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阿耶那一巴掌有没有打到观音奴的脸,他抬起手的那一刻,就是他错了。
见周嘉暄没有怪自己的意思,九宁立刻眉开眼笑,扒着他的肩头,蹭蹭他的脸。
周百药那一掌扫过来时,她赶紧摆好姿势,抬起胳膊主动一迎,让他的巴掌挨着自己的手擦过去,然后噗通一声顺势往地上一倒。
声音响亮,特别吓人。
其实那一巴掌没打正,力道都落在她手背上,当时正厅里的人根本没想到周百药真的会打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连周百药自己都呆了。
周嘉暄送九宁回房,“头还疼吗?”
九宁往榻上一躺,一手扶额,一手捧心作虚弱状,轻声说:“有点头晕。”
一大早起来就被叫走了,她还没吃朝食呢,这是给饿的。
周嘉暄抬手,手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抚过她两鬓,帮她整理好乱发。
“先睡会儿,待会儿让郎中看看。”
九宁精神着呢,根本不想睡,赶紧道:“肚子也疼,早上什么都没吃。”
周嘉暄一时无语,看她不像是头疼的样子,无奈一笑,扭头,吩咐侍婢们准备朝食。
灶房仆妇很快送来热腾腾的杏酪饧粥和刚做好的五福饼。
九宁伤着脸的事像插了翅膀一样,已经飞快传遍整个周家。仆妇很贴心,怕她不方便,特意将五福饼按照五种馅料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插上银签子,更容易入口。
等九宁吃完朝食,郎中过来了。
周嘉暄要他仔细检查九宁的脑袋,“刚刚挨了一下,不知道严不严重?”
榻上的九宁立刻摆出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大眼睛看看周嘉暄,再看看郎中,有些无助。
好害怕呀!
周嘉暄拍拍她的手,温和地安抚她。
郎中很不高兴,忘了尊卑,厉声斥道:“脑袋是多脆弱的地方,碰一下可能要人命的,怎么能对着这里打?!”
小九娘多乖多听话呀,生病的时候从来不会哭闹,让吃药就吃药,而且生得这么漂亮,谁见了都觉得眼前一亮,郎君怎么能狠得下心打她呢?
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怎么能打自家闺女?
郎中在心里暗骂自家主子,仔仔细细检查好几遍,确认九宁没有伤到脑袋,吐了口气。
“还好没事,以后不能这么没轻没重的。”
周嘉暄放下心,亲自送郎中出去。
九宁倚在榻上打了个瞌睡,醒来洗把脸,换了身红地狩猎纹窄袖锦袍,束起长发,走出房门,对站在廊檐下背对着自己的卷发少年道:“苏家哥哥,我们去箭道吧。”
周嘉行似乎愣了一下,徐徐转过身,眼帘抬起。
“早上落雨了。”他看一眼九宁,抬头望着雨后明净的天空,“今天不用练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九宁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在自己脸颊上停留了那么短短一瞬。
等她想要确认的时候,周嘉行已经收回视线了。
她喔一声,转身回房,右脚踏进门槛时,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摆摆手,示意侍婢们退下去。
等其他人都退下了,她走回周嘉行跟前的长廊上。
“苏家哥哥,你们是不是每隔十天就给阿翁寄一封信?”
周嘉行嗯了一声,这不是机密,周都督不在江州的时候,府中幕僚会每隔几日去信报告江州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务。
九宁靠坐在栏杆上,双手托腮,看着周嘉行那双浅色的眼眸,压低声音问:“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嘉行站在外边廊檐下,和廊檐里头的九宁平视。
雨后空气清新,日光也像是被雨水一层层淘洗过,格外明澈,斜斜落在她头顶上。
她歪着脑袋看他,乌黑的眸子,神态天真平和。
周嘉行不由得想起商队从海上带回的明珠,从普普通通的匣子里取出来,登时满室宝气浮动。
那一刻,来往沙漠、中原几十年,最见多识广、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的萨宝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明明光辉很柔和,却让人不敢直视。
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多几分出众气质,容光慑人,不可逼视。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笑出一对梨涡的小娘子早上才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巴掌。
周嘉行一早在箭道检查马匹和箭囊用具,比周嘉暄晚到正厅,但目力敏锐,隔着大半座场院就能看清正厅里的情形,清晰地看见周百药那一巴掌狠狠朝着九宁的脸扇过去。
她竟然没有哭,连啜泣也没有。
或许是习惯了被这样对待,所以反应平静,睡一觉起来,又和往常一样神采奕奕。
她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周嘉行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尤其不想管九宁的事。
他只负责她在箭道的安全,其他的事和他无关。
口中却淡淡问:“什么事?”
