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皇宫。
孟灵均下朝之后独登阙楼, 拾阶而上, 俯瞰日光下的成都城。通衢大道, 屋宇栉比。草树云山如锦绣,亭台楼阁隐于柳丝花影之中,行人往来川流不息。
蜀国物华天宝, 占据天险,又有河网之利, 沃野千里。境内极少战事,先祖皇帝与民休息, 至今已呈繁荣昌盛之景。
孟灵均握紧拳头,仰头闭上眼睛:父皇, 盐灵二州终于再度归于蜀国,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表面上看,他以西南四州换取盐灵二州,吃了大亏。但盐灵二州对于蜀人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这两州当初被萧铎以雷霆之势夺走,给蜀人留下了巨大的伤痛和恐慌, 他将之拿回来,是种情感上的弥补, 而且蜀国又重新掌握了东进的门户。至于西南,后汉部署的兵力较弱,失掉四州并不会对蜀国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
况且,当初先帝应杨守贞所请出兵攻汉,本就是意气之举。如今汉帝已决定派萧家父子前去东部平乱,蜀国若不见好就收, 再付出点应有的代价,恐怕汉帝下一步就要收拾他们了。
契丹国内如今乱作一团,耶律都莫指望不上,南唐虽动作频频,却也只敢在江南一带放肆。蜀国势单力孤,绝不是大汉的对手。
只要蜀汉的贸易能够重开,这四州也算给得值当,他的手伸进汉地也相对容易得多了。
不能急,他要徐徐图之。
“皇上!”高士由跑过来,将一封信呈上,“后汉的太原尹刘旻送来的。”
孟灵均拆开信,迅速看了一遍。刘旻是来示好的,先恭贺他继位,还表示愿意今后与他通力合作,请他有空去太原做客。刘旻此人,一直在保存实力,野心也不小。听闻太原所在积粟,仓廪皆满。刘旻又通过胡人购买了大量马匹,充盈军备,恐怕生有异心。
孟灵均知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九黎最近如何?”他侧头问高士由。
高士由回答:“并无异常,就是大祭司应萧铎之请,出发前往后汉。同行的有王燮,还有韦妡巫女。”
“韦妡?她去后汉做什么?”孟灵均问道。高士由上前附到他耳边,小声地嘀咕了一阵。
“你说她通过了仪式?”孟灵均很意外。在九黎的时候,他听说过这个火棘仪式,能通过的绝不简单。韦妡若不是真的先知,背后定有高人相助。
九黎的先知,绝对是各方势力要争抢的对象。得不到,也宁可杀之。所以九黎至今没有对外公布,也是为了保护韦妡的安全,但这个秘密又能维持多久呢?
萧毅对先知一定很有兴趣。当初他派兵为萧铎强娶了韦姌,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传国玉玺,还有一部分就是九黎关于先知的预言了。萧毅认为控制韦姌等于挟制了整个九黎,从而传国玉玺和先知,都能捏在手心里。
韦妡去后汉,绝对会是个麻烦。而若被有心人利用,也会是孟灵均的机会。
“皇上?”高士由看到孟灵均出神,便叫了一声,“太后刚派人过来,请您过去一趟。”
“嗯,摆驾泰宁宫。”孟灵均转身,负手走下阙楼。天子衮服着于身,凛然正气。宫人掌扇、执红丝拂、香炉、香盘等物,分左右奉引。
等下了阙楼,孟灵均坐上步舆,随口问道:“泰宁宫中现在有什么人?”
“没什么人……不过好像大司空家的小姐早上进宫了,现在在泰宁宫。”高士由小声回道。
孟灵均一顿:“张丽华?”
高士由小心翼翼地点头。孟灵均面色凝了凝,随即一言不发地看向前方。
***
韦姌久闻大汉东京城的繁华富丽,亲眼所见,依旧忍不住赞叹。
宽街窄巷,宝榭层楼,画桥流水,市井繁盛。商铺酒楼沿街而立,比屋连甍。还有大小摊贩,置于道路两旁:凡饮食瓜果、时新花卉、金玉珍玩、绫罗锦缎,应有尽有。
韦姌趴在马车的小窗上,眼睛来回于各色小摊,目不暇接。
萧铎挪到她身后,跟她一起看向窗外。忽然有个稚童在街边指着韦姌说:“娘,你快看,马车上的那个姐姐好美!”萧铎皱眉,不悦地扫了那稚童一眼,稚童被他的目光吓到,慌忙躲到身旁妇人的背后去了。
萧铎抬手放下布帘,将韦姌强行抱到了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拿起文书看。
韦姌觉得自己就像只被圈养的小兔子,旁人是连看她都不能了。以他这么霸道的性子,往后说不定会演变成不让她出门?思及此,不由地幽幽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萧铎低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韦姌不去触他逆鳞,仰头问道:“新府邸是皇上赐的么?”
