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萍乃是后宫医署里最好的女医,在妇人方面尤其精通,季芜听了她的话,便无奈叹了一口气道:“芜当初用的方法也不过如此,如今怎敢在付女医面前班门弄斧。”
“季巫医……”付萍还想同季芜询问当时她助产的细节,但季芜已经立马转身从里面出来。
“大王,姜媵之事,小医实在有心无力。”季芜深吸了一口冷气,跪到地上。
“季巫医,孤看你有力无心吧!”
晋枭王怒吼了起来,声音震得房梁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季芜浑身战栗了一下,但却神色坚定的举起手道:“大王,小医对天发誓,若有半点虚言,便死无葬身之地。”
“区区贱命,孤要你死无藏身之地有何用。”晋枭王胸膛起伏不定,虞姬连忙上去给他顺了顺气,接着美眸冷光一闪,便道:“季医师,你若敢以宓氏与七公主的性命起誓,你今日救治姜氏母子如同当年对她们那般无二,那本宫便相信你。”
“小医……小医对天发誓……”季芜望着妣云罗,牙齿有些打颤。
此时人们对鬼神多怀有敬畏之情,季芜声音哑在喉咙,这时,一稚嫩的童音忽然响起:“妣云罗对天起誓,姆嬷季芜并无半点藏私,否则便教我早夭。”
“罗,罗儿,你不可胡说呀。”宓氏见季芜一再拒绝,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七……七公主……”季芜早就不把妣云罗当一般的孩子看了,此刻见她神色郑重的许下如此毒誓,不由感动得涕泪连连。
“童言稚语做不得数,上天不会当真。”虞姬讶异地看了妣云罗一眼,转脸对着季芜,语气柔中带锋道:“可季巫医你说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季芜呼吸一滞,她握紧了拳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季姆嬷,你心怀磊落,蛇娲娘娘会保佑你我的。”妣云罗不相信誓言,更不会畏惧,不过她一开口,宓氏心里也有了底气,连忙跟风道:“是呀,芜,福娲会把好运带给我们的。”
宓氏的福娲两个字反而令季芜神色惴惴。从前她也想倚靠着七公主的福气庇佑,可是如今,她却不忍心让她的福气被随意挥霍。
“季姆嬷……”妣云罗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时室内忽然有响起了姜氏痛叫的声音。
“季巫医,我给了姜媵人下了催产药,孩子的头已经看得见了,你曾经将七公主推出来过,经验比我丰富,劳你过来帮忙。”
催产药极为霸道。母子双亡可能性占了三分之二,去母留子的可能性只占三分之一,付萍手心冒汗,但却不得不出此下策。
只要保住了帝星,她的族人就不会受到牵连。
付萍的话一出来,季芜再难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帮忙。
妣云罗望着季芜的背影,忽然道:“季姆嬷,你别心慌,帝星一定会顺利生下来的。”
天命之人,都会有所感应。季芜听了妣云罗的话,便不再挣扎。
“哇——”姜氏痛叫了半个时辰之后,声嘶力竭,晕倒过去,而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婴儿也被季巫拉了出来。
“帝星,帝星终于生出来了。”付萍将小小的婴儿接过去,但垂头拿着布帕给她擦身子的时候,面色忽然一变。
“帝星,帝星怎么会是女的。”付萍身体摇晃了一下,季芜闻言望过去,眉间难掩喜色。
“福娲小主保佑,蛇娲娘娘保佑,此事王后娘娘再也不会牵连宓氏族人了。”
季芜用布帕擦干净了手,将宫人用细布做好的襁褓递给付萍,并出声提醒道:“生男生女皆是晋嗣神恩赐,付女医,咱们出去给大王报喜吧。”
“嗯。”付萍回过魂来,接过襁褓,将小女婴捆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外走去。
“恭喜陛下,姜媵人给您生了一位小公主。”付萍嘴上牵起一抹牵强的笑意,语气里除了惶恐,哪里有半分喜意。
“你……你说什么?”晋枭王脸上的喜色一下子褪去,声音徒然拔高道:“孤王的帝星怎么可能是女的。”
他一把将幼小的一团扯过来,待掀开襁褓之后,神色一震,脚步忽然后退了一下。
“陈服,你竟然愚弄孤王。”晋枭王愤怒之下,将小婴儿愤愤往地上一扔,对着侍从咆哮道:“去将陈服抓起来,孤王要炮烙他。”
“女儿,竟然是个女儿。”虞姬神色颓然了片刻,声音忽然凄厉无比道:“帝星竟然是个女娃,上天和我虞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几家欢乐几家愁。水云台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之状。虞姬气闷难消,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仆妇医者连忙簇拥上去,而那小小的婴儿落到地上,生死不明,但却无人问津,从前被当做珍宝的照顾的姜氏血流了一地,却没有一个医者进去为她止血,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妣云罗冷眼看着众人鸟散,深刻认识到了这深宫的无情之处。
她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走到那小婴儿身边,蹲下身来仔细看了一眼,见她果然如书中描写那样,一生下来便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完全不像普通婴儿一样皱巴巴的,此刻她双眼紧闭,睫毛宛若小扇子一样黑长。
书中并没有难产这一说,妣云罗瞅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
“咳咳……”被她戳动的小家伙憋红了脸,忽然猛地咳嗽了几下,又哇哇大哭了起来,手脚还有力的乱动,将本来就散开的襁褓弄的大开了起来。
女主的生命力果然很顽强。
妣云罗在心里叹了一句,从地上站起来,转向季芜道:“我们回去睡觉吧!”
