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便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福娃磨蹭着走了回来。
凌昭问道:“太子为何在此?”
福娃一愣,脱口反问:“皇叔为何过来?”
一阵尴尬的沉默。
福娃畏惧地瞥了瞥他,拿起画像,小声道:“先生夸奖了我的画,说我画的跟父皇一样好,我带来给小姑姑看看。”
凌昭看了眼他的作品,挑挑眉:“半斤八两,是差不多。”
容定:“……”
福娃得了他一句夸赞,心里一喜,略微放松了点:“父皇画花花草草,画池塘水榭,就是不画小姑姑,我就最喜欢画小姑姑了。”
凌昭坐下,捡起江晚晴放在这里的一卷书,随意翻了翻:“他为何不画?”
福娃爬回椅子上,两条小腿摇啊摇:“父皇说,怕他画的不像——画的是他心里的小姑姑,不是她真实的样子,他还说有时候会羡慕我。”
凌昭拧了拧眉:“你?”
福娃继续在纸上涂鸡腿和玫瑰花糕,心不在焉道:“对呀,我也觉得奇怪,从前别人羡慕我,大都因为我是太子,将来会当皇帝,可父皇已经是皇帝了,有什么好羡慕的呢?他就说,纵然身为天下之主……”
说到一半,他挠了挠小脑袋瓜,苦恼的想了会儿,还是摇头:“记不清了,总之就是他得不到的意思……可能说的是鸡腿吧。”他看着画上的鸡腿,叹了口气:“父皇病的最重的那几天,鸡腿和糕点都吃不下,一直咳嗽——”
凌昭突兀的打断:“纵然身为天下之主,求不得的,终究求不得。”
福娃一愣,看着他:“就是这句,皇叔怎么知道?”
凌昭神色漠然:“是你皇爷爷常挂在嘴边的。”
每当圣祖皇帝思念早逝的文孝皇后,便会这样感叹,而那个男人,求不得的又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凌昭合上书卷,指尖在上面敲了敲,想起喜冬的话,心里涌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他的那位四哥,生来便是尊贵的元后嫡子,太子之位、将来的帝位、父皇于众皇子中独一份的重视和厚爱,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可即使他横刀夺爱强娶了江晚晴,她的心里,终究装的不是他。
容定无声地站在一边,看见他的神色变换,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又看了看埋头作画的福娃,不禁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两个人的共同话题?
伤脑筋。
又等了一会儿,凌昭起身,看了眼窗外夜色,想着要不要去宝华殿,接江晚晴和李太后回来。
同时,福娃丢下笔,两只小手捧着圆嘟嘟的脸颊,叹气:“唉,一定是那个什么王世子,害得太后娘娘担心,不然小姑姑也不用去宝华殿了。”
凌昭怔了怔,转向他:“你说什么?”
福娃扁起嘴,慢吞吞道:“他们都在说小姑姑要嫁人了,以后搬出宫住,会去很远的地方。太后娘娘肯定也听见了,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偷偷抹眼泪呢,问她,她却不肯说,只说舍不得我小姑姑。”
凌昭神色冷然,沉声道:“你小姑姑不会嫁人。”一想这话说的不对,便又生硬地添上一句:“不会嫁给世子。”
福娃只是叹气:“皇叔别安慰我啦,其实我看的很开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古难全,这也没办法。”
凌昭一滞,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气自心中升起:“你——”
福娃见他突然发怒,害怕起来,忙跳下椅子,躲到容定身后。
凌昭盯着他,声音冰冷:“这些话都谁教你的?你母亲……”他再次停住,长袖在空中甩出凌厉的弧度,冷哼一声:“……你哪来的母亲。”
福娃憋出两泡眼泪:“我怎么没娘啦?以后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娘嫁人出宫了,我也出宫。”
凌昭冷冷道:“你是太子,永远只能留在宫里。”
福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往外跑,嘴里叫着:“太后娘娘!小姑姑!呜呜呜……我要小姑姑!”
凌昭皱紧眉,转身出去。
容定冷眼瞧着这场闹剧,依旧保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见人都走了,便悠闲地倒了杯茶喝下。
另一边,江晚晴扶着李太后,刚走进院子,便听见福娃撕心裂肺的哭声,吃了一惊,接着就看见福娃奋力从西殿跑出来,活像身后有恶狼在追他,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小姑姑抱一下,他吓唬我,抱……”
李太后震惊过后回神,弯腰摸了摸福娃的头:“好孩子,谁吓唬你了?”
福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凄惨不已:“他……他……”
江晚晴和李太后对视一眼,再转回去时,凌昭从西殿出来了。
李太后又好笑又无奈,叫两旁的人都下去,瞪了儿子一眼:“皇帝,你和太子计较什么?他才五岁,你也五岁吗?”
