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殊叹了口气, 三言两句地大致将事情和皇后说了一下, 皇后却是听得心惊肉跳。
“这……这女子怎如此大胆, 竟敢妄议朝政?况且……她还是说皇上的不是!”皇后被吓懵了,“皇上竟然没有当场处置她,只是让她回了宝慈宫吗?”
裴清殊冷笑一声,道:“她既然说的是朕的不是, 朕若因此而罚她, 岂不是显得自己气量太小,容不得人吗?”
“可,可她冒犯皇上,总不能就这么过去了。”皇后想了想,道:“这样吧,既然皇上不便出面, 便让臣妾来罚她。让她在宝慈宫里好好闭门思过,抄写《女诫》、《女则》,再不敢让她对皇上不敬。”
“《女诫》就算了,让她抄抄《中庸》吧。”
“《中庸》?”皇后一怔,但也没有多想,很快答道:“是,皇上,臣妾这就吩咐下去。”
裴清殊本来还有几分心气不顺,可见皇后今日这般主动为他分忧,心里头倒是舒服了不少,连看皇后都比之前顺眼了许多。
“昭屏,你平日里厚待妃嫔,对她们亲如姐妹,怎么今日却主动罚起了宓美人?你不怕她记恨你?”
宋皇后忙施礼道:“皇上,之前都是臣妾的不对。臣妾不该妄图贤名,对后宫妃嫔、皇嗣、宫人都疏于管教。不过皇上放心,臣妾以后不会了。臣妾身为皇后,理应为皇上分忧。哪怕因此而得罪后宫众人,臣妾也在所不惜。”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呢?”裴清殊浅浅一笑,亲手扶起皇后,“不过你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毕竟管理后宫,不同于打理王府。处在咱们这个位置上,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更不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不过,只要你自己无愧无心,别人说什么,都阻碍不了你前进的路。”
不知为什么,宋皇后看着裴清殊,只觉这话表面上是对她说的,其实却是裴清殊对自己说的。
“是,臣妾明白了。那,臣妾就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了,臣妾告退。”
裴清殊点点头,待皇后走后,裴清殊突然发觉自己心中清明了不少,已不似之前那般烦躁了。
裴清殊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向来极少发怒,却会被杜若一个小女子激起了火气。
可这也要怪杜若实在太过气人——昨夜他们说起迁都之事时,裴清殊给了杜若一个恩典,让她可以为自己的新寝宫换一个名字。
谁知“迁都”两个字不知哪里惹到了杜若,竟让她冷下脸说:“皇上究竟为何非要迁都不可呢?”
虽说后宫向来有不得干政的规矩,不过既然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裴清殊也没有太过忌讳。想着杜若聪明好学,便解释给她听:“国都所在,须有控制八方、长驾远驱之效。攻守咸宜、地势优越,方可使我大齐立于不败之地。就大齐目前的版图来说,燕京偏居一隅,非国都上选。当年太祖定都燕京,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封地和势力都在此处罢了。”
“皇上说得好听,可实际上不就是因为燕京距离北夏很近,一旦长城失守的话,燕京便保不住了吗。”杜若颇有几分讽刺地说道:“可是这么多年来,匈奴人都没有攻破长城防线。皇上又何必这般惧怕他们,早早地便将自己躲起来呢?”
杜若话说到这里时,裴清殊已经有几分不悦了,却没想到杜若还没说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上您根本就不应该迁都!在杜若看来,这与和亲一样,都是贪生怕死的懦弱之举!”
杜若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看得出来,她已经被自己给感动了。
裴清殊看着她,甚至都被气笑了:“你说这番话之前,可曾仔细研究过天下舆图?你可知燕京距离北夏究竟有多近?呵,你说朕贪生怕死,可你有没有想过,惩一时匹夫之勇当然可以,可是万一意外发生,匈奴人越过长城,侵占燕京,灭国屠城。到时候死的,仅仅是朕一个皇帝那么简单吗?朕死了没关系,可是天子若亡于异族敌军之手,大齐还有任何胜算吗?”
