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谚,你知道我的情况。”苏倾看着他的头顶的发旋,声音平静软和,“我的经历和其他的女孩,不太一样。”
尽管她的爱始终如一,这一世的江谚,不是沈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日后漫长的人生。此时,他尚年少轻狂,拥有成年人没有的冲动的英雄梦想。
她的目光温柔:“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想要救我。”
“我不想救你。”江谚平淡地打断,看着地图上的白塔,齿根咬得发酸,“我想要你这个人。”
苏倾怔了一下,江谚把笔猛地拍在地图上,
“我的这部分你甭管。你的这部分,想好了吗?”
她抬头望着他。
“给女孩一晚上时间想。”
江谚站起来,淡淡瞥着她,语气柔和:“你想好了,明儿八点去桥上等我,我陪你报志愿。”
江谚到家的时候,屋里有人说话,周向萍在家,同陈阿姨结这两年来的工钱。
陈阿姨含着眼泪看过来:“这孩子很懂事的,真不舍得。”
“江谚。”周向萍叫他来同陈阿姨告别,走的时候,江谚还提给她一盒营养品,留了在北京的地址,叫她以后来家里玩。
门关上了。
周向萍柔和地看了看他:“孩子,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高考以后,好像他顺利通过了考验似的,父母看他的目光一下子变了。从前是看个总闯祸的孩子,现在像是看家里重要的成员,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家里未来拿事的顶梁柱。
“关于你跟那个女同学的事情。”
“妈。”江谚竟然没有推拒,坐在了沙发上,平和地看着她,“我正想跟您谈谈。”
周向萍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掀起眼皮,打好的腹稿,在震惊之下忘得一干二净。
“江谚,”她惊异地尖叫出声,声音颤抖着,“你肯喊妈妈了?”
江谚低着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又俊又坏,好像阴霾被一束阳光驱散,马上露出了被遮掩的小时候的影子。
成长之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模样。有的人告别了童真的自己,有的人则拥抱了童真的自己,与世界握手言和。
柏油马路上的洁白斑马线被太阳晒得泛光,过马路的人群里,有一个俊俏的姑娘,柔软的粉红色阳帽之下,露出搭在肩膀上的两根辫子,她认真地看红绿灯。
江浦大桥高耸于马路对面,晴日之下,绷直的桥索根根分明,每一根上都凝着光。
苏倾过马路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她摁了接听,那边传来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是苏倾吗?”
“是,您是?”
那边似乎有些僵硬:“哦,我是江谚的母亲。”
苏倾的脚步停住了,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桥:“我儿子是不是约了你今天早上见面报志愿?”
“……”
手表指向八点三十分。
桥下江水泛着粼粼波光,汽笛声起,由低沉转向高亢,一艘货轮驶过。呼啸的江风吹乱他的头发。
江谚看表,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他站得很直,胸口和胃开始隐隐闷痛。
“我家就在白塔旁边,随便看。”
“……”
“给江谚喜欢的第一个女孩。”
“……”
“你的这部分,想好了吗?”
“……”
她总是沉默,总是沉默,去往湾峡的繁花簇锦的路上,她这样沉默着,把脸贴在他脊背上,那明明是依靠的姿势。
但她不是菟丝藤蔓,用不着依靠任何一个人。
他的手抚摸着塑料外壳下面她的照片,十四岁的笑涡甜蜜的女孩子,海军蓝的背带裙子,幻化成十七岁天台上的她,被风吹起的长发,浓密的睫毛,天真忧郁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连抽了两根烟,眼眶微微发红。垂下眼去摸手机。
手机——没有带吗?
江谚茫然四顾,心头发空。
站了片刻,从桥上逆着车流跑下去,他跑得很快,一路上人群、树木和天上厚重的人都在后退。
电梯上得很慢,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紧闭的门口还贴着那个倒福字,旁边是他贴歪了的下联。
他没再看,掏出钥匙开了门。
“妈,我手机没……”
他的声音滞了一下。
玄关处整齐地摆着一双小白鞋。
抽油烟机的声音嗡嗡,周向萍从厨房探出头来,声音里带着埋怨:“我说怎么不接电话,闹了半天手机都没带。”
她把短发随便扎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进来,倾倾来了。”
江谚扭过头,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荷叶边的裙摆落在膝上,一双白皙的腿紧并着,脚下没入绒绒的拖鞋里。
两根辫子上面是他梦中的那双乌黑的眼。女孩手里捧着一杯果汁,正抿唇瞧他,微微笑着。
第84章 洞仙歌(一)
“今日召集各位前来, 是想商议一件难事。”
白须老者坐在藤椅上, 七把藤椅团簇向心。中间一口圆形水池,当中生长一棵巨大的婆娑神树, 足有五人合抱粗,遒枝缠绕。
神树虚空透明透明, 像是琉璃雕就。向下不见根系, 向上不见天幕。无数萤火虫似的光点升降于神树外侧, 不久消弭于空中。
厚重云气于足下盘绕。七把藤椅上坐着服饰各异的人, 六男一女, 无一不是着装华丽, 佩环叮当。
接话的是个面冠如玉的蓝衫仙人,绑发髻的白色绸带轻盈飘荡在空中, 声音悦耳:“可是廿一的神位?”