“嗯!”季芜目光在暖室和小女婴身上扫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后,上前抱住她,待转过身,却发现宓氏与采莲的身影不见了。
“不用找了,她一定去王后那儿邀功去了。”
妣云罗嗤笑了一声,靠在季芜怀里,闭上了眼睛。
第5章 什么都想要
昭华宫。
王后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串通灵珠,面色扭曲,语气狠毒阴冷,念念有词道:“诸神在天有灵,吾以晋后的名义祈求上天:太子乃嫡长子,是祖宗礼法所承认的未来储君,然而现在有一妖孽将动摇国之根本,信女祈求晋嗣神休教他出世。”
正祈求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吕俾激动的声音。
“生了,生了,姜氏生了个……”吕俾话还没说完,王后听了直觉头耳轰鸣,五内绞痛。
“苍天无眼呐!”王后身子往地上一歪,吕俾赶忙扶起她来道:“王后,姜氏生了位小公主,帝星变成了一位小公主。”
“公主?既是帝星,又怎会是公主。 吕俾,你无需安慰我。”王后脱力靠在吕俾怀里,双目因为失神而显得有些呆滞。
虞姬被她动了手脚,此生都不会有子,因而尽管受宠,她也不担心她会威胁到自己。
然而当谋害帝星失手之后,大王将后玺交给虞姬,她不过是暂管,但这数月,她却能借此将姜氏保护得密不透风,令她毫无插手之力。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后宫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要尽力铲除。
王后幡然醒悟过来,心中悔恨交加,此刻她五指深深掐进了吕俾胳膊上的软肉里,声音凄厉道:“才生来的孩子最容易夭折了,吾还有机会,吾还有机会……”
王后状若疯狂,吕俾手臂被抓疼,却无暇顾及,忙大声吼道:”王后,吕俾没有骗你。姜氏难产,虞姬竟请了巫医季芜帮忙接生,她不知使了什么邪法,竟然让帝星变成了公主。”
芹办事不利,令吕俾受王后冷落了一段时间,她本来对宓氏这个没有眼色的无能家伙讨厌至极,但比刻她将这样一个好的消息带过来,她为了让王后信服,便美言道:”宓氏就在外面,王后你不妨听她亲口描述当时场景。”
宓氏住在南华房,她出门闹出的动静,王后不是没看见,不过之前吕俾伤了她女儿,她以为她叛变了,可是听了吕俾的话,她暗淡的目光徒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哈哈哈哈……”王后仰天大笑,重新抚摸着通灵珠道:“感谢诸神庇佑,黎氏方才心魂错乱,言语有失,还望你们千万不要怪罪。”
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祷告完,王后大舒了一口郁气,开怀道:“快把宓氏请进来,本宫要重重赏她。”
就在王后拉着宓氏欢庆时,晋神台上,半埋在地下的巨大铜炉燃着熊熊烈火,伫立在其中的铜柱被烧得通红,晋枭王的面色被烤得一片赤红。
“陈服,你跟孤王说帝星将降临到大晋,可为何她尽然是个公主?”
晋枭王鬼火的咆哮声几欲将人震得魂飞,周围的卜师面对着数根烧红的铁柱,戚戚然地跪到了地下,唯程服面色不变的立在其中。
他头仰望着星空,眼里的光芒异常炙热,好似完全没有将面临的危险放在眼里。
“大王,今夜星象着实异常。微臣一直观看着帝星的状况。半个时辰之前,臣发现极阴星忽然煞气腾腾,直冲帝星,令其阴阳混淆,实在凶险,不过好在此刻帝星已经无虞,只是被过了太阴之气后,已经由阳转阴……”
陈服的话还未说完,晋枭王便出言截断道:“你是说帝星是被极阴星冲撞了,所以才会由男转女?”