杜若愣了愣,她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她只是觉得,身为帝王,理应有气节,就像书里说的那样……
不过仔细想想,裴清殊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如果真的要和亡国比起来的话,迁都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不过,杜若从小处处拔尖,不习惯向人低头。哪怕是面对帝王之怒,她也并没有多少惧怕。
既然迁都一事说不过裴清殊,她便说起别的:“那,和亲呢?牺牲女子的幸福,换取男人们的平安,何其不公平!”
“汉女远嫁他乡,外邦风俗迥异,生活自然不易。然而大齐的将士们日夜操练,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的牺牲也是牺牲。你如果只看到了女子的牺牲,却没有见到男人的牺牲,那么说明在你心里,女子天生低人一等,只能依附男人为生。”
“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为那些远嫁外邦的女子可惜罢了。听说襄仪公主姿容出众,才智过人。这般女子流落外族,是大齐的损失。”
“襄仪公主于大齐来说,远胜千军万马。她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杜若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还要和裴清殊再辩,却见裴清殊冷漠地说道:“多说无益。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让人将杜若带离了乾元殿。
杜若走后,裴清殊久久都无睡意。
其实,他刚才虽然在杜若面前表现得斩钉截铁,但当初与他国联姻之事,的确是裴清殊心里的一根刺。
他心里烦,睡不着觉,便让人拿了些酒菜来,一个人对月独酌。
清冷的月光下,裴清殊捏着手里的玉色酒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容、漾。”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果真高明啊。”
现在裴清殊回头想想,自己比起做皇子的那个时候,为人处世的原则和态度好像的确变了不少。
这种变化不是一夕之间产生的,而是潜移默化的。不知不觉间,他便一点一点地采纳了容漾的建议,一步步妥协,变成他曾经深深忌惮的那种,为了所谓的大局会做出取舍和退让的人。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懂他的人自然会懂,若是有人不懂……也很正常。
哪怕背负无数的误解、诋毁、讥讽、失望,哪怕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理解他,哪怕到了最后,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剩下,这条路,他也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所背负的不是自己,而是全天下的命运。
……
虽说杜若的一番话触怒了裴清殊,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给了裴清殊一些启发。
几日后,左三姑娘入宫,向裴清殊汇报完华文书社近一季度的经营情况之后,裴清殊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即让她离开,而是留下她说了几句话。
“朕记得之前你同朕提过,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想要发展女学。”
左三姑娘一听这话,眼睛便亮了起来:“怎么了皇上,现在时机成熟了吗?”
裴清殊摇摇头道:“大局未定,为时尚早。若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一败涂地。”
左三姑娘听了,不禁有几分失望:“那皇上的意思是?”
“徐徐图之吧。你和公孙夫人皆是女中豪杰,管理书社之余,不妨想些提升女子权益之道。从简入繁,循序渐进,想来一时不会在朝中引起太大反弹。”
左三姑娘欣喜道:“皇上圣明!”
左三姑娘脸上的笑容,和所有后宫妃嫔都不一样。裴清殊见她这样高兴,自己心中亦有几分欢喜:“去吧。具体的章程拟出来之前,先不要声张。朕相信你有分寸。”
“多谢皇上信任,臣女谨遵皇上教诲。”左三姑娘心里虽然高兴,但她并不会忘形。说完正事之后,她便不再叨扰裴清殊,及时告退了。
裴清殊喝完杯中的茶,抬眼一瞥,正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
“幸好。”裴清殊轻轻笑了笑之后,这样对自己说。
……
雍定五年九月,大齐正式迁都长安。
为了这次迁都,裴清殊等人筹备已久,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是以从燕京一路至长安,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乱子。
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裴清殊一行终于顺利抵达长安。
长安是古都,宫城早已有之。虽说经过朝代的更迭,岁月的变迁,皇宫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完整,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翻修之后,长安宫城已是焕然一新。
虽说宫殿的名字大多直接沿用了燕京皇宫的,不过到了一个新地方,所有人都显得非常兴奋。就连年纪不小的傅太后,到了长安之后都没有先休息几日,而是次日一大早便带着刚刚解禁不久的裕贵妃母子去游园。
裴清殊见他们这般高兴,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
毕竟在他心里,他们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过,裴清殊就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他们逛园子了。
现在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明年时机成熟之后……和匈奴的那一战了。
这一仗,他必须赢。
作者有话要说: @裴清殊V:朕心里苦。
第109章
因为先前容氏的事情,裕贵妃也算是受到了无妄之灾。所以在她禁足期满之后, 裴清殊便没有再继续冷落她。
这日, 裴清殊召了裕贵妃母子来乾元殿伴驾。裕贵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笑道:“皇上总算是换了一套新茶具。那套旧的, 从王府里用到现在,已经有好些年了吧!”
