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个名叫踏歌的丫鬟就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全都同她说了。
“姑娘往日里虽然在家中上女学,但也就是去应个卯,回来后多半是看看戏本子,听听说书,课业基本是完不成的,也总是挨先生的罚,接着便是去跟老太太告状,老太太心疼姑娘,多半会派人去说教先生。如此反复,几乎每隔几天便要来上一次。是以,姑娘的学问并不是很精,虽然您是和大小姐一起开的蒙,如今却也不过读过《三百千》并其他几本浅显的书而已。相比之下,大小姐早就能熟读女四书,甚至连《女论语》《女范捷录》都读透了。”
三百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经》这三本少儿启蒙读物。都是最浅显的入门书籍。
林锦仪还是岑锦的时候,虽然也不大爱看书,但他爹岑青山走的是科举路子,先帝爷年间的探花郎,别的事可以他不过问,却是很注重孩子的学问的。因此她虽然学问不精,花在学问上的功夫和看的书还是比小表妹多一些的。
……不过这丫鬟,也太耿直了。
若她是本来的林锦仪,听了这番话怕是也要堵上一阵的。
难怪她从院里其他小丫鬟那里了解到,踏歌虽然是最早一批近身服侍的人,又老实能干,却一直卡在二等上头,让旁人后来居上,当了一等。
之后,林锦仪便和苏氏提了,想让踏歌升做一等,自己再挑四个二等丫鬟。
苏氏听完也笑了,道:“我往日就觉得踏歌是个好的,前几年你身边缺人的时候便跟你提过把她升等。偏你说踏歌说话你不爱听,放在身边也是添堵。”
林锦仪也笑了笑,“听过您一番教诲,我才知道什么样的下人是好的。她说那些,忠言逆耳,心却是好的。”
苏氏看她行事已经有了章法,心里也是高兴,又提点了她一番。
*
翌日,一排高矮不一的丫鬟便送到了林锦仪面前。
府中听说是要给林锦仪的院子里挑选丫鬟,自然没有敢怠慢的,送来的也都是在府中各个位置上得力的好手。当然也有那种走了后门的家生子掺杂在其中,只能由林锦仪自己分辨了。
林锦仪照着苏氏教的,先从相面开始。
所谓相由心生,也是不无道理的。
像那些眼睛爱滴溜溜转的,爱拿余光偷偷瞟人的,眼神太过活络的,都是不□□分的人。
林锦仪先把这部分人刷下去了,继而又随便问起忠勇侯府里众人的日常生活起居。
这些人虽然有些并不在主子跟前服侍,但若是有心上进的,自然会想法设法的了解主子的喜恶。
一番对答下来,便又刷下去几个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只剩下六个人了。
这六人,四个是府中其他岗位上的,两个是忠勇侯夫人院子里的丫鬟。
个个都是好的,林锦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再选了。
苏氏在旁边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见着女儿投来求助的目光,微微一笑,开口道:“你祖母的顺和堂向来是最重规矩的,那里出来的人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说着点了两个人,“这两个就留下吧。”
被她点到的是两个丫鬟,是顺和堂的三等丫鬟,一个个子高挑,面容清秀,唤作碧云。另一个矮一些的,圆圆脸很是爱笑,唤作桃雨。
得了苏氏一句话,碧云和桃雨都蹲下身福了福,应了一声。
说完她们,苏氏的目光在剩下的四个人身上逡巡。
不久,便点了其中一个穿着青色棉褙子的一个,和另一个穿着葱绿色如意云纹衫的两个丫鬟。
挑选过后,锦绣苑的丫鬟也算是敲定了。
苏氏让她们回去收拾一番便过来服侍。
人都散了后,苏氏怕女儿不明白自己的用心,便道:“你祖母身边的人向来都是家里顶好的。别看那两个不过是顺和堂的三等,但碧云一手针线绝佳,祖辈曾是宫里的绣娘,桃雨嘴甜讨喜,最擅临机应变,应都是你特地祖母挑出来给你的,所以你都留下就好,也全了你祖母对你的爱护之心。另外我给你挑的两个,一个是府里的家生子,她爹前院的二管家,娘是管咱们家大厨房的,她自己也是厨艺好手,你以后若是想吃什么,她去厨房要一要或者亲自动手做一做,总是最便捷的。至于最后的一个,她是被伯父卖进府里签了死契的,家里爹娘兄弟全都没了,人却是聪慧知礼的,往后你院里的账目可以放心教给她。”
林锦仪没想到苏氏竟然早就都为自己打算好了,更惊讶于她一个侯府的世子夫人,执掌中馈,管着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居然对几个下人的身世背景、能力才干都了解地如此清晰透彻。
再一对比自己从前在镇南王府昏昏沉沉过的那些日子,越发相形见绌。
……她要学的东西,果然还有很多很多呐。
*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便动身去了顺和堂。
忠勇侯夫人特地送了人过来,自然是要去道谢的。
且忠勇侯夫人这段日子还没从失去唯一一个外孙女的悲痛中走出来,当小辈的都十分担心她。连林玉泽也是每日下了值,都要在顺和堂待上好一会儿。她们也时不时想着去探望一番。
顺和堂里,忠勇侯夫人这天精神头还不错,正跟身边的黄嬷嬷说些陈年旧事。
见到了林锦仪,她面上也带出慈祥的笑意,招了招手让她不用见礼,坐到跟前。
