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对她的惩罚,惩罚她贪得无厌、自私恶毒、不知悔改,给了那么多提示和机会都不知道反省珍惜,生生错过。
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她和他重逢之前、决定冰冻绿夭的前一晚,那个被她唾弃鄙夷的矫情版何岚氲,她早已看透并想清楚一切,她打电话给穆辽远道歉忏悔,她决定第二天就去见岳凌霆,向他坦陈心意,抓住属于他们的缘分,不再让悲剧重复上演。
但是一觉醒来,她被这个偏狭固执、心底流淌着冷酷黑暗的何岚氲取代了。
被蒙蔽了双眼的明明是自己,却还去嘲笑一腔赤诚直面内心的人幼稚天真。
她举起手中只剩风景的海岸照片,十二岁那年在海边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和爸妈走散了,抱着小猴子独自站在沙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么多人都是灰暗黑白的背景,只有他是彩色的、鲜活的,踏着九百年的斑斓记忆向她走来。
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仰起头说:“我以前见过你。”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句。
“是啊,我一直再找你。”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笑容和煦,“不过没想到这次这么快就找到,你还这么小。”
他谨守着成年人和小女孩的界限,没有再对她说起任何与此相关的话题,最过分的要求也不过是让她叫自己哥哥,还被她拒绝了。
一路上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途中经过美丽的城镇或野外,他就停下来,一大一小结伴去游玩。
“这座山,我以前来过。”她像个大人似的说。
他在一边含笑不语。如果时间足够,他也许会带着她把他们从前去过的地方通通走一遍。
但是走失太久,爸妈该着急了。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小区楼下,药店阿姨惊喜地大喊:“是氲氲欸!氲氲自己回来了!快去通知老何媳妇,别躲在家里哭了!”
爸妈在阳台上听到街坊邻居呼喊,喜极而泣,从楼上冲下来迎接她。
“我要走了。”他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压皱的裙子。
“你不见我爸爸妈妈吗?”
“以后……等你长大了,有机会再见吧。”
他笑着说,笑容里有对十余年后重逢的期盼。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要忘了我。”
一转眼,青春期的荷尔蒙倏然而至,她遇见了穆辽远,那一丝前世的模糊记忆便彻底化作不甘的执念,将另一份微弱的情感萌芽扑灭覆盖。
何岚氲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绞痛,扶着书桌弯下腰,一手按住肚子。
岳凌宙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弯腰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冲进斜对面玻璃门卫生间里。迟到了十多天的生理期汹涌而至。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不曾存在过。
包括那颗在她身体里着床、生根、发芽的受精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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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六月的最后一天,她终于爱上了他。
一个九百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古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错别字作话怎么不见了。
还有三四章结尾,该作者所有BE文都会在文案提前标明,没说就是默认不BE,作者求生欲很强烈。
第58章
何岚氲辞去工作,离开了曙风屿。
这里已经没有她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相反, 却有太多她不愿面对的回忆。
毕业后这几年她没赚太多钱, 但也勉强够去一些地方;别的长处没有, 但学习能力还可以,语言天赋不差, 体力也还行。
她独自去了很多地方, 先是国内, 然后是东亚,再后来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每到一个新的国家,她会先学当地的日常用语, 你好、谢谢、再见,我来自哪里哪里、叫什么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我爱你。
除此之外, 她还会特地向当地人请教,“我上辈子见过你”这句话应该怎么说。有些地区的文化中并没有“上辈子”这个概念, 她着实花了一些功夫才向教她语言的老师解释清楚。
她去过南斯拉夫, 去过瑞士的格劳宾登州, 还去过美洲的印第安人居住区。
她大概明白了岳凌霆为什么要学那么多种外语。万一他/她降生到陌生的国度、说着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呢?
