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看见他染霜的发辫,突然开口笑道:“皇阿玛,儿子想把这树挪回京城去,叫四哥也瞧一瞧。”
康熙呵地一笑:“三句话不离你四哥,连棵树也想着他。”
“那是自然,儿子们当年耕耘一番,好容易收获这绿树满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您给洪泽湖畔的子民留下了这座大堤,纵然二十年白驹过隙,亦不负这光阴了。”
是啊,二十年过去,大清已经从他登基的时候那艘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的小舟,变成了史无前例的庞然大物。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该给他奉献一生的基业,寻个好舵手了。
想通了这点,康熙洒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给朕撑伞,咱们别处瞧瞧去。”
当晚,康熙召了马齐进宫,陪他下棋。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马齐惊讶地发现自己近日居然能够跟皇帝战个不分高低了!皇上到底在思考什么?
康熙沉凝的脸上明晃晃地透着“深思”两字。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总结,为君者,有三样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曰道,二曰德,三曰才。
道,指的是知人善任。德,关乎自身品行;才,文武之道也。
如今众皇子,老四尚德,可惜失于刻板冷硬。老三、十四身负大才,但是一个过于温和少了点霸道,一个又太过霸道少了点迂回手段。老八虽然知人善任,但是人品不行,假惺惺的叫人讨厌。
果然世间之事,难得十全十美啊!康熙一时陷入无穷的纠结困顿。
世人常常感叹时运,纵观史书,比如同是打仗,既有赵括那样读了几本兵书就声名远播、头一次上战场就指挥数十万大军的幸运儿;也有李光这样战功赫赫,可就是死活难封的倒霉蛋。怎能不叫人感叹一声“时也,运也”?
这回合该十四走运。正在康熙心中的天平多方摇摆,几个皇子的砝码几乎等重,一根头发丝儿的重量都能改变结果的时候,老天爷站在了他这一边。
信使捧着军报难掩激动地跪倒在寝宫门外:“皇上,苗疆大捷,川军、湘军仅仅伤亡两千人马,就全取三县!”
康熙拿了战报匆匆一瞥,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喜不自禁,连声说:“好好好,传朕旨意,封乌雅晋安为一等靖西伯,除黑龙江将军一职外,再加太子少傅衔。十四阿哥晋贝勒,赏金黄朝服,食双俸。”
魏珠喜不自禁,领命而去。
康熙说完忽然发现手边还有一道手札,跟军报一起送来,正是十四那道《川湘苗汉通商与迁汉民入湘广札子》。
虚坐在对面的马齐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瓮动,下意识地抿着唇,眼睛里精光四射。马齐恍惚记得,他上次看到的皇帝这副模样,还是废太子十二岁时出馆讲书,舌战群儒的那一天。
马齐心里不由砰砰直跳,忽然听康熙啪地一下合上折子,扬声道:“回来!且慢传旨!”
魏珠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等候吩咐。
康熙闭目思索半晌,说:“封乌雅晋安为一等靖西伯,任满军镶黄旗都统,加太子少傅衔、上书房行走。十四阿哥自即日起在兵部行走。”
两道旨意都是封赏。在常人看来,晋安从黑龙江将军变成满军镶黄旗都统,得到的好处只多不少,黑龙江到底是偏僻苦寒之地,麾下兵丁多是罪犯和贬斥之人。可是满军镶黄旗都统,却是管着天子脚下的数万正经旗人。凡在旗的人家,孩子出生、女儿选秀儿子选官、封爵任职,样样都归都统管。上书房行走,更是能够参与决策,相当于宰辅之职了。
可是十四却只得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兵部行走之权。哪有贝勒爵位、双倍俸禄、金黄朝服光鲜?
