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人虽活着,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语般的说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传闻——袁氏主母是个怪人,不出门,不交际,若非怕失礼连御赐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几年来对家事和儿子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潜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挚爱。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还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怜——生母自闭,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长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叹道:“如此说来,你我自小都是有双亲,却如同没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说过,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凌不疑,也会像我一样细细琢磨,然后找一个于自己最有益处的郎婿。”
“是呀。”少商叹息,“可是,我还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后怅然道:“是呀。”
作者有话要说:飞书原本指的是用箭射过去的书信,后来引申为所有不明来历的书信,如同鸿雁传书的隐申含义一样。
第132章
那日少商和袁慎难得的没斗嘴,还客客气气的互道再会。后来少商想想,那日算是开了个好头,因为以后她与袁慎再也没有过见面就吵架的‘盛况’。
宫闱与朝堂再度恢复宁静安详,皇帝把那日挤兑太子的中等官吏痛骂的痛骂,贬斥的贬斥;并且除了下个月的上巳节大典,皇帝还让太子临朝听政。
不过照太子的话来说,他宁愿在东宫看书写字,闲来饮一樽甘醇的清酿,画一幅静谧的桃花,湖畔垂钓,山间赏景,胜于听朝臣们那些或隐晦或激烈的奏报——仿佛为了佐证这话的可靠度,太子扭头就将东宫的印信节符一股脑儿都交给了凌不疑。
皇后说,太子越来越像她的父亲,早已过世的宣太公了。
少商终于见到了闻名已久的严神仙。他比皇帝年长了二三十岁,此时已须发皆白,不过面庞依旧红润精神,言谈举止俱是笑意霭霭,风趣可亲。时人普遍寿命不高,于是对老严这种一看就道骨仙风的老寿星天然就有一股敬仰之情。
据说皇老伯当年种地有成,便卖了粮食做学费,跑去前朝都城立读书时认识的老严。他与皇帝名为同窗老友,实有半师之谊。
难得相逢,皇老伯照旧摸着严神仙胖胖的肚皮恳求他入朝为官,严神仙一听就要去洗耳朵,皇老伯一把揪住他低骂‘能别动不动就学先贤的举动了吗,人家是饮河水吃野果,你酒肉丝竹哪样少过了’,严神仙很诙谐道‘其实老夫是在恭维陛下有尧帝之明’。
恳求无果,皇老伯只好请老严多住几日,来个抵足夜谈,然后老严就在睡觉时把大腿压在皇老伯肚皮上。太史一怒奏报,说是客星冲犯了帝座,皇老伯还得苦逼的揉着肚皮给老严说情,严神仙借机又想告辞。
皇帝挽着老头的胳膊叹息:“你看见子晟了没有,霍翀兄长唯一的骨血了,你好歹住到下个月他成婚再走。你记得吗,那年你我遇上山匪,若非子晟舅父及时搭救,你还能做什么神仙,早做鬼去了!”
严神仙叹道:“明明我早说了那条路不能走,山口低压,叠嶂如霾,乃风水中的大凶之相,陛下却说路近非要走……唉唉唉,也罢,就等到下个月罢。”
凌不疑婚礼所需的一切皇老伯早N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各种金玉珠翠,香木祭器,锦缎织绣,一应俱全;并且从大半年前养子订婚起,就立刻敕令宫中针织坊赶工喜袍,还让大鸿胪比照皇子的规制举办婚仪。
朝中不是没有臣工对此有微词,不过谁有意见皇老伯就给人家穿小鞋。不是指摘人家生活作风,就是挑剔人家男女问题,再不然就说人家吃饭挑食,乃奢靡之气,然后大家就都安静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睁眼闭眼得了。
临近婚期,凌不疑却愈发郁郁沉默,不是忙的不见踪影,就是静坐一旁,半天不说话。有好几次少商在宫室内午睡,醒来看见凌不疑坐在自己身旁,怔怔的望着自己,眼神晦涩不明,似是忧伤,又似是牵挂难舍。
少商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凌不疑艰难道:“派去寻舅父旧部的人至今未回,说不得,又是一场空了。”
少商知道这是他的心结,便劝道:“若是真的都不在人世了,那也是英灵往生去了,说不定已投胎到富贵安宁的好人家了,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凌不疑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道:“阿母的身体也不大好……”
少商叹息,这才是真正让人忧心之事。霍君华昏昏沉沉的时候愈发多了,崔侯整日哭天抹泪的,而她为了侍奉汤药,现在差不多在宫里待一天杏花别院倒要待两日了。作为‘打秋风的侄儿新妇’,少商的殷勤周到已受了霍君华数回的夸奖了。
她道:“已经开春了,寒气还是重了些,等到下个月春暖花开,说不定夫人身体就好了。”
凌不疑点头。然而他眼中的忧郁如同初春山谷中的雾霭,浓的化都化不开。
这边凌程二人在担忧霍君华的身体,那边汝阳王府就来传报老王妃看样子不好了。
不过老王妃显然不肯安静的离去,重病中还上疏恳求皇帝赐恩典。老王妃说,“……别的儿女我不牵挂,唯独女莹可怜,小小年纪就丧父丧母,以后王府是她叔父叔母当家,又隔了一层。万请陛下看在女莹早死的父亲情分上,多加垂怜。”
皇帝想到为自己战死的堂弟,叹口气,于是多给了裕昌郡主两个县的汤沐钱,还加封了她未来的郎婿——也就是凌不疑的继弟,一个散骑大夫的清贵官职。
太子十分怜惜:“女莹妹妹自小淑静贤良,盼着她以后的日子能顺遂无忧,就如被风吹落的幼种,虽然早临风雨,但终能自己生根发芽,成家立业。”
这话说既深情又意境,皇帝正觉得感动,三皇子冷不抽的来了一句:“父皇应该等老王妃过世后再加封,如今只是病重,还没过世呢。”
皇帝的感动立刻被堵了回去,他白了三儿子一眼,严神仙却哈哈大笑,指着三皇子道:“此子颇似陛下。”
皇帝听的脸皮发青,将人都赶出去后骂道:“胡说八道,你老眼昏花了!朕年少时何等宽厚,那些曾经欺侮过吾家兄妹孤苦无父的,朕谁也没计较!”