对面的黑面仙者额心有一巨目,凛然生威:“那妖邪目无尊长,放纵恣睢,也配神位?”
老者沉吟半晌, 反问:“但此子威力实在巨大,动辄引发天地动荡,不能为友, 难道为敌?”
想起数月前的冲天霄云, 几人一阵沉默。
“可我们诸人,或天生仙胎,或凭本事修炼成神。这么一个生来怪力的邪物,”三眼的仙者说到“邪物”二字时, 语气里透出一二分鄙夷,“要怎么样的封号来配?”
“杌机兄,这你可说错了。”蓝衫青年折扇轻摇遮住了脸,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的女子,但笑不语。
瞬时间,六个人的目光都意味深长地集中于这场讨论中唯一的女仙。
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女仙,黑发漆瞳,丹口一点朱,紫绯纱衣下肤如凝脂,当得起冰肌玉骨。
只是那双曼妙的眼睛内古井无波,少了些风情。
“灵石,你说呢?”
女仙垂下眼:“还是个孩子,不必当他是大敌。”
白发老者笑了一笑:“他还不肯认你做母亲?”
其余人哄笑起来,轻慢的气氛在其中弥漫。
女仙双目坦然,对旁人的取笑似乎毫无觉察,口中一声轻叹:“非亲非故,我的确没资格做他的母亲。”
“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能算非亲……”
老者扬手打住旁人越发肆无忌惮的奚落,面色归于严肃,“灵石,杌机说得有理。他必须有个身份。否则,混沌孕育出的家伙,生来即担神位,恐难以服人。”
灵石不知避讳地瞧着他,想了一想:“世间万物阴阳两分,既有正神,必有邪神。幽冥事物,你们不愿料理,可交予他。”
诸神面面相觑。
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老者无视众人面上嘲讽的表情,缓和道:“就依照灵石娘娘的意思,封为邪神好了。”
灵石面色无悲无喜,眼神似天真孩童,朝他一点头,翩然离开,纱衣尾摆拖在地上,翻涌的云气将她狭窄幽长的披帛高高扬起。
有人道:“说走就走,好大的架子。”
蓝衫仙人微眯眼睛,瞧着那道曼妙背影步步生莲地离开。九天神界,许久没有女人,尤其是这样年轻美丽的女人。她以空中浮鹤为踏石,转瞬消失于天际。
停滞的扇子又扇动起来:“个顽石。何须同她计较。”
垂下的密匝珠帘,都是世间罕见的巨大蚌珠穿就,在神仙府邸熏陶得久了,外面笼罩着一层淡淡华光。
女仙撑着额头,和衣躺在塌上,垂下的繁复裙摆逶迤于地面,颈上一枚蓝色圆环滑落下来,铺在塌上,两旁打扇的是四个一般高的雪腮童子。
府邸外设有结界,稍有异动,灵石的眼睛蓦然睁开,一双深色透亮的瞳孔,仿佛能倒映出世间万物。
片刻,侍女的声音慌张响起:“娘娘,廿一……嗯,邪神拜见。”
灵石默然从塌上起身,慢慢地理好衣服,朝外道:“不必多礼,算你问过了,去玩吧。”
以往他极少拜见,这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礼数这样周全。
“……”外头那股威压仍然不散。
灵石侧头向外看,未及目光穿到外部,
帘子骤然被人掀开了,一阵威力巨大的风使珠帘相碰,劈啪作响,打扇的童子惊得低呼起来。
灵石坐在塌上,一动不动。面前跪着的布衣少年约莫十一二,皮肤苍白,身板瘦削,手上还抓着一串珠帘,就像只顽皮的猫。
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瞳孔微缩,却是一双属于凶兽的、乖戾的眼睛,他的目光划过哪个童子,童子就忙把头低下去,生怕触其锋芒。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于灵石脸上,略带童稚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冰冷的不悦:“娘娘怕我。”
灵石的眼睛里一片平静,像寂寞的雪地,似乎对这种情绪感到茫然无解,这样两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长久对视着,像是照镜子。
男孩先收回了视线,低着头,只瞧见他睫毛的尖,他周身戾气默然翻涌,指节发白,把那珠帘扯得几乎要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