林锦仪乖顺地照着做了,忠勇侯夫人便轻轻撩开她的刘海,看她额间的伤口。
她额间的口子已经结痂了,要等那痂脱落了,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忠勇侯夫人每回见了她,都要瞧上一瞧,就盼着她能快些痊愈。前两天还托人要了宫里的娘娘们用的舒痕胶来给她。
这世道,女子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再留了疤,往后说亲也是麻烦。
想到这伤口来自何处,忠勇侯夫人不免觉得苏氏对林芳仪的惩处太过轻了,道:“你只罚她禁足一个月,抄写佛经若干,也是太过轻放了她。若是咱们小阿锦头上留了疤,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她从前就觉得这一对庶出的孙子孙女为忠勇侯府的耻辱,多年来同她们也不很亲厚,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自然对林芳仪更是不喜。
苏氏何尝不为女儿担心,女儿向来最重视自己的容貌了,此番病愈后,却是很少照镜子了。不过她还是道:“芳姐儿的性子您和我都是清楚的,她虽然也有些脾气,但心却是好的,往日里也爱同阿锦玩在一处,断然没有故意害她之心。前头阿锦受伤,终究是一场意外,总不能真的将她罚重了,她眼看就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若是真的闹大了传出去,后半辈子也真的是难了。”
林芳仪前头被退了一次婚,加上又是忠勇侯府不太拿得出手的庶长女,婚事本就艰难,若是因此再坏了名声,确实是不好说亲。苏氏也是再三盘完了当时在场的下人,知道确实是姐妹俩一边下楼梯一边拌嘴,林锦仪气不过推了林芳仪一下,林芳仪下意识地想抓着她稳住脚步,这才出了意外。且也不只是林锦仪跌破了头,林芳仪也是崴了脚。不过她比较幸运,恰好被身边手长的丫鬟给拉住了,才不至于一起跌下去。
忠勇侯夫人摇摇头,道:“她待你也不过是看起来恭敬顺从,又不是真的同你亲近,你又何必这么护着她。”若不是苏氏对那两个孩子心存慈悲,换成别个心胸狭窄些的来当主母,那两个孩子也未必能活到今天。偏那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好歹,并不亲近苏氏,只一味腻着自己姨娘,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忠勇侯夫人也是为苏氏不值。
苏氏笑了笑,坦荡道:“我这番做,也不是为了他们,不过是求个‘不愧于心,不愧于人’,并不要他们的感恩回报。”
第十一章
苏氏无心的一句‘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在林锦仪听来却是拨云见日,振聋发聩。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女子的一生不止是安身立命那么简单,竟然还可以如此坦荡,只求个俯仰无愧!
林锦仪愣愣地看着苏氏,不禁问道:“您说不求他们的回报,那您做的那些不都白费了吗?”她之前几次听苏氏提起林芳仪的亲事,看她颇下功夫,想着苏氏应该是想为林芳仪择一个背景雄厚的夫家,往后也好帮衬忠勇侯府。
苏氏抿唇一笑,心有灵犀地道:“怎么才叫有用?难不成我还得想着为你姐姐选一门得力的亲家,然后等着人家来帮衬照顾?这世人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怎么还能指着别人的回报?你大姐姐同我确实不亲厚,可我也做不出那携恩求报的事。她的亲事一直没敲定,不过是她姨娘希望寻一个高门,我却觉得寻个脚踏实地,家境殷实的即可。她若是以后过得好了,愿意在咱们府里有事的时候搭把手,那是情分。若是她不念情分,我也不会强求,也不会怪她,因为我从不曾寄希望于别人。”
她为人处世就是这般光明磊落。
你走,我不相送。你来,即便狂风骤雨,我亦会亲身相迎。
林锦仪不由又想到一桩旧事。
那时候她刚嫁给萧潜不久,萧潜刚入军中,打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胜仗。捷报传回京城,先帝爷很是欣喜,立即给他在军中升了职位。
她那时候许久没有见到萧潜了,听闻他全须全尾的安全回来已然是喜不自胜。
母亲纪氏却在那个时候登门拜访,说她娘家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也想在军中谋个职位,让她帮着在萧潜面前说说好话,走走后路。
她初时是不愿的,毕竟萧潜还没有完全在军中立足,前头也是好不容易这争取到了上前线的机会,可以说是用性命博了个前程。这么快就让萧潜帮着疏通走后路,于他到底不好,同样也是对军中那些拼死拼活挣功勋的将士们的亵渎。
可纪氏一听她不同意,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说起多年来养育她是如何的不容易,多年来也不曾求过她什么,眼下不过小事一桩,只需她动动嘴皮的功夫,她却这般推脱,着实教人伤心。又说前头她那娘家弟弟,岑锦也是见过的,小时候亲亲热热地喊过舅舅,她舅舅也是极为喜爱她的,年年都按着她的喜好送她东西。
