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千枝的眉深深拧起,掀开身上薄被,她刚想动,“千枝,怎么了?”姜氏感觉到身边动静,半梦半醒的睁开眼,张口就问。
木栅外头的黑影儿好像听见声音受了惊吓,‘哗啦啦’转身就跑,眨眼消失在夜色里了。
姚千枝:……
这破土屋什么隔音?姜氏声音不大,随口那么一句而已,外头竟然能听见!!!
“……没事,睡吧!”沉默好半天了,姚千枝从牙q儿里挤出几个字。
“既没事就早些睡,明儿咱们还得去田里仗量,在瞧瞧能不能补种些什么呢。”姜氏叮嘱一声,转身又睡下了。
擦!!还要种地啊!!!流放还限制地域什么的,真是太讨厌啦!!
姚千枝抽了抽鼻子,蔫巴巴的躺下了。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呢,小河村各家各户的公鸡像疯了一样开始打鸣儿,让早就习惯一觉睡到天明的姚千枝揉着眼睛,堵气冒烟的醒来!!
——这日子没法过啦!!
就着烧‘糊’的井水接着啃凉饽饽,一家人面黄肌瘦,两眼无神洗漱完毕,季老夫人就道:“既到了正经地方,咱们就要好生过日子才是,天从两口子和天达今日赶着骡车进青河县,买些粮食和日常家什儿回来。”
晋江城离小河村太远了,赶着骡车往返都要一天的功夫,到不如临近的青河县,虽然地方小点儿,好歹是县城,来回有个一,两个时辰就够用了。
“我这里还有碎银七两并几件首饰,你们看着当了吧!”从腰带着掏出几两碎银,两副金耳环并一截碎了的玉镯,季老夫人将其推给了李氏,“老大媳妇,天从天达都未理过家事,到了县里,家里需要什么,你看着先捡要紧的置办吧!”
居家过日子,样样都要银子。房子嘛,不拘好坏人家小河村给提供了,但人不是有房子就能活的‘物种’,衣食住行,什么都少不了……
姚家人——除了骡车里那点东西外,几乎算是光身子被流放的,粮食,衣裳,家里用的家什儿——正所谓破家值万贯,季老夫人给那点儿东西,真未必够用。
“娘,我这儿还有点首饰,一起当了吧。”李氏琢磨了琢磨,从怀里掏出两个金戒指。
“娘,我这儿也有。”
“还有我!”
姜氏、宋氏纷纷应声,都拿出了偷藏的家底儿。就连几个姑娘,包括姚千蕊和姚青椒在内,都你一个银戒指,我一个金锁片儿的拿出东西来,姚千枝琢磨了琢磨,把季老夫人给她的两截玉镯贡献了出来。
“这是当日官差捉人时,小少爷身上带的,我偷拿下来藏着,没让官差搜走。”自郑氏和离走后,就千古罪人似,光干活不说话的白姨娘悄声走出来,从紧紧梳着的发髻里掏出个半个孩子巴掌大的金蝙蝠,两个眼睛镶着红宝石,正是给周岁孩子压脚儿的福金。
把福金递上去,白姨娘又默默退了下来,站在最外面的角落里。
姚千朵侧眼看了看她,咬着唇没说话。
“成了,老大媳妇你拿着这些,差不多就够用了。”季老夫人装做没看见,把银子首饰归置到一块儿包裹起来,递给李氏。
“唉!”李氏便点头,带着姚天从和姚天达兄弟俩,赶着骡车出门了。
第十九章 胡杂儿
大房夫妻带着姚天达走了,余下的姚家人又开始收拾院子,锄草平路……直到天光大亮,姚敬荣才道:“看看田地去吧。”那是他们日后的根本啊。
昨儿宋师爷分了他们二沟子村的二十旱田,三十亩坡地。对姚家——男丁女户加起来二十人整,这些田地是不算少了,但瞧那钱村长的神情,二沟子村怕是甚不妥的地方。
不过,他们初来乍到的,有田分就算天幸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天礼,天赐,明辰,明轩,明修,你们跟我去见钱村长,收拾收拾田地,老四媳妇领着几个女孩儿,留着收拾院子,照顾小郎……”
姚敬荣的目标还是很明确的,男人跟他去耕田,女家收拾屋子并看孩子,算是各得其章。
毕竟,种田嘛,对读书郎姚家男人来说,都是一项艰难考验,更别说娇滴滴的女眷了。
“祖父,小河村不算安稳,昨儿还出了那……咳咳,还是一起行动吧!”姚千枝开口建议。
姚千蔓和姚千蕊被不知明流氓调戏,昨儿夜里还有人扒墙根,姚千枝深觉小河村环境还挺危险,姚家这群弱鸡——不分男女——就这么让放出来,她挺担心的,还是跟着比较好。
是的,她是担心出去耕田的姚家男人,至于女眷嘛……呵呵,有她在身边,流氓是什么?直接打跪。
“嘶……”听孙女提起昨日之事,姚敬荣脸色都发黑了,半点不犹豫,他大手一拍,“行,那就一块走!!”
