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问:“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风紧,不敢答,只说是长公主要的。
魏尝咬咬牙,心道假以时日,待他成了此间男主人,看这些个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头传出一声“进”,他便一把挤开仆役,当先大步迈入。
薛璎抬眼瞧见箱匣,便知是卫飏的书简到了,朝仆役说“把东西搁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尝坐。
他却偏杵着道:“那里头是什么?长公主打算先拆它,还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璎初见丹药威力的震惊已然消减,见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将箱匣与卫飏上回赠她的那幅帛画收去一道,示意暂且不拆,而后道:“卫府送来的,几卷卫厉王当年亲笔注释的兵鉴,我回头再翻,行了吧?”
魏尝的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的兵鉴怎么留存了下来?这下糟了!
当年他处境艰难,连笔迹也留有一手。那兵鉴上的注释是他右手所书,也是他身边近臣认得的字迹。但没人知道,其实他能用另一只手写就全然不同的一笔一划。
照理说,他如今左手执笔,与兵鉴上的字迹恰好错开,并无大碍,但问题出在——陈高祖那卷简牍是他用右手写的。
也就是说,薛璎一与兵鉴对比便知,宝册的论者是卫厉王。
卫国国君助陈夺取天下,这事若传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遗臭万年。说不准如今的卫地子孙还要去刨他坟泄愤。
当然更要紧的是,薛璎是否会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万一那个多事的卫飏还捏着别的物件怎么办?
连薛璎一根头发丝都没摸到,他不想一睁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尝坐下后暗暗记住箱匣所在位置,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璎看来,他便是一副情绪不太高的模样。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这奇才不高兴了,想了想说:“你几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尝蓦地抬头拒绝。
他若回了,她岂不便要看起兵鉴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时辰,先磨缠得她一刻不得闲再说。
他忙呈上木简配方,继续道:“我有些想法,要尽快与长公主说。”
薛璎接过来掠了一眼,叫他讲。
“实则这丹药若加以改良,与弓箭、投石车相配合,于当下战事也并非毫无用处……”
魏尝拼命找话讲,倒也凭借十八般武艺说了个头头是道,片刻后,便与薛璎一道在一旁沙盘上推演起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渐暗,才终于江郎才尽。
一旁傅羽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没了声,薛璎也回到案几边,便弯身道:“殿下,到用膳时辰了。”
她抬头看眼外边天色,说“好”,叫魏尝也回院。
魏尝一反常态,走得干净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将魏迟偷偷拎进小室内,压低了声道:“你阿娘现下在正厅用膳,你去缠她三炷香时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兴:“阿爹上次答应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没玩呢。”
魏尝自然绝非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深陷“父子不相认”的戏码,不得不将承诺延后,闻言急道:“你就当救阿爹命了。”
“可为什么要去缠阿娘?阿爹想做坏事。”
魏尝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当初出于保护,整整五年,他连自己真实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诉魏迟,离开时更因担心孩子失言,前功尽弃,也并未说明巫术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头找阿娘。
魏迟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烧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样东西,如果偷不到,咱们可能会被你阿娘赶出府。”
魏迟脸一垮:“可三炷香太长了,如果我小一点,还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裤子弄脏她裙子……”
魏尝眼睛一亮:“谁说五岁不能尿裤子?快喝点水,去尿一个。”
魏迟只好一顿猛灌,憋着一肚子水,哄着院子里的仆役带他去主院,不料还不到正厅,便见薛璎已用完膳,看样子准备回书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着个头脸蛋通红,粗气喘个不停。
薛璎稍稍一愣,低头问:“跑这么急是怎么?”
魏迟摆摆手,示意等他把气喘明白了再说。
她便站在原地静等,待他喘了一阵,才以眼神再问。
魏迟原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将魏尝的教诲丢在脑后,一时也记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说:“薛姐姐,我想尿尿!”
“……”
从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这儿,却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亲手给他把吗?
薛璎问:“你们那儿没有净房吗?”
“阿爹……阿爹用着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轻咳一声:“那你叫下人带你换一处就是了。”
“我就觉得薛姐姐这儿的好!”
薛璎与身后傅羽对视了一眼,而后低头道:“要我带你去?”
