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十年前,这话他是肯定不敢说的,但这两个月上层波动很大,政治形势明显松动,他感觉到了某种契机,这也是他打定主意传授自身医术的原因。
若是齐悦没有撞上来,他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亲生女儿黄三七。
扭头看黄三七站在齐悦身边,一脸看傻了模样,无力摇了摇头,吩咐她去供销社打酒。
黄三七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期期艾艾地问她爹:“爹,以后我不会也要画这个图吧?”她伸手指着齐悦快画完的经络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穴位,看得她密集恐怖症都犯了,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悲痛。
看到亲生女儿这副模样,黄医生顿时生出一种货比货得扔的无力感,彻底打消了让她学医的想法,但也提出了要求:“以后你只要能考上大学,你想学啥都行。”
这还是黄三七第一次没被强求学医,顿时欢呼起来:“我以后一定会考上大学,爹你就等着吧!”
黄三七找她娘要了钱,兴奋地冲出了杂院,而后才想起这会根本没有高考,上大学得靠举荐,所以她爹给她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实现,小脸上满是悲愤:“我爹就是个骗子,呜呜……”
但就算再悲愤,她也得乖乖去打酒,心底打定主意,以后不但要走她娘的路线,也要走即将成为她爹徒弟的漂亮姐姐的路线,这样才能逃脱她爹的魔爪。
齐悦画经络图时心无旁骛,脑海中唯有满是穴位和经络的小人,所以她并不知道黄三七被自家亲爹嫌弃了,也不知道黄三七的一番脑补。
等她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对上两张凑到眼前的脸,还惊了一跳。
黄医生一把扯过那张经络图,细细查看,杨素丽已经笑着挽住了齐悦的胳膊:“悦丫头,从今开始,你得改口叫我师娘了。”
齐悦的心神还未从经络小人中抽离出来,只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师娘”,而后猛地醒过神,抬头看向了黄医生,试探地喊了一声:“师父?”
黄医生的目光从经络图中移开,落到齐悦脸上,看到她眼底透出的紧张,不由得想起当年,他们兄弟两人连同堂兄弟站成一排,既紧张又激动地等待他家老爷子宣布自己有没有学医的资质。
当年,他是唯一的胜出者,之后开始了漫长又艰辛的学医历程,等到他小有所成,却又遭遇了文化大革命,家中的书籍除了一早就藏好的,其他全被大火烧了,他家老爷子也因此去了,他则被拉到街上批斗游街,写检讨,最后终于回到卫生所安定下来,但子侄们却无一人肯跟他学医了,一看他拿出医书就吓得跑了。
他知道那些子侄们一方面是因为不喜学医的枯燥和辛苦,另一方面怕是得了父母的叮嘱,还有便是现在西医凌驾在中医上头,中医已经被逼到了角落了。
且在如今这个年代,若是无法进医科学院镀一层金,便是医术再精湛也不会被承认,也无法行医。
黄医生忽然有些迟疑,若是无法行医,那他教授齐悦医术会不会最终误了她?
他虽然猜到日后或许会开放高考,但万一最后不成了?
齐悦久等不到黄医生的回应,又见他神情来回变幻,原本的自信慢慢散去,心提了起来,她忐忑地换了称呼:“黄医生?”
黄医生醒过神,望向齐悦的目光透着复杂,一时想着传承最重要,一时又想着不能误了她,挣扎了数回,他最终还是没有抵过良心谴责,开口道:“你跟我学中医,但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拿到行医资格……你还肯跟我学吗?”
听到黄医生这话,齐悦才明白黄医生不是不肯收她,而是在纠结她的前途,提着的心放下来,又重新涌起激动的情绪,她用力地点头:“学!”
斩钉截铁,不带一丝迟疑!
第160章师妹
齐悦那声斩钉截铁的回应,击碎了黄医师最后一丝迟疑,他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眶中涌出泪花。
门外都听到她爹的笑声,但等到黄三七提着装着二两酒的瓶子进了客厅,却看到他爹脸上满是泪水,吓得她差点摔了酒瓶,因为两年前她在街上见过一个疯子就是像她爹这样又哭又笑的,越想越害怕,她冲过去抱住他道:“爹,你没事吧?你别吓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学医我就学医。”
黄医生的笑声戛然而止,盯着亲生女儿的眼睛问道:“你真肯学中医?”