万岁爷这个护崽脾性,哪有赏外人而苛待自家儿子的道理?魏珠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马齐却是神色大变。
贝勒爵位、双倍俸禄、金黄朝服再尊贵,都是臣子才需要用的东西。如果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要这些东西干嘛?还不如塞到六部去,既是历练,也是保护小儿子。
乌雅晋安从黑龙江将军变成都统,就势必要留守京城,他的门生故旧、姻亲势力,就能更好地为十四阿哥所用。
十四阿哥在皇帝诸子中,人望、势力、功勋都远远谈不上拔尖儿;然而他却有一桩旁人难以企及的好处,那就是年轻。
第190章
京郊, 畅春园。
九月初一,重阳节在望, 又恰值大军还朝,十三福晋怀里的婴儿、四福晋高高挺起的肚子又是另一重喜事。延爽楼里欢声笑语不断, 太监们抬着各式各样的菊花逐次近前,请主子们挑选。那些菊花,小的不过拳头那么大, 大的有如满月, 姹紫嫣红, 蜂围蝶绕,端的热闹。
绣瑜在跟竹月商量今年的重阳宴菜品, 听苏州来的厨娘大谈菊花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忽然觉得小腿肚子上一沉。她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这是百福?”
胤禛的爱宠穿着红色小马甲,吐着舌头看她。原本毛色雪白、气质高贵冷艳的小狗,被剪得屁股上这里秃一块儿那里秃一块儿,头上还立起一搓呆毛, 透着一副傻兮兮的可怜样, 贵妇一秒变村姑。
“天呐,谁把它剪成这样的?”
那人还活着吗?屁股开花了没?上一个动了胤禛的宠物还能活蹦乱跳的人,是九岁的十四。
雍王府的侍女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四福晋抱着肚子掩嘴轻笑:“皇阿玛回来了, 四爷整天闲着没事做, 不是养花弄草, 就是教训几个孩子。那天他非要亲手伺候狗主子修毛, 结果就这样了,事后心疼得抱着狗嘀咕了好一会子。”
十三福晋接着笑道:“这些天我们在圆明园住着,四嫂家的园子可遭了殃。两个爷们儿学着修花儿,花也死了;相约钓鲤,鲤不上钩,索性拿网兜全捞了;天天给百福洗澡,吓得百福看见他们就跑。饮茶摔了四哥的宜兴壶,喝酒又弄碎一套玻璃盏,跟两个孩子似的顽皮。”
四福晋拿胳膊肘捣捣她,半真半假地埋冤道:“你呀,爷们儿心里烦。你还拿出来当笑话说!”
绣瑜暗自点头。胤禛私底下是很有生活情趣的,打理花草宠物园林向来很有耐心。做出钓鱼不成一气之下把鱼捞了这种掉价事,还是因为前些日子康熙出巡,整整四五个月,全国大小事务,他能做六七成的主。如今骤然清闲,一时手足无措罢了。
绣瑜遂道:“听说今年山西陕西大旱,既然闲着,让他派人帮我在这两省设粥棚施粥,匿名舍两万七千一百一十三石米给穷人。”
她说完命人抬上一个螺钿小匣,里头装着三百两黄金。
四福晋忙道:“若是为了您的寿辰,这银子很该我们出才是……”
绣瑜笑道:“不为这个。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还不是你们历年送上来的礼。”
四福晋还想再问,门口已经有小太监喜滋滋地来报:“娘娘,大军进城了。”
京都城门之外,礼炮轰鸣,两侧无数豹尾龙头杆、盘蛇虎头杆林立,划出一道半里多长的路。前方是纛载着的六柄羽杖大纛,上面用金丝彩线绣着无数凶禽猛兽,象征着无上的力量与权威。再往前是八面八旗大纛,代表满清立国之本的八支铁骑。
笙旗蔽空,屏开翎羽。八百铁骑披红挂彩,手持大刀、弓矢、鸟铳侍立两侧。再往外,是围观的京师百姓,乌压压一片,数不清多少人头。
最前方的曲柄九龙盖下,胤禛一身五爪金龙亲王朝服,与胤祥并肩而来,正要按次序站位。排行在他前面的三阿哥胤祉却笑咪咪地往后退了一步,大方地把领头的位置让给了他。
胤祥顿时皱眉:“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胤祉打个哈哈,挤眉弄眼:“四弟请。论公,皇阿玛出巡的时候,你是监国的阿哥,比咱们都强;论私,今儿是老十四的好日子,你是他亲哥。这迎接大军还朝,于公于私你都该是头一份儿啊!”
