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船已经停靠了码头,沈云殊在甲板上等了许久,见许碧出来,上下打量一眼,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少奶奶真是艳压群芳了。”
许碧顺手就轻轻掐了他一下:“哪里来的群芳?”
打从那天晚上沈云殊在野外亲了她一下,她就有点不好意思直他似的,可掐起人来却是更顺手了。连许碧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是穿过来日子久了,连心态也更随了这具身体的年纪,真成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居然知道害羞了……
沈云殊根本不怕她掐,反而顺手挽了她的手笑道:“船有些晃,我扶着少奶奶。”
知晴知雨就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往后让。许碧恨得又掐了沈云殊一下,好在随即戴了帏帽,便是脸红也没人看见,到底还是让沈云殊扶着下了船。
沈家在京里的家人早就备了马车等着,上前来向沈云殊和许碧行了礼,就禀道:“少奶奶家里也来了一辆车,就等在那边。”
许碧瞧了瞧,认得许家派来的是一名管事,乃是许夫人陪房的儿子,似乎是叫个全贵的,算是心腹了。瞧他带来的马车小得很,明摆着就不是接人的模样,可见许家没把她放在心上了。
全贵过来码头的时候还有些不在意的。在他心里,二姑娘还是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庶女,只会逆来顺受,从没个自己的主意。何况他们本来也是要住进沈家宅子的,许家去接人不过是走个过场,且他还身负夫人的命,要叫二姑娘别回许家来呢。既然如此,随便带辆什么马车不行?
不过等他走过去看见许碧时,不由得有些惊讶起来——二姑娘看起来仿佛变了个人,穿着华丽的衣裳,白纱面帏掀开来,露出来的脸真是花容月貌,瞧着比大姑娘还要出色,且那眉目间竟有些威严之色,哪还是从前那个低眉顺眼的二姑娘呢?
更不用说,二姑娘身边还站着个人呢。这人跟他在京里见惯的那些老爷的朋友们不同,身材高大,穿一身玄色衣袍,年纪虽轻,看人的目光却跟两把刀子似的,不怒而威。
全贵不自觉地就缩了缩脖子,把头低了下去:“小的给姑奶奶请安,给沈姑爷请安。”这一定就是沈姑爷没跑了,怪道说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到正五品的守备,那可都是用北狄的一颗颗人头换回来的功劳,实打实的军功呢!
这样的人,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若是惹着了他……全贵想想就没了勇气,那头越发的低了。
“老爷和夫人可好?”许碧其实只想问路姨娘好不好。
“老爷身子尚好,这些日子在翰林院忙着编什么书。”全贵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去庙里了。”
“庙里?”许碧有点儿诧异。
全贵偷偷观察了一下她和沈云殊的脸色,才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吃了几副药都不管用。寻了人来卜算,说是有些星宿不利,去庙里住几日,躲过去就好了。”
他顿了顿,越发小心地道:“夫人说,既是她不在家中,姑奶奶这些日子也就不必过去了。等夫人从庙里回来,再接姑奶奶回娘家好生住几日。”
许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夫人何时回府?”
“总要——”全贵有些含糊地道,“夫人已去了三日,庙里的住持说,总要住足了七日才算躲过去了。”
“那大姐姐和三妹妹呢?也去庙里侍奉夫人了?”
“这——”全贵没防着她问这许多,含糊道,“并不曾……大姑娘入了初选,还要备着复选呢……”
许碧正在沉吟,就听沈云殊问道:“复选是哪日?”
全贵不假思索道:“便是五月二十。”
许碧恍然,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一下。许夫人从庙里回来的日子,就正赶上许瑶入宫复选,这哪是什么星宿不利,分明是不想让她在许瑶入宫前回许家啊。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家去探望父亲和姐妹们,然后再去庙里向夫人问安。”要不是想看路姨娘,许碧才不愿意回许府呢,许夫人不在正好!她还能多跟路姨娘说几句话。
“可,可夫人说,姑奶奶这些日子不必过去……”全贵有点急了,夫人交待的事没办好,他回去岂不要挨骂?