对上亲爹发红的眼睛,黄三七心底再不愿意,这会也只得痛快点头:“学。”
杨素丽噗嗤笑了。
黄三七疑惑地转头看向她娘,见她一脸笑容,再看漂亮姐姐,她脸上的笑容比她娘还灿烂,黄三七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只是不等她反悔,黄医生大手一挥:“好事成双,你们师姐妹就一并拜师吧。”
黄三七哀嚎,但反抗不成,终是被她娘逼着跟齐悦一并磕头拜师,上香祭祖,而这一切都是关着门进行的,简单又快速。
等打开客厅门,齐悦身后就多了一个郁郁不乐的小师妹。
师姐妹被一并打发去卫生所跟着黄医生学习,实则是打杂。
周日虽然不用上班,但齐老爷子住在卫生所里,早晚要各扎一遍针。
打杂的师姐妹各捧着一个针盒,盒中银针有长有短,黄医生一边给齐老爷子下针,一边给她俩讲解各穴位的作用,分析齐老爷子的病症,便是齐悦刚刚背下了那本经络古书,也听得耳朵快忙不过来,但这会也无法拿笔记下来,只得用心强记。
黄三七在看到齐老爷子脱了衣服,只剩下一件大裤衩就懵了,但在她爹的目光下,她不敢跑,连头都不能转,只僵在原地,至于她爹说了什么,完全没入脑子。
等所有针都下完,黄医生让她复述一遍老爷子的病症,黄三七一脸懵逼地望着他,问她可记住哪个穴位,黄三七依然一脸懵。
黄医生忍下将亲闺女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扭头冲齐悦道:“你记下什么就说什么吧。”他已经不期盼她能全部记住了。
对上师父黑沉的脸,齐悦也有些紧张,稍稍整理了一下语言道:“心主血脉,主神智;肺主气,宣发肃降;脾主运化,主升清;肝主疏泄,主藏血;肾藏精,主水。五脏各司其职,又相互关联。肺有疾,肃降不调,则牵至脾肾,水液滞留而水肿……”
本来心烦气躁的黄医生,听到齐悦将五脏功能及相互关系娓娓道来,其中有他刚刚说过的,也有没说过,但在之前她背诵的古书中提到的,她将两者融会贯通,合为一体,虽其中还有些错漏,但以她学中医不到一周,就能做到如此的程度,这完全出乎黄医生的意料。
这一刻,黄医生再次生出捡到宝的兴奋,指着齐老爷子身上的银针开始考察她。
师徒俩一问一答,黄三七成了背景,齐老爷子成了道具,道具扎着针不能动,背景不敢动,一老一幼相视一眼,神色更不同。
齐老爷子眼底的神色是喜悦的,喜悦于自家孙女的聪慧,又得了黄医生的另眼相待,自是对黄医生的亲女很友善,也有些同情她被齐悦碾压得有些可怜。
黄三七则是快哭了,有这么厉害的师姐在,她能预料到自己以后的悲惨生活,对上齐老爷子同情的目光,她忍不住提议道:“齐爷爷,我给您当孙女,把齐悦姐姐换给我爹当女儿行吗?”
黄三七这话说得小声,但奈何师徒俩正说到尾声,黄医生一斜眼:“就你这么笨,便是白送,人也不肯要,你还想用自己换你师姐,脸可真大。”
黄三七被亲爹打击惯了,撇了撇嘴道:“我是您生的,我脑子笨也是您遗传的。”
黄医生被噎了一下,而后伸手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这世上还有基因突变这一说,我和你娘脑子都不笨。”
言下之意,就是黄三七脑子笨只能是基因突变背了锅。
齐悦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相处的父女俩,噗嗤笑了一声。
黄三七却是快哭了,齐悦忙搂着她:“三七这么可爱,我跟爷爷可喜欢你了,恨不得你是我亲妹妹。”
“齐悦姐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觉得我可爱?”黄三七吸了吸鼻子问道,脸上透着一丝不自信。
这时还没有“可怜没人爱”的话,齐悦真诚地点头:“当然是真的。”
黄三七登时破涕而笑,抬起下巴冲她爹道:“以后你再嫌弃我,我就去齐悦姐家里住。”
黄医生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亲女,担心她以后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恰这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有人在吗?”
齐悦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应声先走出里屋,就看到齐月娟提着两个黄桃罐头笑盈盈走进卫生所。
“姑姑来了,爷爷这会扎着针,不太方便探望。”齐悦神色很淡,态度自然也不算热情。
刚过去一周,她还没忘爷爷是如何住进卫生所的。
显然齐月娟也没忘,她将黄桃罐头往桌上一放,走到齐悦身前一把握着她的手:“悦丫头还在生姑姑的气呢?”
齐悦没有回应,将手往外抽。
齐月娟却没有松手,反倒加了力,一脸伤心地道:“姑姑知道上次是我不对,你脚上的烫伤好点了没?”
烫伤那一刻没有问她脚伤如何,过了一周脚好了才问,齐悦已经不知道如何评论这个便宜姑姑了。
猛地用力抽出手,齐悦淡声说道:“姑姑这会来了正好,我有事需要回家两天,姑姑能留在镇上照顾爷爷两天吗?”
齐月娟面上笑容有些僵:“你回家做什么?”
齐悦只敷衍了“有事”两个字,再不肯详说。
齐月娟目光闪了闪,脸上重新扬起笑容:“悦丫头你知道姑姑是要上班的,回来前也没跟厂里请假,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留下照顾老爷子,你去一趟城里找你姑父,让他带你去跟厂里领导请个假?”