严神仙掂掂自己的胖肚皮,笑容可掬:“陛下高兴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三皇子的乌鸦嘴太灵光了,汝阳老王妃果然‘垂危’了七八日还挺着,这下不但皇帝有些不悦,连汝阳王府也十分尴尬——倒不是盼着老王妃快点死,而是万一她硬撑了过来,再活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皇帝那些‘临终关怀’算怎么回事,下回再‘临终’还要不要‘关怀’。
倒是杏花别院传来崔侯的急报,霍君华是真的病危了。
消息传到时,皇帝正文兴大发,坐在长秋宫中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的写上巳节赋,听闻此事,他手指一抖,雪白的绢帛上氤氲开了一大团浓黑——怅然叹息过后,他立刻让凌不疑停下手上所有的事赶往杏花别院,少商也赶紧收拾包袱过去侍奉。
他们赶到时,杏花别院已如处于阴阳两界之间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内是浓重的药气,挤着七八位侍医,还有从都城里源源不断送来的名贵药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华的榻边无声垂泪,阿媪已哭的眼眶干涩,声哑气噎,凌不疑却如一座积雪万年不化的高耸山岭,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华,小君华你醒醒……”崔侯握着霍夫人的手,不断轻轻呼唤,然而榻上之人始终昏迷不醒。
众人一直守在屋内,当夜色笼罩杏林,少商听见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来。
直到半夜,崔侯觉得手上一紧,立刻直起身子连声呼唤,果然,霍君华毫无预警的醒了过来,并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这几个月来,少商陪伴霍君华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从未见过霍君华脸上露出过这种神情——霍君华不再是往日那个撒娇刁蛮的少女,而是一个饱受伤痛岁月磋磨的成年妇人。
她定定的看着崔侯,呓语般喃喃着,“阿猿,阿猿……你摘桑葚来了么……”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华是不是记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长你别骂我,不是我让阿猿爬那么高的,不信你问他……”霍君华静静的躺在榻上,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向两边。
“你想吃桑葚,我去采,我去采,你放心……”崔侯连声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霍君华忽然凄厉的大喊了一声,外面大雨瓢泼,骤然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春雷。
“君华!”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霍君华。
霍君华伸出苍白细瘦的两条手臂,圈着崔祐的颈项——
“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货,我早就该嫁给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阿猿,我对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辈子还了……”她满脸是泪,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将一生的懊悔与苦难都诉尽。
哭到声嘶力竭,霍君华缓缓松开臂膀,努力撑起身体,双眼无神的四下张望。
崔祐领会,大声道:“子晟,快过来,快过来!”
凌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发颤的伸出双手。
霍君华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着他,目光中喷发的不是对着崔侯时的深情与痛悔,而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激动的情绪——“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记着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这是霍君华最后说的话,然后她颓然倒回榻上,气息均无。
崔侯犹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后抱着自小心爱之人渐渐发冷的躯体,放声大哭;屋里屋外的奴婢们也随同哭了起来。
一夜大雨滂沱,刚开出来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头一晒,山风一吹,细小粉白的花瓣如芦花飘雪,盖的满山缟素。
第133章
去都城里报信的人还没回来,灵堂已经设好了。
崔侯哭的几次昏死过去,少商就让侍医熬了碗厉害的安神汤,哄着哭的头晕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说那是提神醒脑的补药,这样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后事。
将沉沉睡去的崔侯托付给奴婢照看,少商才去了静谧的灵堂。
凌不疑早已屏退众人,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灵前,背脊挺直如剑,肩膀宽阔如岭。少商忽然觉得眼睫有些刺痛——无论灾祸还是惊变,无论悲伤还是苦难,凌不疑永远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样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样亘古不变,让身边的人无比安心。
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恐怕无人知道。
凌不疑回过头来,面色苍白,睫如长羽,眼中有种奇特的虚无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少商,你是来劝我的么,不用了,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总是难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亲厚,再舍不得,也总有分别的时候。”
少商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便道:“纵然生离死别难免,可只要心里有着惦念,无论是黄泉还是千里之外,都无改根本。人心易变,人心也难变。只要我心不肯变,管它沧海桑田,云梦变迁,又能拿我怎样?!”