九宁眼皮低垂,小声说:“正院那边的人肯定会写信告诉阿翁今天阿耶打我的事,正好你也要向阿翁汇报养马的情况,能不能顺便帮我捎句话?”
这是要告状?
“什么话?”
“今天是我不对,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阿耶,阿耶才会打我的。”
九宁叹口气。
“你帮我和阿翁说一声,请他不要生阿耶的气。”
周嘉行诧异的眼神扫了过来。
九宁对他笑了笑。
嘿嘿,她才不是好心。
正院的人一般不会在信上提起这种琐碎小事,周百药更不会主动给周都督写信,九宁辗转替周百药求情,就是为了隐晦地告状:阿翁不要怪阿耶呀,虽然他打了我,但是你不要怪他。
周都督脾气暴躁,看到信后肯定勃然大怒:什么,不成器的儿子趁老子不在家的时候打了宝贝孙女?
不怪周百药?怎么可能!
周嘉行回到周家也才几个月而已,不懂周家父子之间的复杂关系,自然也看不透九宁的真实用意。
这个妹妹太天真了,竟然还对父亲抱有期待。
果然是娇养的小娘子。
周嘉行如此想。
却鬼使神差地对着九宁点了点下巴。
九宁笑意盈盈,梨涡轻抿,“苏家哥哥,谢谢你!”
周嘉行已经转身面对着庭院,不看她了。
九宁唇角轻翘。
以为给她一个后脑勺就能吓走她吗?
二哥,你太天真。
她看得出来,周嘉行仍旧不怎么想搭理她,但不像一开始那么冷漠,渐渐有一丝软化的迹象。
早上那一下没白摔。
周嘉行这人心冷如刀,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不过对辅佐他的部下和幕僚很好。
之前九宁对周嘉行示好,更多是为了试探。
高绛仙还没出现,她眼前只有一个周嘉行整天晃来晃去,想不关注他都不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直到发现周嘉行是那个能帮自己躲过惩罚的漏洞,九宁才开始认真考虑怎么接近他。
思前想后,她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培养和周嘉行的战友情。
周嘉行不喜欢周家人,所以家人这个身份不仅不管用,还是阻碍。
但如果是一个同样被生父苛待的孩子,就不同了。
反正,所有黑锅……全往周百药头上扣。
……
十郎和十一郎昏迷不醒,两房人急得团团转,全城的郎中请了个遍,也没能治好堂兄弟。
最后请来的老郎中和之前几位一样,知道兄弟俩是什么症状,但就是束手无策。
两房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十一郎的姐姐五娘眼睛都哭肿了。
老郎中医者仁心,临走时建议两房人去永安寺碰碰运气。
“对症才能下药,我对毒虫咬伤了解不多,不敢随便开方子。听说永安寺雪庭小师父博学广闻,医术精妙,他或许知道怎么解毒,府上可以试试。”
下人连忙将这话转达给当家主母。
十一郎的祖母擦了擦眼泪,立即道:“那还等什么,快去请啊!”
管家没动身。
老太太手中拐棍重重地往砖地上一敲,怒喝:“还傻站着干什么?!”
管家为难道:“雪庭小师父俗家姓卢,出身高贵,传言说他是当今圣人小时候的玩伴。如今雪庭小师父跟着慧梵禅师翻译整理经书,虽然常常开俗讲,但听说一年到头只出几次山门。江州每年有不少世家想方设法往寺里递帖子,雪庭小师父一概不理会。想见他,必须上山。”
“上山太麻烦了,十一郎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受颠簸。”一旁的五娘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上次家里斋僧,雪庭不是来吃斋饭了吗?咱们周家是江州的望族,只要拿帖子去请,他一定会来的。”
“五娘有所不知。”管家摇摇头,“慧梵禅师常常参加法会,雪庭小师父却很少下山。上次使君盛情邀请,雪庭小师父婉拒说来不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来了,使君连说了好几声难得。”
老太太颤颤巍巍站起身,“既然使君的帖子有用,那就去找使君讨一张帖子来。”
“阿婆。”五娘站起来,扶住老太太,小声说,“我听八娘说,雪庭小师父认识九娘,还送了生辰礼物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