“夫人虽然体恤我旅途奔波,但父亲还在府中,岂有因怕自己劳累,就不去向父亲问安的?”许碧大义凛然地说,根本无视了全贵的表情,最后还拍了板,“我明日就回府。”
全贵还想说什么,但沈云殊已经招手叫了沈家的马车过来,扶着许碧上了车,回头轻描淡写地对全贵道:“你回去禀报岳父大人一声,既是夫人不在府中,也不必费心准备,不过是我们回去问安罢了,若是还要劳动岳父费神,便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了。”
全贵急得直嘬牙花子,可在许碧面前他还敢说两句,对着沈云殊却是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沈家马车远去,只得赶紧回府报信去了。
许碧上了马车,还沉着脸。沈云殊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还生气呢?”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许碧忿忿然,“趋炎附势,若是这样,当初何不就退了这门亲事呢?”既不敢担那毁诺退亲的名声,又想着跟沈家离得远远的,莫叫她影响了自己女儿的前程,许家夫妇两个,可真是打的好算盘!有种的干脆与她这个女儿划清界限多好呢,只怕这会儿沈文还是大将军,许良圃又没有这个勇气吧?
许良圃一家之主都没个主意,难怪许夫人也只会弄这种手段了。
“那可不成!”沈云殊一本正经,“若是当初他们退了亲事,那我可怎么办?”
许碧一肚子气都被他一句话打消了,忍了忍还是嗤地笑了出来。
“可算是笑了。”沈云殊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少奶奶一板起脸来,我这心里就吓得没着没落的。”
“你可够了!”许碧忍不住又想掐他了。这里又没别人呢,戏精演戏给谁看嘛。
沈云殊笑着抓住她的手,将人拢在怀里:“她不在也好。明日我与岳父说话,你正好去看看姨娘。”
“嗯。”想到路姨娘,许碧心情略松快了一些,“姨娘看到我现在过得如意,定然是极高兴的。”
沈云殊搂了她在怀里,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身体,应了一声道:“你亲生姨娘葬在何处?也该给她去上炷香。”
许碧有点汗颜:“姨娘葬在老家了……”她还真的没想到生了二姑娘的杨氏,“改日去庙里给她上香吧。”
“立个牌位也使得。”沈云殊随口道,“如今你自己能做主了,不过花些香油钱罢了。”
许碧其实是不信这种事的,然而她自己现在都穿越了,也不敢说世上就真的没有鬼魂。再者她不信,原身的许二姑娘大约是会很愿意这样做的,便点了点头。
沈云殊看她心情好了一些,便又说:“你不是说以前总没什么机会出门?这次来京城可以多住几日,想去哪里逛逛?”
许碧一下记了起来:“我想去看看苏姐姐。”苏阮就在京里嘛,进京一趟,她总要去看看苏阮怎样了,“不过我不知她住在何处。”
“这个容易。”沈云殊一口答应,“让九炼去打听——”
他话未说完,猛听见马车前方一片混乱,似乎是人嘶马叫响成一团。外头的车夫惊喊了一声:“有马车惊了!”
沈云殊一掀车帘探出头去,厉声喝道:“五炼!九炼!”
许碧也连忙伸头去看,只见前头街道上,一匹马正拖着辆车狂奔而来。那车的一个轮子已经不见了,车厢歪斜着在地面上拖着,极大地妨碍了马的奔跑。但似乎也是正是因此,那马越发的暴躁,十分想把身后的累赘甩出去的模样。
此刻车辕上已经没了车夫,马匹完全失去控制。京城的街道再宽阔也禁不住惊马乱蹿,路边行人纷纷走避,有人发出尖叫,有人慌乱之中打翻了摊子。而这一切混乱更刺激了惊马,忽然连直道都不肯走了,拐起了大S弯。
这一拐弯,本来聚集在路边的人群顿时哗一声散开,就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暴露在了那里。孩子的母亲是个摊贩,被人挤了开去,只能徒劳地向着孩子伸手。
街道另一边的人惊呼起来,便见九炼半途一个转身,一手捞起那孩子,就地打滚翻出一丈多远,而五炼纵身跃上了马背,双臂叫劲,狠狠勒住了马缰。
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又往前冲了几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在原地打着响鼻,焦躁地踏动着四蹄。
不过五炼在西北惯与马匹打交道,并不在意,一边熟练地安抚着马匹,一边冲着车厢里喊了一声。很快,车里就有个女子声音传出来,车帘掀起,一个青衣丫鬟额头上顶着一块青紫,心有余悸地露出脸来:“多谢这位义士搭救。”
“不必——”五炼才说了两个字,忽然觉得这丫鬟有些眼熟。
许碧扒在车门上,一眼看见这丫鬟,脱口而出:“这不是清商吗?”虽然脸上多了一块伤,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车里的,难道是苏姐姐吗?”这也是废话,清商不跟着苏阮,还能跟着谁呢?