定了算,说了干,天大困难都不变。已经打定了主意,连同刚刚周岁的姚小郎,姚家人解开剩下那辆大骡车,连大门都没锁——反正屋里什么都没有——一行人出门开路。
头一站自然是钱村长家,二沟子村什么的,他们根本不认识,昨儿宋师爷离开时也交代了让钱村长照顾他们,姚家人并不客气,赶骡子直接登门。
对此,钱村长到没推辞,只是年纪到了,二沟子村那边又有点乱,便点了儿子钱砂领路,彼此客套两声,姚敬荣还隐晦的提了提昨儿那几个无赖,不过钱村长没搭这茬儿,直接给折过去了。
人家不接话,明显偏向自个儿村里的人,姚家人也没甚法子,总归没抓到现形,无奈暂时放下。钱砂领路,骑着小毛驴,姚家人赶骡车后头跟着,出了小河村,一路往南走,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二沟子村就到了。
钱砂没领着人进村,而是拐了道向下,姚家人站在小山坡儿上往村里瞟了两眼,很明显,这村子规模不大,临临丛丛约莫六,七十间院子,都破败的很,有明显火烧的痕迹。
坞山遇见那土匪王大田不就是二沟子村的人吗?杀良冒功,这村子让屠尽了吧!!
瞧了两眼,隐隐看见村子中墙角草丛里没擦烧净的血痕,姚敬荣赶紧招呼家人一声,“快走吧!”别看了,跟着女眷呢,在吓着。
听着姚敬荣呼唤,姚家人就没在细打量,匆匆离开山坡,大骡子嘶鸣几声,跟着钱砂‘啪哒啪哒’往前走,坐在车上,越行越远。姚千枝突然挑着眉回望,就见村口处草垛动了两动,仿佛几抹黑影儿一闪而过。
垂了垂眸子,她眯了眯眼。
骡车‘哒哒哒’的,越走越远。
一行人走了,二沟子村口那株三人合抱粗的大杨树后,胡逆忙不迭转出身来,一溜儿小跑来到草垛前,低声唤,“狸子哥,柳儿,你们出来吧,他们走了!!”