齐悦只觉得她这要求古怪又不合理,又望见她闪烁的目光,便道:“我一个未婚姑娘不方便独身去城里,一会我回家,让二婶或者三婶去城里找姑父。”
齐月娟脸色发僵,又迅速摇头:“你二婶三婶不知道我家在哪,你之前去过,应该还记得路。到了城里,让你姑父带你去百货商场买两件新衣服,就说是我说的。”说出这话,她只觉得心口疼,但想到成功之后得到的好处,心疼才减轻了。
齐悦奇异地望了她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记忆不好,忘了你家在哪,你若不方便陪护就算了,我让二婶或者三婶来两天……”
齐月娟万没想到两件新衣都没有打动齐悦,心一急,打断她的话道:“你二婶三婶多忙,哪有时间来陪护?”
齐悦沉了脸:“那姑姑的意思,就二房三房忙,我大房闲着,就该我成日里在镇上陪护,我爹娘隔三差五来镇上送菜?”
齐月娟被问住,她不知道这些事,但想想王淑芬和王桂琴两人的性子,这事还真是她们能干出来的事,心底不由得暗骂她们没良心,连公公病了也不来伺候,更可恨地是破坏了她的算盘。
“悦丫头,姑姑还真不知道你二婶三婶从未来陪护过老爷子。”齐月娟解释一句,又义愤填膺地骂了两个嫂子一阵,而后叹气道,“自从上周气晕了老爷子后,姑姑一直很后悔,又担心他的身体,还有就是他的医药费,这可是一大笔费用,愁得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你看我这脸色多差……”
第161章回家
齐悦无语地看着气色红晕的便宜姑姑,打断她的话道:“我一会就要回家,您有什么事请直说。”
正走感情路线的齐月娟被她这话噎住,深吸一口气道:“老爷子的药费你们是怎么打算的?若不够,我这拿十块,更多的就帮不上了。”
说着话,从口袋中掏出十元递向齐悦,料到齐悦必定会顺着她的说药费的事,到时她再顺势引出厂长家儿子的事。
齐悦望着递到眼前薄薄的一张十元大团结,抬眼又见便宜姑姑暗含算计的眼神,沉默一瞬,伸手接过大团结,点头道:“我会告诉爷爷这钱是你给的医药费,至于他肯不肯见你,我问过才知道。”
说完,转身朝里屋走。
齐月娟傻了眼,张开口想要唤住她,但她人已经进了里屋。
齐永福虽躺在里屋,但前边姑侄俩的谈话他都听得清楚,而边上还有黄医生父女。
黄三七疑惑又好奇地侧着耳朵听,听到齐爷爷的亲女儿只肯出十块钱,气得小脸都红了。
黄医生全程神色淡然,他看过太多病人,为了谁出钱一家子大打出手的有,或者干脆将病人往他这卫生所里一送,而后一窝蜂跑了,等他治好了病人再来接,若是治不好,打砸勒索的都有。
被旁人听了家丑的齐永福,若是往常早就喝止了,但他病了的这两三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心境也不一样了,他渐渐想明白,什么都捂在里面,都压在下面,只会让该烂的东西烂得更快,不如让它在一开始出现时就现出来,晒晒太阳。
于是,在齐悦进屋的那刻,齐永福对她道:“告诉她,这十块钱是你治烫伤的医药费,让她没事就回去。”
齐悦愣了一下,她收下这十块钱是觉得这钱本就是便宜姑姑该出的,没得犯了错还一毛不拔的,她可不是吃了亏还死要面子的人。
但老爷子的意思却是让她收了这钱当烫伤的医药费,便意味着老爷子不肯原谅便宜姑姑,齐悦没来由地高兴起来,痛快地应了声“好”。
里外屋子只隔了一块布帘子,齐月娟听到这里,哪里还稳得住,急冲进去,刚喊了一声爹,就被老爷子躺着床上只穿着一件大裤衩身上扎满了银针的形象,惊得捂眼叫了起来。
齐永福黑了脸,齐悦很生气,伸手推她:“都说了爷爷不方便探望,你进来干什么?”
齐月娟简直要疯,伸手指着她,又指向旁边的黄三七:“你们两个丫头待在里面做什么,不知羞……”她生生将“耻”字咽回去,因为余光里的黄医生脸色黑沉如水。
黄医生张口呵斥:“出去!屋里只能留病人和医生。”
只留病人和医生,那就是说齐悦那贱丫头也要被赶出来。
原本愤懑的齐月娟登时痛快了,甩开帘子出了屋子,然后嘭地一声门响,房门在她眼前关闭,咔嚓上门栓,而齐悦根本没有出门
齐月娟脸色涨红,这是被气的。
她想要砸门,但总是顾忌里面还在生气的老爷子,以及分外不好说话的黄医生,她压下一口气,只等他们出来后再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