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在永安酒店他还恨不得恶语相向,态度怪戾厌烦,这次倒很是平和,已经能与他和平相处。
她猜测也许上次冯瞿心中对她还有许多不甘与怨气,但经过时间的沉淀,那些不甘与怨气便渐渐消解了。
他现在都愿意邀请顾茗一同前往北平航校探望章启越,可不是渐渐放下此事了?
身为社会上的老油条,顾茗很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到万不得已她轻易不会与人决裂,给自己树敌的。
她很是高兴:“既然顺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瞿当先与顾茗并肩而行,身后玉城各家报社的主编同行,选了最近的一家玉城菜馆进去聚餐。
这几日玉城最大的新闻便是胡琦案,顾茗在文章中说她也有幸亲眼目睹了审讯胡琦的情景,至少向在场诸位媒体人透露了一个讯息,那就是军政府这次也不准备姑息胡琦。
席间就有人问起冯瞿:“大帅,胡琦案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有人提起话头,更多的主编七嘴八舌问起来。
冯瞿:“胡琦案一定会严查严办,除了他强占民女之事,还有历年在任之时的贪渎案,这一部分清查起来比较麻烦,毕竟涉及的财务不少,加班加点审问清查最少也得一半个月,过年之前能有结果就算是进度很快了。”
胡琦为人跋扈贪婪,各家报社主编都对他没什么好感,听到军政府要清查他,几乎要拍手称快:“大帅英明!”
熊志兴:“到时候不知道少帅介不介意报社刊登他的罪行及审叛结果?”
冯瞿:“等结果出来,诸位可与军政府秘书室联系。”
众人大喜,纷纷向冯瞿敬酒。
冯瞿来者不拒。
第103章
今日的聚会原本宴请顾茗,冯瞿来了之后,这帮人便以冯瞿为中心,抓紧时间在他面前刷个脸熟,顺便探听军政府近期风向。
顾茗闲坐品茶,间或被某位主编敬酒,她浅浅饮一点,但人数众多,竟渐渐酒气上脸,颊边若涂胭脂色。
《儿童新报》的主编屈清河原来最瞧不上顾茗的,如今却对她心服口服,他办的报纸与政治无涉,况且一把年纪不比年轻人还要在冯瞿面前博好感,便陪坐在她身边闲聊。
聊起自家报纸,满面笑意:“多亏了顾先生指点迷津,如今报馆的销量大大提高,连我的小孙子都喜欢读。”
顾茗喝的微醺,:“屈主编的报纸是办给儿童的,我倒是也想办一本专给妇女的杂志。”
冯瞿侧耳倾听,也有别的报纸编辑与她讨论此事的可行性,余光时不时注意着她。
文化人的圈子里,聊天气氛相对轻松许多,少了玩政治的勾心斗角以及各种利益搏奕,甚至还透着点狷介可爱。
顾茗看起来似乎很是适应这种场合,轻松随意,身边不时有各家主编过来与她闲谈,也多是报纸销量及遇到的问题,大家互相交流一番心得而已。
一顿饭吃的很是惬意,天色渐晚,各家主编相约告辞,大家都散了之后,桌上只剩了冯瞿与顾茗。
顾茗起身,酒有点上头,脚底下略微发飘,努力维持着清醒向冯瞿作别。
冯瞿拉她:“我送你回去。”
“谢谢,我自己能回去。”顾茗往饭店门口走,发现冯瞿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马路边,应超推开车门迎了过来。
冯瞿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很有耐心:“你都醉了,就不必硬撑着了。”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汽车同时爆炸,车里的司机甚至都没来得喊一声救命,就已经葬身火海。离的太近,冯瞿下意识第一反应是把她揽在怀中扑倒在地,落地的时候甚至还能记得护着她的脑袋别磕着碰着。
他重重压了下来,若非隆冬时节,身上穿了几层衣服,后背早被气浪灼伤,炸飞的汽车副驾门砸了下来,落在他的血肉之向躯上,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应超也被气浪掀翻,大喊:“师座——”
顾茗的酒意被彻底吓醒,只感觉倒下去的骨头疼,吓的一动不动。
随后枪声大作。
冯瞿双目深邃,似藏着千言万语,那一个瞬间顾茗脑子里甚至冒出个荒谬的念头:他的眼神倒好像爱上了她。
他掀翻身上的车门,搂着顾茗就地打了个滚,扑灭了身上燃烧的火苗,躲避随即而来的子弹,拖着她往店里面撤。
应超受了伤,连滚带爬要过来,在冲进店里之前,顾茗只感觉腿上巨痛,同时腰侧也痛极,顿时忍不住通呼出声,怀疑被子弹穿透了,差点扑倒在地,恨不得在地上打滚,被冯瞿一把捞了起来,半搂半抱在怀里,两人冲进了店里面。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似乎是应超与人交火了,冯瞿低头看到她腿上在流血,拦腰抱起她就往后厨方向冲了过去。
饭店里的伙计掌柜以及食客们全吓的四处躲藏,他冲进后厨,四下打量,很快在厨房后堂里找到一个小门,推开门打量一番,后面正对着一条弄堂。
冯瞿放下顾茗,矮身蹲了下来:“爬上来,抱紧我。”
顾茗已经痛的意识有些昏沉,犹豫了一瞬,求生的欲望驱使她终究还是爬上了他的背,鼻端一股血腥味,手底下湿漉漉的:“你后背……受伤了?”