草垛动了两下,枯草被只黑呼呼的手掀开,两道细瘦的人影儿一身草灰钻了出来。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娃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材高大,但却瘦的很,女娃则是五,六岁的年纪,瘦瘦小小,长的却很漂亮,皮肤白皙雪娃娃似的。
“那些人是谁啊?”那被唤做‘柳儿’的小女娃娃跳出草垛后,就一脸好奇的踮着脚儿往姚家人远去的方向看,“那骡车上的几个大姐姐长的真好看。”她赞着,声音清脆。明显说的是姚家几个姑娘。
“长的那么俊,要是十里八乡的,肯定得传名声,约莫是最近刚来的。”胡逆伸手给胡柳儿拍身上草灰,又对胡狸儿道:“我让巷子打听去了,晚点儿就能有消息。”
“不知他们是路过,还是日后会常来。”胡狸儿眯着眼深思。
“我瞧那样子,仿佛会常来。”胡逆砸吧砸吧嘴儿,“不过,具体的,得等巷子消息了。”
“嗯,让大伙儿小心点吧,不知这些人的脾气。”胡狸儿叮嘱,又叹了口气,“咱们好不容易找到这废村,有屋有田的,还没安生几月又出了事儿,真是……”流年不利。
“狸子哥,那几个大姐姐长的那么好看,不会对我们不好的。”胡柳儿睁着一双圆眼,羡慕又渴望的看着远去的骡车,“尤其是穿青色衣裳的大姐姐,看起来好温柔,就像娘一样……”她小声说。
“柳儿,那不一样,她就算在温柔,都不会对我们……”摸着胡柳儿微卷发黄的头发,胡狸儿神色有些黯然。
出现在二沟子村的三个孩子,年纪都不大,穿着破烂脏污的旧衣裳,仿佛谁不要捡来似的,脸上是常长常吃不饱的干瘦菜色,可出乎意料的,长的都挺不错,头发是天然发卷的粟黄色,眼睛或棕或蓝,眼窝极深,轮廓较常人深刻,尤其是胡柳儿,那小脸蛋儿压霜赛雪,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细腻如瓷器一般。
根本不像个常年流浪在外的孤儿。
“我去跟大伙儿说一声,让他们多留神避着点儿。”胡逆咬着牙,玻璃般的眼睛里星光闪闪,忍着哭泣的欲望,他转头就跑走了。
“狸子哥,那几个大姐姐也会像坏人一样打我们,骂我们野杂种吗?”胡柳儿拉着胡狸儿的衣角,神色怯怯的问,“上次那几个小哥哥,打的我好疼呢!”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那上面一片青紫痕迹。
“柳儿是好孩子,打你的都是坏人,所以,日后遇要外人,一定要跑的远远的。”胡狸儿蹲下身,勉强挤出个笑容。
他们这些孩子,都是胡晋混种,多为胡人入境时强迫晋女所生,这类胡杂儿,大部分在还未出生时就被落了胎,小部分幸运出生的多被生母遗弃,众人鄙视。
胡人不收,晋人不认,野狗般长起来,或是落草为寇,或是饿死荒野,女子中长相漂亮的被贩卖为妓,运气好的被大户人家收做妾室,下场多为凄凉,难有善终。
——
三个胡儿那边怎么伤情感慨,姚家人是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正顶着大太阳,撅腰瓦腚的画边线呢!!
宋师爷给了二十亩旱田,三十亩坡地,都是二沟子村的熟田。北方嘛,土地本就不如南边肥沃,二沟子村的田又荒了小一年的时间,端是一个野草丛生。
季老夫人给递了好话儿,钱砂人还挺厚道,挑着最上等的良田给姚家人择了二十亩,又在离着近的地方画了三十亩坡地,人家就骑着驴着走了,只留下姚家人,汗流夹背的捡树枝或碎石等物,正忙着把这五十亩地圈出来呢。
“等老大两口子买了农具回来,咱们这几日多劳累些,把地里的荒草除了,补种点地瓜之类的,好歹添些粮食。”捡石头捡的满脸大汗,姚敬荣直起腰来,半死不活的说。
如今已是六月中旬,大夏天了,种什么水稻啊,小麦啊,玉米啊之类的,绝对是不赶趟儿,到不如种点土豆地瓜,三月一熟好养活的东西,不拘味道如何,是不是烧心……总得存点粮食,不能光靠银子买!!
毕竟,姚家人也没有余粮啦!!
“嗯~~~”
“知道了,爹~~~”
姚敬荣这一声吩咐,姚家人头都没抬,从鼻子眼儿里哼出那么一声答应,到不是不尊重长辈,实在是累的说不出话来了。
都是娇养出来的大家公子,闺阁贵女,在是流放一路艰辛……下地啊,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谁干过这活儿?
一下午劳做下来,姚家人脸色苍白,灵魂都快出窍了!!
做着骡车‘飘移’回家,姚天从夫妻和姚天达已经从青河县回来了,正归置屋子呢,李氏见长辈孩子累的厉害,忙烧水做了顿热饭,全家人就着井水简单冲了冲,躺下就挺了尸。
就连姚千枝都睡的着着的,在没注意院外是不是有人偷窥!!