五炼此刻也认出了清商,连忙把脸转了开去,含糊地道:“这位姑娘不必客气。”若是被清商认出他就是那群山匪中的一个,却也是个麻烦。
许碧连忙下了车,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清商!车里是苏姐姐吗?可有受伤?”
“许妹妹!”没等清商说话,马车里已经传来苏阮惊喜的声音,“是你吗?”紧接着车帘就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手腕上正戴着一只青白玉的镯子,镯子正面两片碧绿的荷叶捧着一朵雪白荷花,荷花中心,一点黄色分外醒目。
第49章 相遇
许碧也没想到居然是想谁来谁, 刚说想见苏阮,这就见着了。只不过这种见面的方式,实在有点特别。
“没想到能在京城见到妹妹。”或许是因为第二次经历马车失控, 苏阮倒还算镇定, “妹妹又救了我一回。”
“这马车——”许碧看了一眼, 只见沈云殊已经凑到那马车旁边,正观察着一边轮轴。
苏阮苦笑:“或许我与马车天生犯冲罢,才出一趟门,就——”
“少奶奶, 先上车再说罢。”知雨在一边用帕子给清商裹头,“清商姐姐这头上磕了好大一块。”
“对, 先上车——”许碧才转身要把苏阮往车上让,就听有人从街道那边一路喊着跑过来:“表妹,表妹!”
这破锣嗓子在满大街的人声中都特别突兀, 清商头上还裹着帕子, 回头一看就黑了脸:“姑娘,快上车!”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扯着嗓子的人已经跑到近前:“表妹,表妹你可伤到了?这位是——”
许碧一抬头, 就看见一张虚胖的白脸,喘着气往苏阮面前杵, 然而他虽然是冲着苏阮来的,这会儿却是半张了个嘴,正盯着她看呢。
“表少爷!”清商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横身拦在前头,“表少爷自重!”
白脸回过神来,忙咳了一声,一挥手里的折扇,摆出一副文雅模样:“表妹,方才马车这一惊,可把我吓坏了,忙忙来追你,幸好你无事。”
他一边说,一边就往前凑。清商虽然挡在前头,可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总不能跟他推搡起来,只能咬牙道:“表少爷,这可是在外头!”
“我是关切表妹。”白脸涎着个脸只管往前挨,“方才我就想着救表妹的,可这马车跑得实在太快了……”
他一边说,一边暗恨那车夫蠢货,本来只是让他假做摔下马车,然后他就跳上车辕,扯了缰绳把马车停下来,如此一来英雄救美,怎么也能在表妹面前博个好儿。谁知道那车夫往下一跌,马不知怎么的当真惊了,他不但没能跳上车,还险些被马踢着,跟在马车后头跑了两条街才撵过来,这美自然是救不成了。
不过,好像这两条街也没有白跑,眼前这个美人儿,好像比表妹还要美貌啊……白脸心里想着,一双眼珠子就盯在许碧脸上拔不下来了:“表妹,这位是哪家的姑娘……”
许碧都要气笑了。蠢也没有这样的,难道看不出她梳的是妇人发式吗?
“姐姐上车吧。”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哎——”白脸居然急了,跨前一步就要伸手来拦,“姑娘别急——啊!”
