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铺撒在那张被封存多年不见天日的照片上,温度似乎也爬上了定格在微笑这一幕的脸。没有屈辱,没有暴怒,没有伤痛,反倒这个空荡荡的,一直让他没办法生出归属感的家,忽然就被装满了。
可以看出父亲在很努力让这个家变得正常。将工作地点固定在A市后,每一天回来乔瑞都会发现这间屋子或大或小的变化——空荡荡的冷冰冰的客厅开始点缀起丰富的颜色,身为儿子,他居然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商场上风风火火的父亲生活中居然有着园艺这种特殊的喜好。但不得不说,越来越多鲜嫩的绿植给这个空间带来了极大的生机,以至于就连乔瑞,最近起床后也开始养成了顺手去浇一杯水的习惯。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迎面而来,指尖已经触到了额头的发丝,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跟大哥那么亲密互动过的乔南当即一惊。他身体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对方的意图,以至于精神在慢半拍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想用后退来躲开。
糟糕的是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正站在楼梯台阶上,后退的右脚一下踏空,乔南全无准备地朝后一仰,直接哐当一声朝后摔倒在地上,拖鞋都摔掉一只。
乔瑞:“!!!”
摔倒的动静回荡在大大的屋子里,对视的兄弟俩都是懵逼的,紧接着厨房方向传来了几下凌乱的脚步,乔南转头看去,再度受到了视觉冲击。
父亲身上的围裙已经从上次的小猪佩奇换成了熊大熊二,他挺起的啤酒肚将动漫人物都撑出了3D效果,此时一手举着锅铲,晃动着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他脸上挂着意外且担忧的神情,嘴里念叨:“怎么回事?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虽然曾经顶着沐想想的身体见过对方类似的造型,这一刻乔南内心的感受依旧一言难尽。感受到对方极速的迫近,他当即条件反射地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惊慌失措地抬手挡在胸前:“你别过来!”
“哎?”乔远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被小儿子拒绝的滋味了,闻言当即愣住。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大儿子,想得到一些解释。
乔瑞眉毛微微皱起,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脸警惕的弟弟身上,依稀捕捉到一丝久违的熟悉。
这种熟悉几乎给他恍若隔世之感。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心中一直都埋着淡淡的疑惑,虽然家庭关系日益和谐,争吵几乎不再出现,可那个变得冷淡沉默奋发上进的乔南,总会在某些时候让他感到强烈的违和。
他刚开始以为是弟弟性格变化太大的缘故,可他身边其实并不缺乏突遭大变或者灵窍一通后性格大变浪子回头的案例。而且除此之外,他们在生活和沟通上并不存在断层问题,可好像冥冥之中就有道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不正常的。
究竟哪里不正常乔瑞其实也说不好,看到弟弟总是出入书房,手不离书本,认真写作业和背单词的样子他还是很欣慰。
吃到弟弟亲手煮的面条,收到弟弟亲手送上的礼物,心情难过时被弟弟耐心安慰的时候,他同样很惊喜。
可欣慰之余,惊喜之余,他心中仍有着淡淡的怅然。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怀念起那个很久之前会暴跳如雷,满嘴脏话,跟自己对着干,让自己操碎心的小子。
乔瑞此前觉得自己实在是贱得慌,眼前的乖宝宝不去珍惜反倒还缅怀被指着鼻子骂的日子。
可这一刻,心头空落落的一块位置忽然就被填上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微妙的情绪从何而来,只能在弟弟暴躁的声音和父亲疑惑的眼神中迷茫地回答:“……是不是生病了?”
“什么!”乔远山一听之下立马急了,儿子生病了还能了得?近段时间和孩子们逐渐来往密切,他早不像以前那样会因为儿子的一点小脸色小情绪裹足不前了,因此在乔南明确表达出了抗拒之后,他还是一丢锅铲朝儿子扑去。
“南南——”
乔南被搞得直接懵逼,拔腿就跑。
乔远山一边追逐一边劝诫:“别跑别跑,让爸摸摸你额头!”
除去顶着沐想想身体那次不得不礼貌客气之外,乔南都已经快十年没跟自家亲爹好好说过话了,他能听话停下给摸才怪。于是越发慌不择路:“别追了!我TM没病!我操!你离我远点!”
乔远山:“南南!不要怕!生病了还是要打针吃药!”
奔跑从被地上乱丢的抱枕绊了一跤,乔南几乎快被后头那个顶着啤酒肚的胖老头逼疯。换做平常,被人这样跟撵狗似的撵着跑,以他暴躁的性格肯定要跳起来大发脾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下被父亲追得这样狼狈,他却除了躲避生不出更多的念头。好像心脏里盘旋着的除了慌乱之外,还有更多复杂且深刻的情绪,这些情绪就如同绳索,将他的凶恶和戾气严严实实捆绑了起来。
草草草草草!