凌昭看着江晚晴蹲下身,将福娃搂在怀里轻拍背脊安抚,眉眼冷然:“你问他都说了什么。”
李太后连连叹气:“童言无忌呀。”
凌昭面无表情,不答话,只对太后身边的刘实道:“夜深了,带太子回去休息。”
福娃才刚好一点,闻言又哭起来:“从前父皇老说这句话,怎么现在连皇叔都开始说了?……呜呜,我都五岁多了,就不能晚半个时辰休息……呜哇……”
凌昭一眼扫过去,目光又冷几分。
刘实吞了吞口水,只得对江晚晴道:“宛儿姑娘,奴才先带太子回去。”
江晚晴点点头,可福娃扒住她死活不放手,哭得声嘶力竭。
最后,还是李太后把福娃拉进怀里,哄道:“福娃乖,今晚哀家陪你,有哀家在,没人能吓唬你。”
她拍拍江晚晴的手,又瞪了瞪凌昭,摇着头走了。
江晚晴轻叹一声,看了看黑着脸的男人,回到西殿。
凌昭跟了上去。
江晚晴进到殿内,一抬头,看见容定在,又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低咳一声,示意他先离开。
容定十分体贴且善解人意的问:“我先回避?”
江晚晴抬眸,皮笑肉不笑:“不然呢?”
容定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江晚晴刚坐下来,凌昭已经关上门,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他,强打起精神,装出在意的样子,问:“福娃又怎么出言不逊,惹皇上生气了?”
凌昭在她身边坐下,余怒未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算什么话?陪在太子身边的下人,全该撤换掉。”
江晚晴道:“这就一句俗语,他都不一定懂什么意思。”
凌昭看了她一眼:“至少嫁人两字,他是懂的。”
江晚晴又叹了口气:“那皇上怪我管教不严好了。”
凌昭一怔,面色缓和些许,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实在是底下的人不识好歹。”
江晚晴笑了笑:“先帝管过,我也管过,换了一茬,安分上一阵子,又变回老样子。他们的日子过的太枯燥,虽说宫规森严,到底不像军中,他们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兵将,只这点嚼舌根的趣味,割舍不下的。”
凌昭一看她笑,心情不由明朗起来,乌云散尽,温声道:“好,依你。”
江晚晴今天心情不错,正想问问他平南王何时启程回去,毕竟王爷在的话,她的作死行动无论成功与否,皇家在这位封疆大吏面前,都会颜面尽失,日后恐后患无穷。
尚未开口,凌昭突然出声:“……抱一下。”
江晚晴还以为幻听了,环视一圈见福娃不在,这才惊愕地转过头:“皇上说话了吗?”
那人眼中浅浅的笑意浮动,声音低沉柔和:“抱一下。”
第39章
深夜。
窗外,月华银辉静静流淌。
殿内,一盏烛光忽明又暗,寂静而暧昧。
“抱一下。”
身边的男人唇角轻扬,眼底含笑,昏黄的光落在他身上,平白添上几许温暖,使得他看起来,没白天那般不可亲近。
江晚晴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皇上越活越回去了。”说罢,走到桌边,拿起剪子,剪去烛花。
凌昭碰了个软钉子,却不生气,跟着走过去,见她板起脸,只管低头剪烛芯,分明是疏远他的意思,可侧脸的线条那般柔美,瞧着只令人心软心动。
她从小就是这样子。
养在深闺绣楼的千金小姐,再怎么生气,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最多瞪一眼,不搭理便是极致。
骂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不痛不痒的词,逼急了眼圈会微微泛红,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欢喜与悲伤,更是极其克制,高兴便抿唇一笑,难过就默默垂泪,记忆中,很少见她大笑大哭的表情。
若不是两次在长华宫的遭遇,他根本不知她也是会放狠话的人。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总心疼她这样压抑的性子,想着终有一天,他要把她保护在羽翼下,从此她再不会受半分委屈。
经年之后,人间沧海桑田不复曾经,只这份心,越发坚定。
凌昭叹了一声,轻轻扳过她的肩膀,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早前和平南王世子比试,他腰带上不知别了什么东西,划伤了朕。”
江晚晴低眸,果然见他手上有道划痕,已经愈合了,但未经处理,讶然道:“你没上过药吗?怎不传太医?”
凌昭见她大惊小怪的,心里好笑,他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这点小伤压根不会在意,刚想开口,又忍住,低声笑道:“方才没留心,这会儿才觉得疼。”
他沉默片刻,微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轻咳一声:“……让朕抱一下,立刻就好了。”
江晚晴无语:“你是从福娃身上得来的灵感吗?”
帝王之道的冷酷绝情,以江山以子嗣为重不学,整天跟个五岁小孩学撒娇讨巧的旁门左道。
江晚晴想到这里,不禁记起自己的阴谋……不对,计划,便问他:“听说平南王世子和你比试,不小心伤了腿,没法走路,那他何时随他父亲回去?”
凌昭淡淡道:“他自称摔断的可不是腿。”
江晚晴微惊:“那他摔断了什么?”
凌昭瞥了她一眼,正色道:“后臀。”
江晚晴愣了愣,瞪他一眼,又低下头:“这怎么摔的断,乱讲。”
凌昭听了,轻笑一声:“晚晚也想他早点离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