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收回了脚步,深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树下那对老夫老妻谈情说爱了。
仙君转身黯然离去。
。
谢令鸢没说白婉仪涅槃重生的经历,林宝诺也只当白婉仪是侥幸留了口气,被人救了回来。然而她方才平和的笑意,还是让林宝诺觉得意外:“她什么时候这么心善了?还会医术?还给什么孩子看伤风?她之前不还害死了皇后的两个孩子吗?”
说起这桩事,连谢令鸢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白婉仪家世代行医,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家学好歹是有的。她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民间一些小病小痛,她还是能看得了。
民间求医难,她也知道。
抱朴堂会隔三差五下山为民众义诊,自白婉仪上山后,每日就走街串巷,做“走乡医”,给山脚镇子上的人看一些病症,开几味药方,也不收钱。
如今镇上的人都认得了她,亲切的叫她婉姑娘。
回想这些时日,谢令鸢微微笑了笑:“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改变的吧。”
林宝诺斜眼看她:“你自从当上了德妃,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你智商低听不懂的话,我可以打个比方,”谢令鸢悠悠道:“就像我们,也可以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聊天啊。”
林宝诺翻了个白眼,听谢令鸢又问她:“宫里把你送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疑问盘旋谢令鸢心头已久,林宝诺听着,神色一暗。
“他们想问出我对你们动手的原因,而我若被送出宫,北燕难免自乱阵脚。”林宝诺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怎么可能说呢,虽然占了这具躯壳,但她也在影响着我,有的秘密就算是带到坟墓里,也不能说。”
九星事关天下大运,知者寥寥。她们这些被送入晋国的棋子,每个人也都是立了毒誓的。
谢令鸢垂下眼帘,陡生无力之感。林宝诺的命运并不是当前她能决定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能尽量将她们送上应该璀璨明亮的轨迹。
“北燕那什么什么……司命的,对你影响大么?”她关心地问道。
林昭媛点点头,想了想复又摇头。
“我内心会对你们抱有敌意,但这是刻入骨的,我也无能为力……至于她的那些邪门异术的,我倒没记得多少,也就个半吊子吧。”所以当初以巫蛊陷害她们昏迷,结果好多天都杀不死人。
“不愧是一年级就加入少先队的人,果然根正苗红。”谢令鸢笑着调侃,故作轻松地打破了这低郁的气氛,忽然她脑海中一亮:“对了!我的海东青呢?”
“应该是我的海东青!”林昭媛翻了个白眼:“……飞了,你丽正殿都无主了,它多聪明,瞅准空隙大概逃回北燕吃香喝辣去了。”
“啊……”谢令鸢惆怅地叹了口气。回想起它被抓住时,在地板上一路蹭到门口想逃跑,如今干出这种事也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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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青确实飞回了北燕涿郡。
按理它是大司命和湘夫人共养的鸟,但这两位主人一个被抓一个死了,它应该回国师手里的。然而鸟的灵性比人只高不低,对着干瘪如雏菊的阴森森的老国师,它还是宁愿去见脸颊饱满皮肤紧致年轻好看的睿王爷。
此刻,它乖乖地缩在睿王府的书房窗前,而睿王爷拍着它的脑袋,若有所思。
南边晋国确实处于多事之秋,陈留王在叛变,据北燕埋在西魏的探子来报,似乎西魏也有意被陈留王拉拢,趁机瓜分一些中原城池。
这个时候,晋国皇宫里似乎也是动荡的。
睿王爷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手下稍微重了重,海东青被他拍的脑门子差点触地。
——嗳,他有办法整治德妃了。
上次她两招将他逼下马,毁他一世战神美誉,害他在两国面前抬不起头来;如今,他可一定得柔情蜜意地……还她份厚礼。
可怜的海东青还傻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并不知道它尊贵的主人那奇葩的脑回路,将带给它怎样生不如死的未来。
第八十九章
睿王爷绕回书案后,从笔架上拿起笔,挥毫洋洋洒洒在纸上落墨。
身为北燕举国仰慕的战神,其实他除了习武,鲜为人知的是文章也是好手。他的赋写的刚烈,字体挥阖,颇有点雄踞天下的意味。
这样一封气势凌人、力透纸背的亲笔信,他落了款,甚至按上了自己的睿王红印,便卷封在信筒里,拴在了海东青的脚上。
“飞回去吧,以你来说四天也就到了。”他笑着摸了摸海东青的脑袋:“记得,要飞回宫里。”
宫里?
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它好不容易飞回北燕了,在宫里那些日子天天被德妃倒吊着,以前还能倒吊在丽正殿外观光风景,后来萧怀瑾几次来看德妃,嫌它碍事,吩咐挂去后院,天天和一堆风干的腊肉为伍,给它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睿王爷居然还让它飞回去送信?
这是耻笑晋国吗?这何其狂妄的挑衅啊!
置海东青的性命于何地!