魏迟点点头,双腿一夹:“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璎笑笑,给傅羽使个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来。”说罢便领他去卧房,一路问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饱。
魏迟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来,心想三炷香还不到,便又说想瞧瞧她卧房里好玩的摆设物件。
薛璎耐心相陪,直到两炷香后天色大暗,银月初露,才说:“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迟实在编不出话了,只好随仆役离开。
薛璎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嘴角,继而转身疾步往主院后墙走去,还未出廊庑,便一眼瞧见三丈远外墙头一个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着两卷简牍预备翻墙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条腿迈过墙沿的一瞬,她笑着喊住了他。
墙头人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薛璎面上笑意不减,边上前边道:“良辰好景,墙头望月,魏公子好兴致。”
魏尝骑跨在墙头,一手掌着书简,一手摸摸鼻子:“这么巧,长公主也来……赏月吗?”
她站定在墙根仰头道:“来看书。”说罢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险。
魏尝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压了压惊道:“为何非要看卫飏给你的书?”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叫原本理直气壮的薛璎稍稍滞了滞,问:“为何不能看卫飏给我的书?”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
薛璎笑望着他,似乎笃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皓月当空,清辉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脸上一笔笔都似刀裁般明晰鲜亮。
他正色起来,薄唇一动,说:“因为我喜欢长公主,不想你分心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我要让全大陈知道,公主府的墙头被我承包了。
第24章
他话音刚落, 薛璎那点气定神闲的笑意霎时凝在嘴边。墙上墙下,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
魏尝知道这话讲得太快了,眼下连她起码的信任都未得到, 绝非表白心迹的好时机。可他必须给自己今夜的行径一个糊得过去的理由。宁愿一时为她所厌, 也不能叫她对他偷盗的意图生出怀疑联想。
他紧张得滚了一下喉结,被薛璎瞧得一颗心都快扑到嗓子眼, 面上却仍强撑正色,跨坐墙头, 支得腰背笔挺。
姿势不好看, 气势不能输。
他就是喜欢她, 喜欢得见不得她跟别人好,心虚个什么?
这样一想,他不避不让迎上她惊疑审视的目光, 却不料她瞧了他一晌,也不知信是没信,忽然说:“风大,你说什么?”
“……”魏尝看了眼院中一棵片叶不动的树, “我说……”
“下来。”
他“哦”一声,握着两卷简牍长腿一跨,一跃而下, 站到她面前后,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来了。”
薛璎默了默,手一摊,又凶又快地道:“拿来。”
他迟疑着将兵鉴递过去, 见她一把抓过,扭头就走,走两步又停下,背着身说:“下不为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尝悲凉望天。装聋就是拒绝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上辈子她代弟为质,他一心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男娃子,一个劲欺负她,这下好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更要紧的是,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卫厉王跟宝册的联系,怕也瞒不住了。
*
如他所料,薛璎疾步回房后便挥退下人,以清水拭了把脸,而后坐下,将两卷兵鉴摊开了搁在案几上,看前两行时,脑袋里仍是魏尝又蠢又认真地跨坐墙头的画面,待瞥见注释,却一下收回神思,将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这字迹怎么这么眼熟?
她怔了一瞬,很快记起究竟,扭头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简牍,将两者搁在一道对比一番,眉头渐渐蹙起。
虽一为卫国文字,另一为陈国,但当年两国地域相近,字形差异并不大,因此好几处落墨笔锋竟是如出一辙,像得不似巧合。
难道说,兵鉴与宝册为同一人所书?那么倘使卫飏所言不错,策论的作者便是当年的卫厉王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卫国国君有何动机立场,助她大陈一统六国?
薛璎惊疑不定之下,突然记起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
如果说,卫厉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军,而是她陈国的帮手,那么当年宋国莫名其妙吃了败仗,岂不就说得通了?而这些年,不论时势如何变化,阿爹始终不动卫人一分一毫之事,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
她被这猜测惊得呆在原地,木石般一动不动,半晌后,叫外头仆役唤来傅羽,吩咐她赶紧整理出与卫厉王相关的典籍,说要再看一次,又叫人请来魏尝。
她并不愿意那么快跟这无赖再打照面。却有个问题要试试他。
魏尝还未入偏院便被叫回,实则心里头已作好准备,待薛璎拿出兵鉴给他看,问他有何发现时,就将提前打好的腹稿绘声绘色讲了出来。
他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微一蹙眉,眼底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这注释的字迹好像有点眼熟……”
“在哪儿见过?”
“那倒不记得了。”
俩人一问一答完,似觉这一幕很是熟悉,像极彼时魏尝初入公主府的场景,抬头对了眼,又因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窃喜一个别扭,齐齐飞快撇过头去,掩住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