乔南快被气死了,他根本搞不懂自己亲爹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个诡异的样子,又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紧追不舍的父亲停下来,只能在忽然多出很多障碍物的房子里上演绝命跑酷。撑着玄关的矮柜一跃而起的时候他差一点碰倒放在上头的花瓶,落地的瞬间,就在与鞋柜已经无限接近的时候,一双忽如其来的胳膊从旁边伸了过来,将他一把抱住。
额头上同时多出了一道温度,意识到自己被乔瑞抱住的那瞬间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哈哈哈哈哈!!!!!!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哈哈哈哈哈!!!!!!
就在乔瑞眉头微皱判断手心温度的时候,一股空前巨大的力量忽然从怀抱里爆开,这力量大到连日常搏击负重已高达七十斤的他都无力抵抗,直接被推得蹭蹭倒退好几步。
乔远山赶忙上前扶住险些摔倒的大儿子,父子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某道身影已经打开大门,夺路而逃——
乔远山:“……”
乔瑞:“……”
屋里寂静了两秒。
刚起床从楼上下来恰好看到最后一幕的罗美生:“???”
罗美生带着错愕下楼,如同前些天那样给那副巨大的遗照上了三根香,上完香后对上总算回神的丈夫和继子的视线:“……刚才出去的是南南?”
乔远山愣愣点头。
罗美生:“……他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乔远山不确定地挠了挠头,“可能是害怕打针吃药……吧?”
****
啊啊啊啊啊!!!cnm啊啊啊啊啊!!!!
我爸是不是傻X啊啊啊啊!反正我哥肯定是傻X啊啊啊啊啊!
草草草草草!都他妈被鬼附身了吗!!!
乔南一路跑进电梯才停下来,他盯着自己倒映在电梯镜面内壁上的身影,气喘吁吁中,一团乱麻的头脑逐渐冷静。
不断敲击电梯关门键的手松松地垂落下来。他此时才发现——
自己居然已经满脸通红。
早晨的A市依旧如同往常那样忙碌,赶着工作的上班族们抓着路边随手买的早餐匆匆涌向公交站。初升的旭日将这个不久前还陷入沉睡的城市照射出绚丽的生命力,清凉的空气中,身处城西某高端小区附近街道的人们,在这一天看到了自己此生难忘的奇景。
一个个头高大英俊帅气的年轻男孩忽然出现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顶着自己鹤立鸡群的外表,狂奔出生死时速。
而且他。
一只脚还没穿鞋。
****
近段时间乔南拿回来的来自英成的课堂录音和课堂笔记信息量比以前大了很多,沐想想前一天晚上复习完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她回忆着乔南在江边说的那些意有所指的话,洗过澡后如同往常那样打理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钻进被窝后迟迟无法入睡。
然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梦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像有一只大手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抛上半空,她轻飘飘地下落着,沿途播放着如同幻灯片一样的画面。
爸爸、妈妈、弟弟、一中和英成的那些同学。她透过窗口看爸爸弓着脊梁坐在破旧的单元门口编织箩筐,头顶夜空站在家门口等待披星戴月的妈妈,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去参与侧后方班级女生们兴致勃勃的讨论,然后她跳进冰凉的池水里,捞起了一个湿漉漉瘦巴巴的,只有四五岁大的孩子。
那模样漂亮的小男孩用玻璃珠一样清透的双眼定定地凝视她,然后忽然说——【谢谢姐姐。】
明明非常甜软的声音从天际传来,不知为何,却震如锣响。
那感觉就像睡梦中有人在你床边放起鞭炮,沐想想几乎瞬间惊醒,睁开眼时只觉得自己腰酸背痛,忍不住伸了个懒腰,从趴在桌上的睡姿里挣扎出来。
桌上摊开着好些试卷,被压着睡的那一张已经做完快三分之二了,打开盖的水笔静静地躺在一边。
沐想想打着哈欠,下意识朝试卷上瞄了一眼,立刻发现了好几道做错的题,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在强迫症的驱使下立刻就想去抓笔批改。
然而还不等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保持着打哈欠张开嘴巴的状态,她紧接着就愣住了。
逐渐恢复清醒的头脑迅速跳出几个质疑——
1、她确定自己昨晚是躺在床上入睡的。
2、她不可能做错这些难度充其量只有四颗星的奥数题。
3、这里是哪里?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自己抬起来准备去拿笔的手。
瘦、白、指节和指尖透出粉粉的血色——这不像是一个在贫困家庭长大的孩子的手,盖因从小到大,父母从不允许她做重活。