他故意强调了这“头一份儿”几个字,后头九十等人闻言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胤祥一听便知,这回康熙出巡越过了同为亲王的三阿哥,单命四哥一个人监国。其信任重用的姿态,不下昔日太子,胤祉早就心怀不满。现在封赏的旨意一出,是个人都能看出康熙对十四的栽培。
众人皆以为胤禛登高跌重,最后栽在了自己的跟班小兄弟手上,岂有不上赶着看笑话的?
胤祥一伸胳膊把哥哥拦在后头,揉揉鼻子笑道:“四哥,我说今儿怎么一股子酸味,原来快入秋了,有些人家里的酸葡萄又挂上果了。”
三阿哥“啪”地合上扇子,冲他一指:“老十三,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儿这么多哥哥,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胤禛脸色一沉,就要上前和他分辨,却听有人笑道:“天热了,难免火气旺。三哥、十三弟,你们都消消火。”
他定睛一瞧,居然是八阿哥半真半假地扶着三阿哥的胳膊,示意他把扇子收起来:“三哥,论公,皇阿玛命你向乌雅将军颁旨授勋,这是头一份儿的差事;论私,什么亲的干的,老十四也是你弟弟。这首位,你就不要推辞了。”
什么?什么?老八居然向着老四说话!这是秋老虎太凶猛,他们热出幻觉了吗?三阿哥跟胤禛对视一眼,发现彼此脸上都写着错愕,双方皆无心再辩,·三阿哥默默走到最前面,结束了这场“C位之战”。
接下来的仪式得以按班就绪地进行,三阿哥手持明黄卷轴立于紫芝华盖之下,向晋安以降的三百余清军军官宣读了皇帝亲笔书写的诏书和礼部颂扬皇帝军功的文章,长篇累牍地强调了平复苗境的意义。
其流程与后世的各种表彰大会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领导发言的时候,大伙儿得跪着听罢了。
紧接着是各种祭告天地宗庙的仪式,和太和殿宫宴,种种繁琐礼仪,不必细说。
十四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众人的焦点,只顾拉着胤祥嘻嘻哈哈个没完,迫不及待地卖弄自己的军事见闻。
胤祚被康熙打发去了山东祭孔庙,得晚一个月才能回来。胤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席上,只恨自己自己排行太高,席次太远。
十七阿哥胤礼刚到能够参加宫宴的年纪。小阿哥摇摇摆摆端着酒杯上来敬酒,却只被十四哥塞了个苹果哄着,继续转头跟胤祥嘀嘀咕咕。
被冷落的小阿哥委屈地上前拽拽他的袖子:“十四哥,你别只跟十三哥说话,也理我一理好么?”
两个黏在一起的哥哥都乐了。胤祥嫌弃地把身上的牛皮糖撕开,笑着冲幼弟招招手:“到我这儿来,咱们也不理他。”十四护食,瞪向年幼的入侵者。
胤礼大喜,正要扑过去,忽听对面的十阿哥冷笑一声:“ 老十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上午还跟在四哥后头摇尾巴,晚上又认了新主子。两头讨好,处处不得罪。”
十四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却被胤祥一把拽住,示意康熙还在上面坐着。他只得忍怒道:“十哥,大过节的,你又吃火药了?欺负我们也就罢了,拿个小孩儿做筏子,算什么本事?”
十阿哥瞥了一眼手足无措、一脸迷茫的胤礼,终于悻悻闭嘴。
一旁来敬八阿哥酒的三阿哥却扯扯嘴角,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老十,你真是个纸老虎,瞧着一脸凶相,可当着皇阿玛的面也由他这样顶撞兄长。”
十四被这句话砸懵了一瞬。三哥一向以文人自诩,又爱端着长兄的架子,连六哥都不放在眼里,对他和胤祥这些“老四的小跟班”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儿怎么都冲他来了?
十阿哥本来就是粗人,刚才已经忍了十四一回,哪里还受得住这话?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却听八阿哥一声冷喝:“老十!”
胤禩缓缓站起来,冷眼瞧他:“三哥,你要是嫉妒十四弟立下大功,直说就是。整天拿别人做刀子,仔细伤了自己的手!”