萧铎不太愿意提到汉帝,只敷衍地“嗯”了一声。汉帝新赐的那座府邸,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肯定比不上在邺都的萧府,但也算勉强过得去。
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萧铎让韦姌戴上帏帽,才扶着她下马车。前面柴氏,后面薛氏也都陆续下来。萧毅已经等在府门口,过去扶了柴氏的手道:“夫人路上辛苦了。”
柴氏笑着摇了摇头,随着萧毅进入府邸。
柴氏仍居于北院,薛氏的住处也在其中。因为萧铎没有姬妾,韦姌便一个人独占整个东院,而且萧铎给她安排了东院最好的屋子。西院则空置着,原本是留给萧成璋的女眷。但萧成璋已经将王雪芝送回王家,这里便没有女主人了。
韦姌进了新的屋子,一下子愣住。这里的布置,竟然与她第一次看见神技时的情景完全相同。宽大的乌木床,红罗帐,云头纹底座、长方形屏框的山水屏风。除此之外,方桌,八宝架,书桌,卧榻都与在邺都时的摆放无异。
屋子坐北朝南,两侧开轩窗,比她从前的住处敞阔了许多。
她走到床前,伸手摸着那质地细软,绣着精致花纹的红罗,不由地心生感慨。她刚到萧府的时候,梦中场景,竟然是神技的延续。谁想到她跟萧铎真的会变成梦中那样呢?而且她初来这个世界时,第一次看到的神技,最终也应验了。
萧铎从背后抱住她,舔吻着她的耳朵,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别的不看,就先看床?前几日是谁哭着求我饶她几夜的,这么快又想了?”
韦姌就知道他会想歪,着急辩解:“不是的!只是这个地方,我好像在梦中见过。”
“又是梦?”萧铎将她转到面前,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你多做几次这样的梦,我都要怀疑你才是九黎的先知了。”
韦姌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暗道,没准真被他说中了。
萧铎道:“夭夭,你让阳月帮着你收拾东西,我有要事出门一趟。可能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韦姌顺从地点了点头,萧铎抱着她亲了口,这才转身出门。
他先去了北院,侍女仆妇都在忙着收拾东西。
萧毅跟柴氏坐在堂屋里说话,柴氏正说到王雪芝和朱氏的事情,抬眼看到萧铎进来,示意他坐在旁边,然后对萧毅说:“后来韦姌帮着抓到了张勇,据张勇供认,是李籍的宠妾郑绿珠在幕后主使。”
萧毅阴沉着脸色,说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让李籍把郑绿珠交出来。”
萧铎道:“父亲,恐怕不会那么容易。郑绿珠敢这么做,背后肯定有李籍在撑腰。”
“那也不能放过她。”萧毅想了想道:“茂先,你想个办法,先将那郑绿珠扣住。至于李籍那边,自有为父顶着,你不必有顾虑。若不惩治了这贼妇,旁人都当我萧家好欺!”
“我也正有此意,这便去办。”萧铎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要小厮把他的马牵来。
他上马之前,又问高墉要了几样礼物提在手中,这才策马离去。
萧铎一路骑马到了魏国公府前,上前敲朱门上的铜环。管家在门后说道:“谁啊?国公爷不在家,夫人不见客。”
“我是萧铎。”
管家愣了一下,连忙命人将门打开了,殷勤地迎上去问道:“军使,您怎么来了?快,里面请。”
管家将萧铎引到堂屋中坐下,又叫下人上了茶:“军使这次来,是要见夫人,还是小姐?”
“我来,主要是探望岳母的。”萧铎道。
“那军使稍坐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夫人。”管家说完,便行礼离去了。
过了会儿,周嘉敏亲扶着冯氏过来,母女俩穿着素衣,形容憔悴,一人手中拿着串佛珠,方才应当是在礼佛诵经。
萧铎起身,冯氏摆了摆手道:“不用多礼,坐吧。”
“我进京之后,一直忙于出征之事,而后又奉皇命举家迁来京城,一直没机会来探望岳母,还望岳母原谅。”萧铎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冯氏看向他,平静地说道:“你诸务繁忙,有心了。萧夫人和小姌可还好?”