海东青的喉咙里“咕”了一声,还没咕完,睿王爷的笑意陡然收了,深邃的眼睛让它毛骨悚然:“乖,你能飞回第一次,也能飞回第二次。”
书案上的灯火,忽的摇曳起来,男人背光而站,神色莫测。海东青不敢咕咕了,乖乖地扑棱了下翅膀,带着信飞入了高空,飞向长安。
当然,倘若它识字,知道这信里写得是什么,大概真的不会飞回去的。
睿王爷望着满天星辰,微微一笑。
——星辰越来越明亮了。
不过也未必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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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抱朴堂的山中如世外桃源,没有人间喧嚣,十分静谧。
偶尔有夜虫和蛙声,规律地叫着,伴随轻微的凿刻声。
白婉仪坐在树下,对着一块石碑。她正提腕在上面刻字,石头灰屑簌簌而落。
雕刻可以练习腕力,韦不宣能单手转几十斤重的剑,也能刻得一手好字。他刻过印章在手里把玩,文人风雅的印鉴篆刻,他却满不在乎。
篆刻助他练习腕力,他闲来教会了她;如今她拿来,也能练针灸时悬腕的稳定灵活。
月华如练,白婉仪发觉眼前陡然明亮了许多。
一旁,谢令鸢将一盏灯放在石桌上,打眼看过去,白婉仪在石碑上,刻的密密麻麻的字,却都是些常见疫病的症状和药方——
“蕲州大疫,时民恶寒身痛,发热不退,死者万记,考天时,旬月前大热,五日前北风至,辨为寒闭其内热,处以大青龙汤,麻黄配桂枝发其表寒,石膏清其内热,表里双解,病应汤而退。有病重者,喘息不止,服汤二剂而病减。”
“上吐下泻,虚极若亡,此为霍乱,因阴阳寒热气乱于中土,上竟上而吐,下竟下而泻。此需斡旋中焦,用药重抱阴阳,处理中汤,病重阳极虚者,处理中加附子汤。”
“若处异地,发热而渴,饮食不入,水入而吐,项头大汗出而不止,此为水土不服,湿气移肾,膀胱气化失职,处五苓散,一剂而愈……”
谢令鸢一目十行读下来,这分明是类似伤寒杂病论和千金方一类的医理。不过白婉仪曾在宫中许久,接触御医,见地也比普通大夫开阔。
她有些不解道:“你刻在石头上是做什么?这些行医的方子,也应该是收集编纂成册啊。”
写成医书,方能广为流传;刻在石头上风吹雨打的,才不便传播吧。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
“书籍贵重,百姓少有接触。且我写的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方子,只是常病和普通时疫。若将石碑立在镇口村口,百姓人人都能看到,有些常病可以自医,有些瘟疫官府也可以控制。”
月光为她身上镀了一层清辉,她平静地一边说,一边捏着刀片在石板上刻下痕迹,那样平静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做的是怎样一件利国计民生的事。
但谢令鸢不免心中泛起了波澜。
她是出自谢家的人,哪怕原主已经香消玉损,那些大家族嫡女的见地,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发。中原早前经历了几百年的混战,哪怕如今晋国一统,因常年与北境开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生息。遂历经五世,人口也没有恢复到太平时候的水准。
战乱、灾荒、瘟疫……病为首害,而古代医疗条件之贫瘠,小病小痛若未能加以控制,也能夺人性命。没有人丁,更谈不上交粮纳税徭役征战了。
如今白婉仪立医碑在村镇上,那些医疗匮乏的地方,识字的人将之传告,民众倘若得了病,便可以对着症状抓药,大大弥补了医疗资源的不足。
可惜想法是好的,却难以举国推广。因她们是女子,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不可能被重视,被作为政令推行下去。
谢令鸢原地怅然了片刻,走回了屋子里。
心斋前复又恢复了静谧,夜虫和蛙声相伴。白婉仪专心致志,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身后披上了一件轻柔的罩衫。
不用回头,她知道是谢令鸢。遂抬起头对谢令鸢笑了笑。
山风轻柔,像母亲的手拂过心头。谢令鸢也回以一笑,已经快子时了,她打了个呵欠,回了自己的厢房。
林宝诺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厢房,早早地就歇下了。没了宫规和皇权束缚,林宝诺对白婉仪谈不上讨厌;但知道她是九星,也谈不上喜欢。而白婉仪呢,给了林宝诺一些皮肉外伤药,是这些日子在山里采摘药草时自制的,并不在意林宝诺对她的态度是喜欢还是讨厌。
就现在这般,三个人相处,也还能维持着平和。倘若再来一个人,可就招架不住了。
谢令鸢这么想着,辗转一会儿睡了过去。
梦里,她梦见了还在宫里时的妃嫔姐妹们。她们一人一个调性,凑在一起你言我语,难调和得很,她在莺莺燕燕的娇柔语调中,终于听到了一记钟声。
谢令鸢醒了。
抱朴堂每日往心斋送食水,每日寅时天际初亮,钟声从山岚后破雾而出,谢令鸢也跟着养成了寅时睁眼的习惯。
往日她会披一身霞光,沿着山路漫步到山顶,然而今天,她如常推开门,却看到山下有两名劲装打扮的女子,正步履矫健地上山。
“——武修仪?!”
谢令鸢揉了揉眼,那为首的女子容貌英气秀美,气质挺拔不凡,当今世道能长成这样又美又帅的闺阁小姐,也就只有她了。
不是错看。
登时,谢令鸢想到了昨晚睡前,那个一语成谶的不祥之念。
武明贞也是被撵出宫了吗?
可不像啊,武明贞虽然不喜后宫,但不缺心眼,不至于犯错被发配吧?
武明贞是骑马而来的,马拴在山下,一路行来,脸上还挂着细汗。她的身后,跟着丫鬟听音,主仆连夜上山,似是急行。
“见过德妃。”她遥遥一笑,向谢令鸢施礼。
“修仪妹妹怎么也出了宫?是宫里有什么旨意吗?”谢令鸢刚问出来,又发觉不该是这个缘故。宫里若有旨意,怎会需要妃嫔来宣。
武明贞轻咳了一声,正要拉着谢令鸢单独说话。
“吱呀”一声,心斋厢房的门被推开,林宝诺端了个水盆出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跟着一眼看过来,登时瞠目结舌——
那个说话公鸭嗓的武修仪?!
她怎么也来了?
后宫这是组团出游了么?当深宫内帏是什么地方啊,说出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