胤祉被他戳破心中所想,登时恼羞成怒,扬声冷笑:“我嫉妒他?笑话!十万大军打个破苗寨,倒像立了擎天之功一般。我头一回跟着皇阿玛西征的时候,他还在德妃怀里吃奶呢!”
十四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裳:“关我额娘什么事,你嘴巴放干净点。”
众人都怕他们当场闹起来,纷纷出言相劝。正闹着,忽然听梁九功尖锐的声音响起:“皇上召十四阿哥上前说话。”
众人仰头往殿上一看,却见胤禛端着酒立在康熙面前,皇阿玛瞥过来的目光锋锐如鹰。
三阿哥顿时脸色一白,难怪没见胤禛出来给两个弟弟撑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不由在心底大骂老四这个打小报告的家伙。
十四整整衣裳上前,忐忑不安地站在一两步远的地方等候皇帝训话。
早有宫人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禀告了皇帝。康熙冷笑一声,转头问他:“十三阿哥就在旁边,你为什么要亲自和老三老十对上?”
“哈?”十四一愣,他已经在心里想过了老爷子责怪他的一百零八种理由,无非是不敬兄长,不尊礼仪,不分场合,冲动易怒等等等,唯独没有想到这么一条。
什么叫亲自和三哥十哥对上?那些都是哥哥耶,说得好像我和他们对刚还失了身份似的。十四茫然无措,只得老实回答:“他们欺负十三哥都是欺负惯了的,我要是不说话,十三哥又要吃亏。”
这话一出,康熙也愣了大半天。他这些儿子互相交好的不少,比如四六,比如八九十,可这些组合内部都是有君臣主次之分的。弟弟们就好比哥哥手上的一把兵器,受之庇护,为之所用。
他原以为两个小儿子之间也是这样,所以对十四的冲动冒进尤为不满——哪有遇到危险把兵器往身后藏,反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敌人的呢?棋盘上都是将帅居于禁宫,运筹千里之外,哪能自己杀过楚河汉界去跟敌人贴身肉搏呢?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瞧着螃蟹似的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可是对亲近的人太心软了,缺点为人主的独断霸气和御下的冷酷手段。
当皇帝哪能太过在意臣子的感受?于天下有益者,用之;无益者,弃之,甚至杀之。只谈利益,不论感情,这才是为君之道啊!
康熙想着不由喟然长叹,儿子结党,一呼百应,他愁;如今碰上个不结党,对人掏心掏肺的,他还是愁!
第191章
“什么什么?皇阿玛想立我做太子?”
十四愣了半晌, 忽然严肃地起身扶了胤祥一下,摸摸他的额头说:“你醉了, 早点回屋歇着吧。”
胤祥哭笑不得:“不是现在立你,而是有意栽培你。老爷子春秋旺盛着呢, 三哥四哥六哥八哥都是办差多年的人,门人势力遍布朝野,要是再立了他们, 皇阿玛还能睡得着觉?”
十四恍然大悟:“所以把我扶起来, 若好用听话, 就顺势立我;若不好,也能当块儿合格的磨刀石, 敲打警醒着哥哥们。”
他这话说得相当不敬, 但是胤祥仔细一想,竟然无可辩驳,只能中肯地说:“目前看来,还是前者居多。皇阿玛总不会故意害你。”
十四冷笑:“他是不会‘故意’害人,当年抬举年仅十六岁的八哥压制废太子的时候, 他不也是自以为考虑周全?既敲打了看中的大儿子, 又提拔了有本事的小儿子。”
“至于太子会不会记恨老八,那怎么可能呢?太子是未来仁君明主,分明只会被自家八弟的本事才能所打动, 对他既往不咎委以重任, 宽和友爱以德服人。至于老八又会不会权大心大, 想要取太子甚至皇帝而代之?那也不可能啊, 老八出身卑微,只会对提拔他重用的君父嫡兄感激涕零、奉若神明,把兢兢业业回报帝恩当做终身理想。”
十四模仿着康熙的语气,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末了一摊手:“皇阿玛永远这么单纯。”
他这话虽然尖刻了点,但却是一针见血。他们瞧着那些兄弟不如路人,可对康熙来说那都是儿子。老皇帝总是迷之自信地觉得,只要立储的圣旨一下,儿子们就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兄弟骨肉一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