“难得你的心这么细,这都叫你看出来了。”裴清殊浅浅一笑,解释道:“前些日子朕心神不宁,不小心打碎了一盏。孙妈妈迷信,叫她知道了,非说单数的东西不吉利, 让朕换一套新的。”
“不小心?”裕贵妃表示不相信, “臣妾可听人说, 是宓美人惹恼了皇上,气得皇上大发雷霆,把茶杯摔到了宓美人脸上呢。”
“胡说八道。”裴清殊有一丝无奈地说:“朕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动手去打女人。”
“宝璋也觉得,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 忽见原本正在地上玩积木的五皇子忽然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跑到裴清殊面前,张开双臂,丢掉手中的玩具,奶声奶气地说:“父皇抱抱。”
裴清殊心中一软,放下手中茶盏, 一把将五皇子抱了起来。
拿掉儿子含在嘴里的手指之后,裴清殊笑着对裕贵妃说道:“宝璋,修儿真不愧是你喂出来的孩子。他比翊儿小了大半年吧?可抱起来竟然比他哥哥还沉。”
“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孩子啊。”裕贵妃笑眯眯地说道:“您也是,迁都这么大的事情,皇上一定辛苦了,眼瞧着又清减了几分呢。等会儿用膳的时候,您也多吃一点吧。”
裴清殊含笑答应:“好。”
……
随着裴清殊这个皇帝还有文武百官正式搬入新都城,原本燕京的各大世家,也都渐渐地从燕京迁了过来。
不过,也有一些家族例外。比如说已经远离权力中心多年、无人在朝为官的左家。
自打女帝去世以后,大齐的历代皇帝一直都把左家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得严严实实的。不过裴清殊倒是觉得,早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如今左家人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在军中也无半点兵权。若说左氏还能窃国,简直就是个笑话。
既然现在左家人想要远离权力中心,安安静静地生活的话,裴清殊便没有再勉强他们,恩准了承恩公一家继续留在燕京。
不过,左三姑娘身为华文书社的实际负责人,还是跟随公孙夫人一起迁来了长安。
如今左家人都不在京城,公孙夫人见她一个女孩子家没有亲人也没有丈夫在身边,就提出让左三姑娘暂时住进公孙府。
谁知左三姑娘考虑了一番之后,竟然拒绝了。
公孙夫人不明白:“遥儿,如今承恩公夫妇都不在京城,你不住在公孙府,又要住到哪里去呢?”
“干娘您也知道,因为过去您曾有心撮合我和公孙公子的事情,孟妹妹一直对我颇有忌惮,就连我出入公孙府都不大高兴。我又怎么能住进来,碍她的眼呢?”
“这……明儿他深居简出,平日里你们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啊。悦然她就是有几分小孩子脾气,不是当真不喜欢你的。”
其实说句老实话,即使是现在木已成舟,公孙夫人也是喜欢左三姑娘这个义女,多过孟六姑娘这个儿媳妇。
不过左三姑娘还是坚持道:“您放心吧,遥儿自有去处。”
公孙夫人本不相信,可是没过多久,华文书社长安总店的管事竟然告诉她说,左三姑娘进宫去了!
公孙夫人吓了一跳,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你说什么?!皇上纳遥儿为妃了吗?!”
“啊?不是那个进宫!就是又进宫面圣去了。”管事一头雾水地看着公孙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这么大反应。
公孙夫人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