那只手开始可见地颤抖,半分钟内,沐想想险些忘记该怎么呼吸。她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环顾自己现在所在的这处屋子。
这是个跟她所熟悉的屋子完全不一样的房间。
她的房间本该小且潮湿,不开灯时候,只有一张半米宽的,罩着布头的窗户能采到一层被前楼挡得差不多的光源。可这里却宽敞、明亮,没拉拢的厚厚的碎花窗帘后头的飘窗,有一道调皮的阳关偷偷摸摸钻进来。
她的房间因为水泥地太冷,铺着厚厚的泡沫垫,这里一眼望去全是深红的木地板;她的房间白墙顶部天花板上渗透着楼上大伯一家积年的霉斑,这里一眼望去,却只有淡米色墙纸氤氲出的温暖;她的房间应该只有一张一米三左右的床,眼前这张床铺却宽敞得不可思议。上头铺着一看就很暖和的绒面四件套,被面还绣上了跟窗帘异曲同工的精致小碎花,绝不是沐家那些用到破旧开线也舍不得更换的床单被罩里的任意一件。
窗外能看到A市边缘连绵起伏的山脉,绿意笼罩如烟。
沐想想怔怔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立刻去找手机,但没能在床头柜看到手机的踪迹,只好在屋子里匆匆翻找。然而不知道乔南到底是怎么生活的,房间实在太乱,尤其那个被堆满了书本杂物的桌面,完全让一向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沐想想无从下手。心中难得生出了几分急躁,她正不知所措间,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道沉闷的碰撞。
紧接着父亲的声音响起:“对对对,就是那边就是那边,麻烦帮我抬到墙角吧,谢谢谢谢——”
手上刚刚拿起的一本辅导书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头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沐想想已经冲到门边,打开了房间大门。
入目是满目绚烂的光线,刺得她双眼微微眯起,待到短暂的眩晕过后她终于看清了屋外兵荒马乱的场面。
A市今天的阳光格外的好,只是清晨时分,客厅就已经被温暖笼罩。三四个大汉正推着一个比人还高的巨大的纸箱从大门方向进来,沐爸就站在他们旁边指挥。他那么干瘦矮小,比最矮的那个大汉还要小上一圈,可眉眼中的意气风发和神采奕奕,却让他完全跳出了不起眼的阵容。
沐想想看多了他在城中村和那些老邻居顾客们赔笑脸,还是第一次知道他面对陌生人时,居然能有这样足的底气和这样洪亮的嗓门。
此时或许是余光发现到什么,沐爸忽然转过头来,阳光在他身上笼罩出一团光晕,让他紧接着露出的笑容看上去格外耀眼:“想,把你吵醒了吧?没办法他们送货这边非得早上来,爸今天早上连摊位都去不成,只能交给你妈先看着。”
上次顶着乔南的身体背着对方回来的时候,沐想想根本不敢妄想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他的面前。感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沐想想嘴唇哆嗦了一下,鼻头微酸:“……爸!”
“哎!”沐爸好脾气地答应着,一边哄劝,“别急啊,等会就好了,一会儿你可以接着回去睡。早上想吃什么?爸一会儿给你做。”
沐想想凝视着父亲神采奕奕的模样,抿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此时屋子里忽然响起少年人低哑的嗓音:“这一大早的,吵死人了……”
她猛然转头,视线里就多了一颗顶着灰色短发的脑袋。弟弟沐松挠着后背从房间里出来,精致的面孔上依旧是充满了桀骜和锋利的样子,他扫过客厅,皱着眉头很不爽的样子,然后在跟沐想想对上眼神后表情微变,接着就没说话了,叫了声“姐”后,安静地钻进浴室洗漱。
沐想想被他相较以往面对面时总是很不耐烦的样子很有区别的态度搞得怔了怔,紧接着才注意到弟弟骤变的着装风格。在她的记忆里,沐松的形象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彻底归入了非主流的行列,他穿的裤子一般比街上最破的那条还要破,耳朵上的耳洞也比最爱美的姑娘打的还多,顶着那头桀骜的灰发盯着自己的时候,眉眼中散发出的狠戾让人根本就没法猜透他的年龄。
沐想想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听到弟弟好好叫自己一声“姐”了,沐松总是在发脾气,即便不跟父母争吵的时候,也没什么耐心跟自己交流。
可现在,那个瘦削高挑的少年却少见的平和,他只穿了简单的白色卫衣和浅灰色牛仔裤,赤着脚踩着地板逆着光离开的样子,美好到简直就像什么青春偶像剧里的男主角。
紧接着这位男主角洗漱完毕后又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他脱了上衣,就穿着一条裤子,灰发湿漉漉的,还在朝下滴水,于是就侧着头用一只手拿毛巾胡乱扒拉着擦拭。路过客厅的时候他提高嗓门说了句:“我想吃猪油糯米饼。”
沐爸白了他一眼:“滚滚滚!衣衫不整,赶紧回你屋里去!”
他居然也没生气,哼笑一声脚步吧嗒吧嗒就过来了,最后站定在沐想想面前。
沐想想抬着头和他对视,发现弟弟往日锋利的眼神居然少见的温和,对上她的目光之后他居然还躲闪了一下,然后一不小心视线就瞥进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