冯瞿掏出手枪,一手揽着她出了小门,还顺手关了起来,往黑暗的弄堂里走去:“不妨事。”
那天晚上天色很是不好,冯瞿背着她走了一段路,那条弄堂四通八达,走出去很远之后,还能听到饭店里的枪声。
他的步子很快,但呼吸声很稳,后来听到远处追过来的人,冯瞿开玩笑:“阿茗,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顾茗咬牙忍痛说:“祸害留千年!”腿上跟腰腹间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流血死亡,暗中想是不是最近自己做了些好事,所以才有此劫?
冯瞿失笑:“我在你这里就不是个好人是吧?”
他能听到顾茗咬牙忍痛呼吸沉重的声音,心里发疼,又怕她昏睡过去,只能逗她不断说话。
顾茗敷衍他:“少帅,要以大局为重,个人的一时荣辱得失不算什么,要能造福一方百姓。”
冯瞿每走一步,她都怀疑自己腰腹间的伤口要被颠散了,说不定下一刻里面就会流出白哗哗的肠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终于说:“其实……你也算不上坏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假如不是以极度苛刻的标准来看,他甚至还算得上是个好人,对于军中的袍泽与容城的百姓来说,尽了应尽之责。
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标准堪评一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评判他人。
冯瞿无声的笑了:“……将来你会发现,我也并不差。”
后面追上来的人分作几拨,很快有一队人向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来,冯瞿将顾茗放下,靠在一户人家门口,黑暗之中率先开了枪。
那天晚上后来的记忆顾茗都有点模糊了,只知道枪战很是激烈,她腿上跟腰腹间的伤口很疼,一直在流血,渐渐身上有点发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很快清醒了过来,复又糊涂。
冯瞿的枪法很准,来人虽然确定了他的位置,但被当场击毙了几个之后,暂时熄了火,不敢摸过来了。
天色极暗,枪声惊动了街上巡逻的士兵,远处似乎有人跑步前行,在救兵到来之前,顾茗的意识已经恍惚了。
她半梦半醒,耳边听到有人在向冯瞿报告着什么,她被冯瞿搂在怀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失血过多造成的幻听,恶心,耳鸣全都放大了,又怀疑自己身处梦中,有人在不住叫她:“阿茗,醒醒。”
彼时冯瞿抚摸着她的脸颊,只觉得面颊冰冷,也不知道是腊月的天气冻到了她,还是她身上枪伤失血所致。
一个多小时之前,她还言笑晏晏与众人饮酒,面若涂朱,此刻却奄奄一息在他怀中。
近来胡琦被捕,部分巡捕也进了监狱,巡行的便换了玉城驻军,全都是荷枪实弹,听到枪声赶过来之后,竟然见到冯瞿受伤,顿时大惊:“师座,您没事吧?”
冯瞿:“快去找一辆车,要马上去西医院,顾小姐受了枪伤。”
之前顾茗直朝前扑,冯瞿便猜到她腿受了枪伤,巡街的有人带着手电筒,打开照下来,发现她右腿果然有枪伤,但是此刻她面色惨白,冯瞿便拉开她的羊绒大衣检查,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今日穿着件浅色旗袍,此刻腰腹间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洇出来的血湿透了旗袍,血迹不断在加大,他慌了起来,两手按住伤口,怒喝:“车呢?车呢?”
也不知道巡街的驻军不知道从街上哪儿拦住了一辆汽车,当场征用,开过来的时候车上还有一股香水味道,他抱起顾茗就钻进了后座,催促:“快去医院!”