她没有他那样漫长的生命, 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就先把最紧要的学会。
她也没有再梦见过贺兰韫。
有时她会想,到底是她和澂笙太执着,所以回到最初的源头找到贺兰韫, 还是贺兰韫的意念太过强大,把她和澂笙召唤回去的?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有种预感,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跟贺兰韫见面了。虽然她们携手两度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但是各自的时间并不能回溯,即使她再梦见贺兰韫,那个世界的雷霆也已经死了。
绿夭也死了,剩下一个沐漻渊会怎样,她们已不再关心。
何岚氲在野史角落里找到几句记载,贺兰韫生下一个女儿,流落南朝,但长大后被她的政敌找到,她因此而败露获罪,失去国师头衔被贬为庶人,从此和女儿一起不知所踪。
她后悔过吗?此后孤独的下半生中,会像自己一样懊悔当初的决定吗?如果她不把绿夭从冰川里挖出来,如果她没有置气将雷霆打成重伤,如果她不去害沐漻渊和绿夭,他都可以像她预期的一样,陪她到白发苍苍。
更让何岚氲心悸忧虑的是,自己会不会也像贺兰韫一样,余生只能在孤寂和悔恨中度过。
她笃定地相信,既然她和穆辽远、吕瑶都能转世,岳凌霆当然也会。
只不过穆辽远和吕瑶有命中注定斩不断的缘分,总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彼此,而她和岳凌霆则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
全世界有六十多亿人,普通人一生只能认识其中的几千个。
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机场、商业中心、体育比赛、狂欢节,找一个视野无遮挡的高处,在人群中扫视寻觅。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路上行走,或者坐在路边,静静地观察过往的路人。
她不知道他应该是什么模样,但如果见到他,她一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她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也许这样漫无目的的找法,穷其一生,她也只能把几千扩大到几十、几百万,离六十亿还很远,但是只要自己的双腿还能行走、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她就会一直找下去。
她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姓名,不知道。
长相,或许已经改变。
年龄,亦无从知晓。
也许尚未出生,也许已经老去。
唯一支撑她的只有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何岚氲,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要把他找回来,然后当面告诉他:不,你错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一个人背负那么多无人知晓的记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沉重,混乱,还是迷失?
都不是。
当她终于回忆起前世今生的全部往事,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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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罗伦萨的米开朗基罗广场上,她遇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街头艺术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但依然反应敏捷、耳聪目明。他给过往的行人游客画素描画像,展品则是挂满一面布幕的少女肖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何岚氲问他:“她是谁?”
“我的初恋。”老人说,“她在二战中去世了,没有留下照片,我希望用我的笔,让她的美丽永存世间。”
空闲时他正在画另一幅新的,以San Miniato教堂为背景。他抚摸着笔下少女的长发说:“幸好有这些画像,不然过去这么多年,以我日渐衰老的脑袋,快要记不住她的长相了。”
何岚氲注意到画像背景很多是佛罗伦萨的地标,其中不乏现代建筑:“她来过佛罗伦萨吗?”
“没有,”老人露出心驰神往的笑容,“不过在我脑海里,我们每天都手牵手在阿尔诺河畔徜徉。”
何岚氲觉得他画得很好,笔尖饱含情意,少女的一颦一笑都宛在眼前。
“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她在那里过了两个月街头流浪的生活,跟着老人学素描。小时候为了画贺兰韫上过美术班,有一点基础功底,她学得很快。
老人看到她笔下的人终于成形,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她回以与他相似的笑容,“他也没有留下照片。”
老人没有多问。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没留下照片,那必然是个奇特而伤痛的故事了。
之后每到一个新的地点,她都会给他画一张画像。慢慢地画像积累了一箱子,加上那只陪伴她的猴子玩偶,她的行李变得很重,需要开车代步。
她开车越过蒙古高原,趁夏季雪线升高,从雪山之间的峡谷进入鲜国。
她在边境小镇上遇到了哈维,他还在贩卖小商品。他当然不认得她,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很快成为朋友,一起在篝火旁牵着手载歌载舞,把酒言欢。
她说过要请他喝酒,总算没有食言。
夜里人们相继散去,她坐在篝火旁,借着火光画一幅新的画像。她的画技有所提升,不仅会画人像和静物,也能按脑中意象勾勒出动态场景。
今天画的就是星空下的草原,他背着她,远处的半月湖硬着月色,波光粼粼。
哈维从背后冒出头来偷看她的画板:“这两个人是谁呀?你去过半月湖?”
何岚氲没有回答,从底下抽出一张之前的肖像画:“画的是他。”
哈维拿过去仔细端详,何岚氲趁机问:“你有印象吗?”
哈维摇头,笑嘻嘻地冲她挑眉毛:“他是你的心上人?如果我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一定也印象深刻忘不掉。”
何岚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旅途中她结交了很多新朋友。
六度分离理论认为,世上任何两个人都可以通过不超过五个中间人产生联系。比如她在西部自驾游时,和一对新婚小夫妻结伴而行,女生叫杨末,聊天时发现她的高中同学洪樱是穆辽远同系师妹,目前也跟他在同一家研究所,研究鲜卑魏国同时期的吴朝;老公是个外国人,杨末叫他阿福,来中国后不知为什么突然也对鲜卑史感兴趣起来,想去穆辽远的研究所读书。
“可能,我上辈子是个鲜卑人。”阿福玩笑说。
他跟何岚氲对视了一眼,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有杨末气鼓鼓地说他被封建迷信洗脑毒害了。
何岚氲笃信这一世的岳凌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她认识那么多人,或许其中不知哪个的朋友的朋友就能跟他扯上关系;又或许某一天,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旅途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执着于寻找一个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名姓年岁的人。
旅行多了,有时也会遇到名人,尤其是在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