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的这意思,原是想要用许兴昌来激励自己儿子, 是一片好心, 哪成想这话落在叶修文耳中, 只觉得在他爹心里他比不上许兴昌,暗戳戳的就将许兴昌给恨上了。
因着这个缘故,叶修文心里一直不大待见许兴昌。后来知道许兴昌自打考了个秀才的功名之后就一直屡试不中,只能跟他老子一样在村学堂里面做个穷酸的教书先生。老婆也死了,捡来的一个便宜儿子还断了一条腿,叶修文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便如这一次,若虎子奶奶说的是旁人名下田地的事,叶修文其实也不会去管。他这个人比较懒,除了对吃喝玩乐这几样事上心,其他的是能不费心就不费心。但是偏偏这田地关乎到许兴昌,他立刻就兴奋起来。
他确实想要看看许兴昌一家子在龙塘村连一分田地都没有之后会如何过活。总之只要看到许兴昌过得不好,他就高兴。
而且最好许兴昌受不了这个气,从此离开龙塘村,到外面讨饭过活他才高兴。
其实自打老族长和许父死了,叶修文就想过要将许兴昌撵离龙塘村。无奈他虽然已经是族长,可房长是他本家的亲叔叔,是龙塘村辈分最高,也德高望重的人,跟他父亲几乎同一个鼻孔出气。一定不同意他说的将许兴昌撵离龙塘村的事,只说这关乎到龙塘村子弟的往后百年大计,叶修文这才无奈作罢。
但是现在他正好可以借着这件事,给许兴昌气受,逼迫他离开这里呀。所以非但说了要将叶细妹名下的田地收回,也要将许兴昌名下的田地也收回的话。
哪成想虽然一开始叶细妹和许兴昌都同意了将叶细妹名下的田地交还给村里的事,说按规矩理应如此,他们两个都没有话说,但一说到将许兴昌名下的田地也收回时,叶细妹立刻炸开了,言语间竟然有要跟他吵闹顶撞的意思。
因着叶修文是老来子,身子又弱,自小他母亲甚是溺爱他。成年后接任了族长,虽说也不大管事,但大家都惧怕他手里的族权,见到他的时候也都是毕恭毕敬的。
镇里他包的那个窑姐儿自然不必说。住着他的屋子,花着他的银子,只差没把他当菩萨一样的供起来,他何曾被人这样的用言语顶撞过?
当即就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面,喝叫叶细妹:“放肆!你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请祖宗家法出来?”
他是族长,自然有行使族权的权利,旁人还都不得置喙。
叶细妹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有个男人因为犯了族规,被五花大绑着跪在老族长家的院子里,老族长喝令人用鞭子打。那幕场景直到现在她都忘不了。
于是现在听到叶修文说的这话,叶细妹不禁身子瑟缩了下。
许兴昌在旁边瞧见,就立刻侧过身子,将叶细妹挡在自己身后。
他是个性子温吞,凡事也喜欢息事宁人的人。刚刚叶修文说要收回他名下的田和菜地,叶细妹立刻就暴躁起来,言语间和叶修文发生了冲突,他还在旁边忙着劝说叶细妹不要冲动。但是现在,眼见叶修文用族权来恐吓叶细妹,叶细妹也害怕,他立刻挺身而出,站在了叶细妹身前。
不过他这个人斯文惯了,即便心中对叶修文有气,也瞧不上他动不动就拿族权出来恐吓人。恐吓的还是个妇人。但面上依然客客气气的对他拱了拱手,不徐不疾的说道:“拙荆不懂事,族长别和他一般见识。”
但他越退让,叶修文的气焰就越嚣张。
叫嚣着就说道:“我是族长,她竟然敢顶撞我!若是我今日饶过她,那往后要是龙塘村的村民都跟她这样顶撞我,我这个做族长的,还有什么颜面?还怎么管教这龙塘村的村民?不行,今日一定得请族规,让她知道知道教训,往后才晓得要对我恭敬。”
虎子奶奶和她儿子也站在堂屋里面。另外还有两个知道叶修文这两日在家,跟人有了纠纷,今日特地过来找他主持公道的村民,一听叶修文说的这话,那两个人缩着脖子不敢应声。
而虎子奶奶已经在高声的叫道:“族长说的这话不错。族长是什么人?一族之长。平日村里的大事小事,筹办祭祀都要族长烦心,还能顶撞他?这让族长往后还怎么管咱们这一村子的人?!族长的体面不能丢!细妹啊,既然你今儿犯了族规,那你就得受罚。”
叶修文见有人附和自己的话,面上越发的洋洋得意起来。目光望着许兴昌,眼神里面满是激动和轻蔑。
打许兴昌的老婆,那就相当于打许兴昌!他倒要看看许兴昌今儿能怎么办。也要看看许兴昌今儿在他这里是怎么没脸的!