“恐怕正是如此呀。”陈服叹了一口气,面上一派忧色道:“帝星如今虽阳气不足,但光芒却依旧锐利难当,就是那极阴星忽然移位,隐隐坠在帝星身旁,微臣只怕任由它发展下去,帝星的龙气会被它截走。”
极阴星又名贪狼星,它邪恶狡猾,常常潜伏在命星周围,不仅蚕食别人的气运来强大自身,还把自己的恶霉过给对方。晋枭王顺着陈服的目光望去,果然帝星的旁边有一颗晦涩难辨的星星没在其后,势态极其猥琐。
“这贪狼星着实可恶,帝星的龙气已经教他夺走了大半。”晋枭王忍不住拔剑砍向铁柱,咬牙切齿道:“自古福祸相依,这贪狼星怕是早就蓄谋已久,也难怪大晋司你没发现,不过大业艰险,容不得一点疏忽,陈服,寡人命你将贪狼星找出来,尽快除之,以戴罪立功。”
“微臣正有此意。”陈服道:“最近有一弱国廖,他的国君廖武王采纳了尉衍的主张,欲效仿魏国变法图强,微臣怀疑尉衍便是这作祟的贪狼星,因而恳请大王派数十名刺客与我,去廖国将此人除去。”
陈服此言正中下怀,晋枭王微微一笑,面上浮现出满意之色。
帝星之说他本就将信将疑,况且越是励精图治,具有野心的王者,就越是不相信天命一说,他们自负且自信,有着逆天改命的气魄。
晋枭王大肆宣扬帝星之说,不过是为了彰显国威,震慑诸侯,好为下次出征做准备。
可帝星变成了位公主,这岂不是便令在群臣面前夸下海口的他闹了笑话,晋枭王因此气急败坏,不过此刻程服自圆其说,将他的面子挽了回来,他也就放过他一回道:“寡人允了,陈服你且去吧。”
陈服领恩退下之后,彤吏提笔将今晚之事记了下来,晋枭王拿过来看了看,不由哈哈大笑。
“古有文茳公主扶兄定国,亦有女将甘英挂帅拓土开疆,帝星虽为女子,但未必不能助我大晋一统山河。”
晋枭王本来就无意废太子,动摇国本,如今帝星是女子,若有□□定国之能,反倒相得益彰,他想通此节,心里一乐,想起那被他抛到地上的婴儿,连忙转身对宦者道:“走去水云台,孤王还没给帝姝赐名。”
此时已是天明,虞姬好不容易安睡了过去,晋枭王去而复返,望着她憔悴的睡颜,心下大为怜惜,便不忍心叫醒她。
温柔地为她掖了下被子,他轻轻关过门扉,这才向奴仆问了姜氏母女的情况。
虞姬晕倒,大家都忙去照顾她,那不受待见的姜氏母子自然被人抛之脑后,此时,晋枭王问起来,众奴仆皆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氏母子现今被安顿在哪儿,给孤王领路。”
晋枭王指着傅姆秸,声含愠怒。
傅姆秸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道:“禀,禀告大……大王,姜,姜氏和九公主可能尚在暖阁中。”
晋枭王一听,当即将秸一脚踹开,向着暖室走。
姜媵人血崩了,秸扶虞姬出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婢女慌乱的声音,此刻见晋枭王抬脚往那边过去,当即面色大骇,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过去。
姜媵人本就难产,还血崩了,肯定凶多吉少,秸面色一片煞白,只在心里祈祷:“诸神庇佑,九公主千万不要有事。”
秸战战兢兢地小跑过去,她瞅着晋枭王威严的背影,只希望通往暖阁的路永远道不了尽头,然而不过片刻,暖阁已经到了。
“帝星呢,我的帝星呢,你们把我的公子弄到哪里去了……”秸方踏进门槛,便听到姜氏凄怜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
“走开,她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明明是位公子,你们把他换去哪儿了?”姜氏双眼盈满了急切的泪水。
她在生死边缘徘徊,受尽了疼痛折磨,终于把孩子生下了,可当她从昏迷中醒来之时,虞姬和照顾她的傅姆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她避之不及的王后和宓氏等人。
奴仆告诉她,是王后派女医救了她,还把一个女婴抱过来,跟她说她生的是一位小公主。
“不,不可能,一定是你们将我的帝星给换走了。”姜氏忽然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近乎卑怜地拽住王后的衣袍道:“我求求你,将我的孩子还给我,将我的帝星还给我。”
“姜氏,九公主就是你生的,她长得如此玉雪可爱,你再说这样的糊涂话,教她听了可要伤心了。”王后笑得一脸慈祥地望着姜氏,丝毫不计较她言语和举止上的冒犯。
帝星变成了女孩子,这事光听宓氏说,那有到现场来亲眼看着过瘾。
之前因为帝星的事,她受尽折磨和煎熬,可是当她踏入暖阁,被大王宝贝无比的帝星宛若敝帚一样背抛弃在地上;姜氏躺在暖室内,血流了一地,却无人救治,端得是一副凄凉无比的姿态。
就这样让她死了,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合该让她活下来,天天被自己生下的孽障折磨。
正当王后快意无比的时候,姜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从暖炕上爬起来,向外跑。
“大王,你要给我做主,她……她们把我的帝星换走了。”姜氏跌跌撞撞地跑到晋枭王面前,噗通一下跌倒在地,却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宛若拽住救命稻草一样,狠狠拽住他的裾角,呜呜抽噎着,眼中充满祈求。
“姜氏,那就是你的孩子,没有人换走她。”晋枭王将柔弱无助的姜氏抱在怀里,带着怜惜,但他的话听在姜氏耳里,却宛若瓦解河堤的最后一捧土一样,令她的最后一丝信念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