日子就这么苦熬,转眼小半个月过去,姚家人一边归置家里,一边收拾田地,又跟钱砂买了些粮种菜种,干了三天——直接撂倒,撑不住花银子请了短工帮忙,这才把田地补种完。
在补种期间,姚千枝也碰见过野宿在二沟子村的胡狸儿等人,不过他们警惕的很,偶尔现身不过一晃眼儿的功夫就跑没影儿了,只留下在风中吹动的粟色发丝。
不过是帮孩子,并不影响什么,姚千枝天天耕地累的眼珠子都蓝了,到也懒的搭理他们,算是相安无事。
但,许是瞧着他们挺温和,那帮孩子里就偶尔有人偷偷来接触他们,或是讨口热水,或是要个凉饽饽……姚千蔓、姚千朵几个姑娘都不是狠心的人,见玉雪可爱的孩子可怜成那个模样,也不管风言风语,什么胡杂儿不胡杂儿的,到是照常相处,时常施舍些。
就这么着,七月临近,流阳似火,姚家人慢慢(被迫)适应着环境——不包括姚千枝——跟小河村的村民们艰难的打着交道。这一日,天方清晨,姚家人吃过早饭,刚想赶着骡车去二沟子村浇田,院外头突然有人推门进屋,尖声嚷嚷:
“哎呦,季老嫂子,我给您道喜,有人相中您孙女,托我上门提亲来啊!!”
第二十章 做媒
来人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穿着酱红色的粗布衣裳,满是皱纹的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儿,辅的不那么均匀,像冬瓜上浮的那层霜一样不自然,手里甩着绣鸳鸯戏水成双成对的大帕子,髻角斜插一朵大红花,走路一踮儿一踮儿的。
“季老嫂子,给您道喜啊!!”不请自来,推门而入,都没顾被她吓的四下逃窜的姚家男人们,一眼叨中季老夫人,她满面堆笑的嚷。
声音尖锐粗糙。
季老夫人被喊的一愣,眯着眼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哎呦,这是……额,是,是冯妹子吧?”住村东头那媒婆儿,日常出门总见她扭着腰在村里乱转,拿着手帕还一甩一甩的,真正的挺显眼……
偶尔遇见,性格还真热情,跟谁都能搭上话儿,季老夫人跟她寒喧过几句,勉强算是认识了。
“冯妹子今日登门,见面就道喜,所为何事啊?”冯媒婆声音太尖了,季老夫人耳朵不大好,她那句‘托我上门提亲’隐藏在尖锐的笑声后,季老夫人没听见。
不过,她没听见,姚家人是听真真的,姚千蔓、姚千叶,姚千朵几个正当年的姑娘脸上羞的飞红,扭身子就躲出去了,临走前还拽走了不大懂这些的姚千蕊,至于姚千枝嘛……
呵呵,姚千蔓是拽她了,可惜没拽动!!
“季老嫂子,咱们打过照面儿,您是知道我的。寡妇失业拉扯个孩子,过着不容易,那下生鬼死的早,可不就苦了我嘛,娘们家家,田里的活儿拿不下来,不就得走街窜巷,给人接个生,保个媒……”冯媒婆真是不客气,没等季老夫人招呼,一屁股坐在炕上,端着茶水就往嘴里灌。
“我这些年保媒拉纤儿,咱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在不骗人做丧良心的事儿。你家虽是犯事儿刚来的,我瞧着到像正经过日子人,几个闺女长的也俊,这不就有人相中,托我来给说媒了吗?”
冯媒婆这话说的太明白,季老夫人想装听不懂都不成,心里是又苦又涩说不出什么滋味。她膝下几个孙女,除了姚千蕊年纪还小之外,余下的都是当嫁之年,有人上门提亲,按理是件畅快的事儿,但这地点,这人物儿……
季老夫人真不是看不起乡下人,她们如今也是了,可小河村……不是她自傲,哪家配得上她孙女?哪户养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