只要一想到许兴昌老婆被打,许兴昌没脸的那个场景,他就觉得心里特别的激动。
许兴昌纵然平日再好性儿,可这会儿心里也确实着了恼。
往日一张平易近人的脸沉下来,他沉声的问虎子奶奶和叶修文:“你们两个都说拙荆犯了族规,那请问她到底犯的是哪一条族规?若你们能说出来,拙荆的这顿责罚,我身为丈夫的,替她受了。若不能说出来,族长,虎子奶奶,你们两个刚刚这般咄咄逼人,须得向拙荆道歉。”
许兴昌明明生的清瘦,但是这会儿叶细妹被他挡在身后,听着他说的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只觉得他的身影在自己眼中,心中都高于万丈。
她以前的那个死鬼丈夫,但凡有什么事只会将她推上前,自己躲在她身后不出声,她这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的维护。
当下就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责罚,哪怕现在就要她的命,她也心甘情愿。
但是哪里能让许兴昌替她受罚呢?这是她的男人,她得好好的护着!
心里也不怕叶修文了,抬脚往前一步跟许兴昌并排站立着,抬头挺胸的直视着叶修文和虎子奶奶,大声的说道:“我男人说的对。这朝廷的大臣还有个跟皇帝意见不合的时候呐,人家照样敢说话,也不见皇帝怎么处罚人家,不许人家开口说话。怎么我今儿心里有疑问就不能说了?说出来你们竟然说我犯了族规。既然如此,族长,虎子奶奶,你们两个要是能说得出来今儿我到底犯了哪一条族规,这责罚我就心甘情愿的领。要不然,你们两个就不能这样欺负人。”
叶修文犯了难。
三字经他虽然背不出来,但族规当年可是老族长在世的时候亲自一条条教他背的。但凡错了一个字,那就用藤条狠狠的打一下手掌心。所以这族规他不说倒背如流,但肯定每一条都是清楚的。
关键是,那么多条的族规里面,确实没有一条用言语顶撞族长这样的罪,更没有相应的记载该怎么处罚的事。
这也是因着他们叶姓的祖宗还算是比较开明的,晓得就算是族长也不是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制定族规的时候还叫了房长和柱首一起来商议。甚至还征询了龙塘村村民的意见,这就有了今日的叶姓族规。
叶修文是什么人?若非面上披了这一层族长的皮,其实说白了跟个无赖也差不多。还是个很没有担当的人。就算他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也绝对不可能跟人道歉。
而且他都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就依旧大声的,蛮不讲理的叫嚣着:“甭管族规里面有没有这一条,但凡我还是这龙塘村的族长,她叶细妹是我这龙塘村的村民,那她就得听我!我说她顶撞我,该罚,那她就得受罚!”
许兴昌听了这话给气的,脸色都变了。
他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叶修文说完这话还不算,一叠声的叫人拿绳子将叶细妹捆起来打。还嚷嚷着要叫全龙塘村的村民都过来看叶细妹受罚的场面,好晓得顶撞他是个什么下场,看往后还有谁敢再顶撞他。
旁边站着的那两个人见闹的不像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悄悄的往门外走。等出了院门,一个往房长家里飞奔,另外一个往柱首家里飞奔。
虎子奶奶只要叶细妹好看,巴不得叶修文打她。一听叶修文发了话,立马伸手推自己的儿子,催促他:“你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族长发了话,叫拿绳子,拿鞭子哩,你还不快去拿?难道还要族长自己亲自动手不成?”
