。我更怕,我也会报复,我都不敢想象,那时候我会做什么。也许,将这个世界都给毁了……”真的,她真的能毁灭这个世界的,这不是危言耸听:“所以我就想着,这辈子就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哪怕孤孤单单的,可这样我可以平平静静的活下去,安安稳稳的,对谁都好。”
不知何时,一个胸膛出现在她身前,她的脸被压到那胸膛上,任她的泪湿透他的衣衫。
抿紧了唇,缓缓闭上眼睛。这样,他们是不是就能打消他们的疑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