当时还是岑锦的她并不太记得纪氏口中的那位疼爱自己的舅舅了,却听她这话说的,自己不同意仿佛就成了忘恩负义的无耻之人,便只好答应下来。
纪氏见她松口,还特地叮嘱她,一定要趁热打铁,早些同萧潜讲,也好早些安排妥当。
她记下了,等几天后萧潜凯旋归家,两人屏退了下人在房中说话的时候,就同萧潜提了这个。
萧潜当时意气风发,嘴角本是噙着盈盈笑意,听了她这话却是立刻把脸板了下来,讽刺她道:“我在前头舍生忘死,一回来你便是让我替你那便宜舅舅讨军衔?当真是我的好夫人!”说罢也不等她解释,当即拂袖而去。
……
后来,那件事到底办没办成。她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做低伏小、好声好气地哄了萧潜半个月,才把萧潜给从前院的书房哄回了后院。
不过,最后他应该还是给办了吧。毕竟纪氏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提起这桩了。
*
如今回想起那件旧事,再对比方才纪氏的这番话,林锦仪心里颇为感慨。
想动摇一个人过去二十多年对事对人的认知,可以说是非常困难的。
可她重活一生,不过短短几天,却已经对过去的许多人和事改观。
她现在是打从心底里佩服苏氏,想让自己这辈子能活的像她这般清醒透彻。
她想明白了苏氏的话,便不再插嘴了,只在一旁静静听着两位长辈说话。
苏氏前头既然提到了林芳仪,便理所当然地说起林芳仪的亲事来。她已经为林芳仪相中了几户人家,当下便一一说了出来,让忠勇侯夫人帮着决定。
忠勇侯夫人听她讲的几个人选,都是家风清正,为人老实之辈,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这事儿既然一直是你在操办,便由你拿主意吧。”这么些年来,忠勇侯府的事情都是苏氏在一手操持,她也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苏氏便道:“那我回头再去问问芳姐儿,看她中意哪个。”
这世道能让子女参与进自己婚姻大事的父母,实在是凤毛麟角,极为少数,更别说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庶出了。苏氏确实是极为开明的,配合着她坦坦荡荡的行事作风,倒也十分契合。
忠勇侯夫人虽然不太喜欢林芳仪,但到底两人还是血缘身后的祖孙关系,心底里也是盼着林芳仪好的。听她这么说了,就说:“你也不能由着她胡来,她那个姨娘的心思是再活络不过的,什么事眼前说的好好的,回头到她嘴里给一说,就能把芳姐儿给带偏了。”
忠勇侯夫人说的这便是林芳仪前头那一桩亲事了。
前几年,林芳仪到了年纪,苏氏便开始为她相看人家,本已经有了眉目了,她那姨娘却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了一个落魄的举子,非说人家是一飞冲天的青云命,将来注定要大富大贵的,还偷偷借着出府上香的由头让他们二人见了面。
林芳仪也是年纪小,见那举子风度翩翩,气度清华,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她那姨娘就趁事闹到了苏氏跟前,说什么他二人郎才女貌,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要苏氏成全。
苏氏能说什么呢,她前头费劲心机,把几家人分析来分析去,就想给林芳仪挑个好的。谁知道人家亲娘早就在背后偷偷摸摸地给她选好了,林芳仪居然也不问问她这个嫡母,就敢去和外男私会,还留下了贴身的帕子给人家。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苏氏也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脸放到别人脚下的人,便也不多劝什么,由着他们去了。
后来那举子病弱的母亲忽然逝世,他们的亲事过了小定,便耽搁了下来。
举子回乡守孝三年,一出孝就让人拿着文书来退婚了。
林芳仪的姨娘心心念念就想着等那举子出了孝,参加科考一举夺魁,平步青云,带着她们娘俩飞黄腾达。听闻这样的噩耗,当即便大哭大闹,吵着让忠勇侯府去帮着林芳仪讨回公道。
苏氏让人收了文书,私下里派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那学子是在守孝期间,因为孝名和才名,得了当地一个大儒的青眼。大儒想把女儿嫁给他,他便想也没想地来让人退婚了。在她看来,这种狼心狗肺的人着实配不上林芳仪,此时能瞧出他的坏来,总比两人成亲后再看出来好。
再说,他们这桩婚事,本就不是她做的主。
……哦,你们谋事的时候不曾将我看在眼里,出了事却要让我来收拾烂摊子。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苏氏不是那任人搓扁捏圆的性子,由得她姨娘胡闹,却是不会再去做什么了。至于忠勇侯夫妇和林玉泽,那更是不想多管这些的。经此,林芳仪前头那门胡闹一般的亲事,便就此草草结束。
第十二章
忠勇侯夫人既已开了口,苏氏自然道:“儿媳有分寸的,您放心,再不会由着她们胡闹。”她们胡闹一次祸害的是自己,苏氏可以不管。再胡闹,下的就是忠勇侯府的面子了,她不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