虎子爹看了叶细妹一眼,心里到底有些不落忍。
只是想要人家的田和菜地而已,现在人家都已经通情达理的说情愿让出来给他家了,还要捆人家,打人家?这未免也太狠了?
而且,叶细妹说到底也只是个女人,当众将她捆起来打,这让她往后在龙塘村还怎么做人?
就犹豫着说道:“打一个女人,这样不大好?”
被虎子奶奶下死命的剜了他一眼,骂道:“族长下的令,有你在这里说好不好的余地?还不快去拿了绳子和棍子来呢。好不好,待会儿族长连你一起捆起来打,就好了?”
虎子爹想了想,也只得顺着叶修文指的地方,去旁边的小房子里面拿绳子和鞭子去了。
第32章 解围
许兴昌哪里会让人打自己的妻子?气的狠了,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不斯文的了, 和叶修文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
不过说的还是道理。他这个人读书读的有点迂腐, 总觉得凡事都要讲道理。有道理走遍天下,没道理寸步难行。只要大家讲道理, 那什么话都好说。
但叶修文会跟他讲道理?要是讲道理他刚刚压根就不会说那些话了。
就跟许兴昌拍桌子吵了起来。
而那一边,叶细妹不忿虎子奶奶助纣为虐,也大声的跟虎子奶奶吵了起来。只差冲上去跟虎子奶奶打架了。
场面瞬间一团混乱, 只急的还站在门外廊檐下的叶蓁蓁立刻就要冲进去帮忙。
只是她才往前走了一步,就被许攸宁一把给拉住了胳膊。
叶蓁蓁待要挣脱,但许攸宁手劲很大, 她压根就挣脱不了。后来她挣扎的狠了, 见许攸宁另一只手握着棍子站立不稳, 摇摇欲坠的模样,只得叹一口气,转回身来扶住了他。并示意他往她身上靠。
靠在她身上,那许攸宁就不用一直这样单腿站立着,要轻松很多。
可许攸宁却不肯将自己的身子往她身上靠。她才八岁, 自己倚着她,将全身的多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得多累?
刚才之所以拉着她不让她进屋,也是因为考虑到她还小,里面正混乱着, 她若进去教人不小心推搡到, 跌倒在地, 叫人踩踏了,受伤了,怎么办?所以还是待在他身边比较好。
不过一直这样单腿站立着确实很累,许攸宁就叫叶蓁蓁扶着他倚靠在旁边的门框上,这才开口说话。
声音虽然不算很大,但甚是清朗,足够屋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
“族长既已说我娘嫁给我爹之后不再算是龙塘村的媳妇,她名下的田地该交还给村里,我娘也无二话,承认这是事实,点头答应了,那现在族长如何能再用龙塘村的族规来约束我娘?想必龙塘村的族规再大,龙塘村的族长再威风,也没有用这些约束惩罚外人的权利?”
叶蓁蓁听了他这话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后之后只恨不得击掌叫好!
叶修文话里话外的无非是依仗自己是这龙塘村的族长,而叶细妹是这龙塘村的村民,他就有权利管得叶细妹,能请祖宗家法来责罚叶细妹,但现在既然他自己都说了叶细妹嫁给许兴昌不再算是龙塘村的人,要收回她名下的田地,怎么还能用龙塘村的族规和祖宗家法来约束叶细妹?
许攸宁的这一番话,就如同打蛇打七寸,正好打在了点子上。看他叶修文还能有什么话说。
叶修文确实没有话来,也愣住了。
而且非但是他,屋里的其他三个人也都愣住了。
刚刚屋里一番吵闹,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许攸宁和叶蓁蓁。就是悄悄出去的那两个人看到许攸宁和叶蓁蓁,心里也只认为他们两个还是孩子,这是不放心许兴昌和叶细妹,才特地过来站在门口观望的。心里又着急去叫房长和柱首,所以也没有告诉屋里的人他们过来的事。
哪里晓得许攸宁这个‘孩子’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震惊四座。
许兴昌当先转过身来。一见许攸宁和叶蓁蓁站在门外,就震惊的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见许攸宁身子倚靠在门框上,手里驻着根棍子,四处望望全不见他坐的那张轮椅的踪迹,忙赶过来要扶他。又问:“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坐的那张轮椅呢?”