周嘉敏听冯氏提起韦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仍是站在旁边没有说话。萧铎回道:“她们都很好。我们一家刚搬到京城,府中正在打点。等安顿好了,我再带韦姌过来见您。”
冯氏点了点头,望着地面发呆,精神恍惚。周嘉敏说道:“母亲最近精神又不大好,像回到了从前。我想是忧心父亲的安危所致。茂先,你若无事,就早些回吧。”
萧铎斟酌了下才说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请请教于你。能否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多渣爸……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崩溃啊……TT
第72章 醋意
萧铎随着周嘉敏走到堂屋后面的庑廊之下, 这里有个小花园, 铺着石子路, 种满了五颜六色的石竹。红粉白紫堆成簇,微风吹过,花朵摇曳, 像是成群翩翩飞舞的蝴蝶。
周嘉敏转过身,等着萧铎主动开口。她的表情坦荡而又疑惑, 没有半分的异常。
萧铎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感情极其复杂。他曾经真心地喜欢过她,等过她。不管那种喜欢是源于她的救命之恩, 还是由他曾经卑微的地位生出的妄念。他对她始终怀着最大限度的善意,自然不愿相信王雪芝和朱氏的事与她有关联。
但不相信, 并不等于那就不是事实。尽管眼下的所有证据都显示与她无关。
萧铎缓缓问道:“你可认识李籍的宠妾郑绿珠?”
周嘉敏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从未见过,怎么了?”
“萧府出了些事,怀疑她是幕后主使。”萧铎继续说道,眼睛盯着周嘉敏脸上每一个细小的反应。
周嘉敏立刻问道:“出了何事?”
萧铎就把事情的经过大体说了一遍, 周嘉敏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抬手捂着嘴巴:“据张勇供认, 郑绿珠是幕后的主使?茂先,她与你有旧怨吗?”
“我之前去郑家的马场,被郑雍父女俩下药算计,最后用军法处置了他们。我想是郑绿珠知道了以后,怀恨在心,才如此报复吧。”
周嘉敏点了点头, 叹息道:“我之前将马交给郑雍的时候,只当他常年给军中供马,可以相信,没想到他还打这样的主意。你说吧,可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她的表现十分正常,萧铎寻不到破绽,便顺势说道:“她在李家我动不了手,你想个办法将她约出来,我才能抓住她。”
周嘉敏沉思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我与她并不相识……但我会尽量想办法的。你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萧铎没想到她真的应承下来,还道是自己多心,怀疑错了人,便告辞回去了。
……
萧铎回到府中,直接去了韦姌的住处。韦姌正在屋中摆放书籍,她自己的东西都丢在一旁,先是整理他的。她回头看见萧铎进来,笑道:“事情都办完了?你去的时候分明说很晚才会回来,我都让月娘吩咐厨房,别做你的晚饭了。”
萧铎走过去,帮韦姌收拾,然后忽然说道:“夭夭,我去魏国公府见周嘉敏了。”
韦姌压下心头一瞬间涌起的不舒服,善解人意地说道:“这有什么?你们许久不见了,就算是老朋友见一面也不要紧,不用特意告诉我的。你见到母亲了吗?她身体可还好?”
“岳母的精神不太好,想必是担心岳父。不过不要紧。”萧铎觉察到她声线中的一丝紧绷,侧头看她。
韦姌面色如常,径自抱起书走到八宝架前摆放:“夫君的书放在这一层可好?我按照年份和类别都分好了。”
“由你做主。”萧铎跟过去问道,“夭夭,你不问问我找她做什么?”他原本据实以告,就是不想瞒着她,可是看她的表情忽然间起了微妙的变化,决心继续逗逗她。
韦姌咬了下嘴唇,胸口泛起酸意,口气不善:“这是你们的事,我不想听。”
萧铎仔细看她,想笑又得憋着,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夭夭,你吃醋了。”
“我才没有!”韦姌下意识地否定。她现在的想法是,眼下两人情正浓时,萧铎愿意守着她,可以后呢?以后他当了皇帝,天下所有女人都会对他趋之若鹜。她要是连一个周嘉敏都受不了,还是不要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他,她的心居然有些隐隐生疼。这种泛着苦涩的酸味,很陌生,她从前未曾尝试过。
萧铎俯身猛地抱住她,喟叹道:“夭夭,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