凌不疑有些发怔:“真是这样么?”
少商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来了也没用!”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两步。这是怎么说的?
时人对誓言看的很重,发誓的仪式经常要见点血,比如不久前万老伯对萧夫人发的那个要修身养性的誓,就一气斩了七只白羽大雄鸡,九骓堂前的庭院被鸡血溅的到处都是,青苁领着奴婢们折腾了好几天才将腥气去掉。
不过牲畜血哪有人血高贵,所以好汉们多是咬破指头发誓的——既然手指难逃厄运,臂膀也走不远。
“那……什么,斩些鸡鸭好了,不用噬咬臂膀了吧。”少商倒不怕发誓,但她怕疼。
凌不疑没理她的抗议,轻柔但固执的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跪下,语气坚定道:“对着阿母,你来说,你对我永远不会变心。”
少商警惕的往后仰了仰:“你少占便宜,我只能说‘若你不变心,我就不变心’。”
凌不疑笑了,笑意中竟有几分心酸,“好,你就这么说。”
他的声音就像往常那样温柔。少商抵赖不过,只能恭恭敬敬的在霍君华的灵前发誓——“先灵在上,神明为证,小女子程少商在此立誓,若……若……”她睃了凌不疑一眼,“若他不对我变心,我也绝不对他变心。”
然后,凌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气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少商像碰上了牙医一样畏惧瑟缩,不住拍打他的背。最初的几分侥幸心理和和对严重性的错估在看见自己冒着血珠的齿痕时转为勃然大怒,然后少商奋起吃奶的力气,在凌不疑肌肉坚实的胳膊上也咬出两排带着血丝的印痕来。
凌不疑似乎毫无痛觉,看着齿痕的目光还颇有几分不满意,仿佛少商偷工减料,没在牙齿上下足力气,可是天知道少商用力到两侧的咬肌都酸痛了。
次日回家后,阿苎一边给少商重新包扎臂膀上的咬伤,一边摇头,不过她很难得的没把事情告诉萧夫人,“刚没了阿母,还有个凌侯那样的父亲,凌大人也是可怜。”
少商捂着仍旧疼痛的上臂,重重吐出一口饱含怨愤的气息——废话!要不是因为凌不疑刚死了妈,她怎么会这么忍他!
霍君华的丧仪很隆重,皇帝几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规制来安葬她。凌不疑自然是执亲子礼,较尴尬的是崔祐和凌。一个是前夫,一个是没能上岗的现夫,在丧仪上该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说鸿胪寺的官吏们还是很有想象力的,他们让崔祐顶了霍君华娘家兄长的位置,而让凌益居于客席。
其实照少商看来,曾经的夫妻闹到这步田地,几与仇人无异,凌侯何必还要来参加丧仪呢,皇帝又不待见他。
不过少商显然低估了凌侯的抗打击度,出殡那日,他不但来了,还带了凌不疑的继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凌家未来新妇的身份陪在一旁。凌益原本想站到凌不疑身旁去,不过被忍无可忍的吴大将军用胳膊撑到一边。
少商在心中不断冷笑。碍眼的前妻死了,大权在握的长子可以回家了,还有刚加了官秩的次子和郡主新妇,好个枝繁叶茂蒸蒸日上的凌氏一族!
最后凌益还是匆匆走了,因为崔侯从头到尾哭的不管不顾,泪水流的昏天暗地,差点连站都站不住,还得凌不疑搀扶着才能上马车。在众人颇富深意的目光下,凌益终于戴不住温文儒雅的面具,寻了个借口挪到人群后面去。
临走前,凌益对来找少商告辞,一旁的裕昌郡主却细声细气道:“可惜了,原本过几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寿的,家里都预备好要设宴,如今却……”
抱着两块半金砖的未来凌郡马立刻躬身柔声道:“多谢郡主惦记吾父。父亲半生劳苦,从不曾真正享过福,家里原本想藉此回寿宴好好教父亲高兴高兴,可惜……不过有郡主挂心,凌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着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娇声道:“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以后不是凌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少商冷眼看这两人犹如做戏般的对答,脸上却故作吃惊:“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该打该打了。五十岁可是大寿了,君侯理当好好庆贺一番,可是……”
凌益连连摆手,一脸谦和道:“死者为大,子晟的母亲刚走,家里正是悲伤的时候,我怎好意思大摆宴席。”说完便带着次子和裕昌郡主离去。
少商在后目送,心中又是一阵冷笑。悲伤?拉倒吧!
霍君华既死,凌不疑理应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将婚事也推后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让养子热孝成婚。皇后不无惋惜的对少商道:“如此一来,你们的婚仪就不能大大的铺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