叶细妹这时也转过身往回走,一面说叶蓁蓁:“你这孩子,不是叫你跟你哥待在家的吗,怎么你们两个还过来了?这里这么乱,要是不小心伤到你们两个该怎么办?”
目光四下望望,也没有看到许攸宁坐的轮椅,就问叶蓁蓁:“你哥的轮椅呢?”
叶蓁蓁回手往院门外指了指:“在院子外面。”
叶细妹听了,赶忙的往外面跑。看到那张轮椅果真在院门外面,忙两只手握着提进来,扶许攸宁在轮椅上坐好。
方才许攸宁一路驻着棍子走进来,又在外面站立许久听屋里的人说话,一直单腿站立着,早就很累了。无非是一口气在支撑着。现在在轮椅上坐下来,才得松出那一口气来。
而待松了这口气,才发现衣裳后背已经被汗给浸湿了。就是额头上也有汗珠沁出。
叶蓁蓁在旁瞧见,就从怀里掏了块手帕递过去。
因为原身以前坐着的时候都会留口水的缘故,所以叶细妹就特地做了好些个手帕,好教原身随身携带着。虽然这些手帕都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做的,只是一般的布料,但胜在浆洗的很干净。上面甚至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味。
许攸宁原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旁人的东西他是从来不会用的。但是这会儿叶蓁蓁递过这块手帕来,他还是想也没想的就接过去了。还立刻抬手就用这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擦过之后,抬起头目光平静的看着叶修文和虎子奶奶,身上有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静和稳重。
叶修文和虎子奶奶这会儿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目光直直的望着许攸宁。
虎子奶奶还好,上次才在许兴昌家里吃过喜酒,认得许攸宁,而叶修文常年不着家,就算在家也不怎么出门。但小孩儿嘛,长大了的模样跟小的时候多少都会有点变化,所有这会儿叶修文望着许攸宁一时都没能认出来。后来见许攸宁手里驻着棍子,许兴昌和叶细妹又赶过去跟他说话,拿轮椅扶着他坐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许兴昌那个捡来的,断了腿的便宜儿子。
忽然又一眼看到站在许攸宁身边的叶蓁蓁。穿一套茜红色的褂子和裤子,腰里挂着一只小葫芦。头上扎着丫髻,生的五官精致,小小年纪就已经很秀丽,不难想象等她长大了相貌会是如何的出众。
镇上勾栏瓦舍里的那些窑姐儿都是自小买进去调、教的,叶修文算是里面的常客,有些时候会特地叫老鸨将那些雏儿叫出来。或是坐在一旁弹唱刚学会的小曲儿,或是干脆陪他喝酒调笑,所以他这一双眼睛看女人还是很准的。
现在他就觉得,他自问这些年也算是看过好些雏儿的人了,可就叶蓁蓁的这个相貌,就他看过的那些雏儿,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的。
当下就呆了一呆,问道:“这个小姑娘是哪家的?”
是龙塘村的?怎么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
虎子奶奶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听到他的话,就说道:“族长,这就是细妹家捡来的那个傻子女儿。”
叶修文以前也听说过叶细妹家的傻子女儿,她小时候自己还见过她一两次。这才几年不见,怎么就出落得这样好一副模样了?而且看着双目清明,眉眼间满是灵气,哪里像个傻子?
目光忍不住的又想要去打量叶蓁蓁。结果被许攸宁给察觉到,将叶蓁蓁拉到他身后站着不说,还低声的叫她:“低头。”
叶蓁蓁乖巧的哦了一声,低下头去。
她也不喜欢叶修文看着她时的目光。感觉就像一匹饿了三天的狼看到一头小肥羊一般。
叶修文扑了个空,只能看到叶蓁蓁头上扎着的双丫髻和上面扎着的两根茜红色发带,压根看不到她的脸。又不好开口叫她抬起头来,只得失望的收回目光。
叶细妹心里原本就对虎子奶奶没好气。上次喜宴上一家子大闹就算了,这会儿还在这里帮着叶修文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