白脸惨嚎着回头,就见自己的手被攥在身后一个年轻男子手中,对方看起来毫不用力,他却觉得手腕仿佛落入了一把铁钳之中,骨头都要断了:“你是什么——”硬气话才说一半,手腕上疼痛猛然又加剧,他立刻就怂了:“误会,都是误会,我是来救我表妹的!表妹,你苏阮气得脸色发白,却也只能低声向许碧道:“他是我继母的娘家侄子……”
五炼把手一甩,将白脸推出几步远,冷冷道:“滚远点,少往我家少奶奶面前凑!”
许碧拉着苏阮上了自己马车,白脸看起来很不甘心,跟在后头连叫了几声表妹,只是在五炼的瞪视下,到底还是不敢上前,悻悻地走了。
苏阮坐在车里,满面惭愧:“连累妹妹受了这顿气……”
许碧倒没觉得怎样。不过就是个想搭讪的罢了,其实话还没说两句就被五炼拦了,她没吃什么亏,那白脸的手腕估计要疼上几天了。倒是苏阮,不是进京参选的吗?凡记名的秀女,这会儿其实就算是皇上的人了,那白脸怎么敢这般……
清商几番欲言又止,见苏阮默然不语,终于是忍不住了:“姑娘,沈少奶奶也不是外人。姑娘不说,难道还要替太太藏着掖着不成?”
许碧不由得看了清商一眼。这丫头原先是个稳重的,并不多话。这会儿都变成了这样,这苏家到底是做了什么,把个丫头气成了这样。
苏阮苦笑道:“我哪里是替她遮掩,只是这事说出来,何苦再叫妹妹听了忧心……”
“姐姐这说的哪里话。”许碧拉了她的手道,“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姐姐说出来心里也痛快些。”
苏阮眼圈微微一红,还在犹豫不定,知雨已经爬上了车,满面严肃:“少奶奶,九炼——”她说着,看了一眼苏阮,面有犹豫之色。
许碧一瞧就知道有猫腻:“怎么回事?说吧。”
“九炼把那车检查了一下,说车轴是——被人锯过的。锯了一半儿,若在路上多颠几次……”
不用她说完,车中众人就都沉了脸色。断了一半的车轴,在路上用力颠簸几下,便容易断掉。也就是京城之中道路平坦些,若是换了城外的道路,怕是走不了多远就要散架子。
清商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难怪夫人今日忽然许了姑娘去舅老爷家!”
她是再也顾不得了,连珠炮一般道:“少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自从到了京城,就被算计上了。老爷巴望着姑娘能中选,可夫人——”她恨恨地道,“少奶奶刚才也看见了,那个就是夫人的娘家侄子,叫个郑佑的。夫人想把姑娘嫁给她呢!”
许碧嘴角不禁一抽:“连姐姐的亲事都安排好了?可姐姐还是待选的秀女呢!”
清商冷笑道:“姑娘也是进了京才知道。夫人哪里想让姑娘中选呢?初选那回,给我们姑娘备的胭脂里头也不知掺了什么,幸而姑娘原不喜用脂粉,又觉得那胭脂颜色太艳,只在手上试了试,不曾往脸上抹。谁知等出了宫,手上就起了一片红疹子。若真是用在脸上,只怕就被当成了病,如何能过得初选?”
脸上的肌肤远比手上更敏感,若苏阮当时把那胭脂抹上了脸,只怕在宫里就会发起疹子来。到时候,宫里的人可不管你究竟是什么原因,一律都会被刷下去的。
清商恨恨道:“姑娘回家就与老爷说了。虽没说这胭脂是谁做了手脚,但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奴婢还以为捅破此事夫人就该收手了,谁知道今儿倒更狠了。还有那郑家表少爷!”
她越说越是生气:“方才奴婢就觉得那车夫跌得奇怪,明明马车走得好好的,他忽然就从车辕上跌下去了。接着那郑佑就跳了出来——敢情是在做戏呢!”她气得连表少爷也不叫了,直呼郑佑的名字,“他素来游手好闲,整日的出入那不正经的地方,好人家姑娘谁肯跟他作亲?那日他来府里,花园子里撞见我们姑娘,就,就发起失心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