顾茗早已不省人事。
第104章
玉城医院。
德国医生托马斯˙米勒大半夜被请过来,紧急进行手术。
冯瞿守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的走来走去,如果不是医院,说不定他早破门而入了。这种珍视的心情许多年没有过了。
应超也被送了过来,浑身是血早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被推进了另外一间手术室。
冯瞿被人伏击,连汽车都被人动了手脚,唐平闻讯而来,魂都差点给惊掉,带了一营人马冲过来把玉城医院团团围了起来,他自己提着枪冲进来,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冯瞿十分嫌弃:“你这是要抢劫医院吗?”
唐平羞愧不已:“属下三番四次陷少帅于危境,都是属下的错!”看到亮起红灯的手术室,忙问:“听说少帅救了名女子?”报信的大头兵是营里出来的,巡行的时候遇上此事,自然不认识顾茗,话都说不清楚。
“滚蛋吧!”冯瞿心情糟糕,逮着他跟前跟后的啰嗦,一脚就踹了过去:“里面的是阿茗,中了两枪,腿上的不碍事儿,腹部情况未明,生死未卜……”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显出前所未有的忧心。
唐平大惊:“……顾小姐?”
顾茗受伤,少帅眼下的担忧就讲得通了。
唐平跟着他在手术室门前走来走去,发现他后背衣服都破了,烧焦了好几处,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来,拉住了他:“少帅,您背上有伤口,不如先处理一下吧?”
“处理什么处理?!”冯瞿气不打一处来:“阿茗还在生死边缘!”
唐平逆来顺受,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劝词极其中听:“顾小姐受伤,少帅总要先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等顾小姐从手术室出来,也好照顾她啊。”朝身后的亲卫使眼色:“去找个大夫过来替少帅处理伤口。”
亲卫一溜小跑去请了位大夫过来,身后还跟着护士,听说是冯瞿受伤,行动迅速。
唐平押着冯瞿处理背上的伤口,他被副驾车门给砸伤,还有烧伤,胳膊被子弹擦过的灼伤……大冬天他被两名亲卫压着在手术室门口脱光了上衣,打着赤膊等候正在抢救的顾茗。
小护士红着脸替他清理伤口,大夫缝合伤口,见这位玉城最新的掌权人心不在焉,似乎痛感神经早已经麻木,居然未发一语,目光一直注视着手术室的门,据之前听来的急诊小道消息,暗中猜测米勒大夫正在救治的女人与他之间的关系。
顾茗的急诊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中间还因失血过多差点丢了性命,身体里的子弹取了出来,人却陷入了深度昏迷。
托马斯˙米勒是位严谨的德国大夫,来华夏行医教学已经有十几年,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冯先生,这位小姐失血过多,子弹又伤了内脏,虽然实施了紧急手术,但耽搁的太久,能不能苏醒过来……就要看她自己的求生欲了……”
冯瞿坐在病床前面,似乎对这位德国医生的话充耳未闻,又似乎听了进去,目光牢牢锁定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顾茗身上,也是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顾茗有一双生机勃勃的眼睛。
当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安静的可怕,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甚至脆弱的不敢让他触碰。
冯瞿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血肉模糊的断肢残骸,脑浆子都不知所踪的半副尸骸……各种惨烈的状况,可是都及不上今日的惊心动魄——也许是眼前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牵动了他的魂魄。
米勒大夫离开之后,病房里只有冯瞿一个人,他好似怕惊动了什么人,小心翼翼去寻找她的颈动脉,手底下的肌肤冰凉,要仔细寻找才能感受到她冰凉的肌肤之下微弱的颈动脉。
冯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了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她的手指冰凉,他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
隔着病房的窗户,唐平默默站在重症病房外面,注视着病房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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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一夜之后,沪上生活的管美筠被人堵在了家门口。
堵她的是唐平,此人胡子拉茬,头发蓬乱,好像是从哪个战场上逃了来,还穿着军装,开着一辆汽车,见到她使劲按喇叭。
管美筠才准备出门,听到刺耳的声音不禁连眉头也拧到了一处,没想到车门打开,邋遢的像个土匪似的男人站在了她面前,喊出了一句令她心惊肉跳的话:“跟我走!”
正是清晨,太阳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半个鸡蛋黄似的影子,弄堂里渐渐有了动静,但街上人稀车少,偶尔路过的都是提着早点行色匆匆往家赶的人,也许家里还有老人小孩等着吃早餐,或者夜游归来的浪荡子打着呵欠准备回家睡觉。
管美筠谨慎的朝后退了两步:“绑架是犯法的啊……我警告你别过来……”剩下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她的嗓子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