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彼此相顾,各自心头都浮起一阵莫名的失落。程始也怅然许久,回头看妻子时,发现萧夫人身形竟然微微发颤。
少商这一躺下,被压制了数日的病痛与疲惫立刻汹涌磅礴的卷土重来;起初只是身乏力衰,咽喉肿痛,不等桑氏抵达就烧了起来。
这回受病不比前夜,仿佛连呼痛的力气都没了,无论创口绽裂还是骨肉酸痛,她就如同刚出生的小小羔羊,除了稚弱柔软的咩咩两声,只能任人宰割了。
在迷蒙中,少商听见了程老爹的嗷叫,萧夫人的哭声(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还有桑夫人的呼唤——她很思念三叔母,这一年来她攒了满肚子的话要跟她说,可事到如今,她觉得又无话可说了。
就连素来看自己不顺眼的程母也来过两回,第一回 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回仿佛说‘该准备后事’了,惹的程老爹勃然大怒,母子俩飞禽走兽的吵了一架后被萧夫人都赶了出去。
她高烧数日不退,程家上下急的不可开交。虽说此时是寒冷的初春,但发烧导致的流汗一旦感染伤口,便容易转为炎症,轻则溃烂重则送命。程始和萧夫人都是在军营中打滚数十年的,深知此中厉害,便愈发忧心。
没日没夜的熬了几轮,少商终于退下些热度,程始见大伙儿都累的憔悴蜡黄,便不许一大家子都围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除了萧夫人和桑氏,守在少商屋里最长的居然是程少宫——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既不用像长兄程咏一样马上就要授官了,也不像次兄程颂一般有几箩筐的万氏族人要见。
看着在病榻上孱弱不堪的胞妹,程少宫生平头一回生出歉疚之意,仔细想想十年前还不如自己被留下呢,自己也不怕碰上糟心男人,而妹妹说不定能像万萋萋一样,在阿父的同僚子弟中觅得如意郎君呢。
对于三子少宫不声不响就向学堂告了假,萧夫人很难得的默许了,其中缘由程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袁慎来了。
少商是天不亮回家的,当天下午袁慎就上门了,起初还说了一番‘拜见桑夫人’的鬼扯淡,得知少商病的人事不省后便连借口都不找了,一天往程家跑四趟,比饭点还多一顿。
有时带上袁家驻养的医者,有时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有时刚从论经堂出来,袁慎两手空空也要来看少商一眼——若是不让他看上这一眼,他能在九骓堂坐两个时辰,然后赶上宵禁,就只能夜宿程家了。
对此,程少宫表示,‘这厮终于知道摆架子是没用的,如今不但不摆架子了,连脸都不要了’。
程家众人劝阻无效,又不能将人关在门外,只好让程少宫陪在一旁——对于连脸皮都不要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好在此时朝野内外的注意力都在霍凌两家上,也没几个人发觉袁慎的风骚走位。
少商醒来的那日,朝廷的敕令终于颁下了,凌氏一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处罚。
先将凌氏兄弟通敌叛国的行径刻石立柱,再将三人鞭尸悬骨,以警世人。此外,五岁以上所有凌家儿女尽皆赐死——包括出嫁女(万一凌家女儿敬爱父兄暗中教导子孙伺机复仇该如何),凌氏妇人以及五岁以下幼儿均流放漠北,凌氏祖坟掘毁,宗族改姓。不但如此,所有与凌家往来亲密的姻亲故交一应受到贬斥。
这一番狠辣卓绝牵连甚广的举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为了永绝后患。
淳于氏母子是必死的,他们当着裕昌郡主的面被灌下毒酒,裕昌郡主当场晕厥。
而汝阳老王爷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皇帝也不叫老叔父绝婚了,他觉得休书与软禁更适合前叔母大人。汝阳王世子本想替亲妈辩驳两句,皇帝很和蔼的表示‘朕知道堂弟你很孝顺,你完全可以到都城外奉养老王妃嘛,不过这样一来,世子的重任就无法承担了啊’。
获悉内情,世子妃二话不说拉上一堆儿女要死给丈夫看,世子就闭嘴了。
一想到凌益通敌叛国的罪证就在那尊女娲像中,十六年来日夜被老王妃带在身边,汝阳王府上下就都吓出一身冷汗。虽说他们自己知道老王妃没那个城府,明知凌益的所作所为还能若无其事,可外面人会作如何猜测,他们就不敢想了。
于是,当皇帝顺手给裕昌郡主找了个郎婿,并勒令三个月内完婚,汝阳王府无人异议。
在这场雷霆暴雨般的处置中,只有两桩例外。
一个是凌老二前妻之女,当年破城之时已有十岁了,依稀知道外大父一家和生母死的有些不明不白,虽不曾联想许多,但此后一直敌视生父。后来凌老二续弦了实权将领的寡妹,生儿育女,日子滋润,对这个长女愈发不喜,没几年就将她嫁了个老迈暴戾的高门鳏夫。
好在这位凌氏运气不错,嫁去不久就守了寡,夫家一位老伯母怜悯她年幼失母,生父与继母又刻薄无情,便安排她再嫁了一户中等官宦人家,之后夫妻和睦,儿女成群。
凌益的罪行被揭穿后,本来凌氏也得自尽,她的郎婿冒死上奏,请求宽免妻子的死罪。
还有一个是凌老三的庶女,乃凌老三酒后与婢女所生。生母早早被凌三夫人发卖,自己也在年幼时‘被’摔瘸了一腿。凌老三本就姬妾众多,见这女儿已经难以攀到好亲事了,便随意将她嫁了一户贫寒人家。
那户人家无钱无势,只能跪到廷尉府门口,恳求纪遵代为求情,表示凌氏新妇自归入家门后再未与凌家来往,并且一直孝敬尊长,友爱手足,是乡野中人人夸赞的贤妇。
纪老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便一五一十的上奏了皇帝。
——皇帝仔细听了禀告后,两件都应允了,众臣都松了口气,皆赞皇帝英明。
解决了凌家,就轮到霍不疑了。
杀死凌氏兄弟可算是为父报仇,此乃大义之所在,并且因为情况特殊,就不追究霍不疑私自寻仇的罪责了;但是私调军队,六营震动,却是铁板钉钉的大罪。
面对朝堂上炯炯有神的几十双眼睛,皇帝也很爽快,表示朕一定不会徇私——虽然子弄父兵从前朝起就不算罪过,虽然朕的养子只是为了报仇更有把握些才多调了几个大头兵,虽然朕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虽然……但是,朕还是会依法办事的!
众臣无语。
最后,霍不疑被褫夺所有官位,贬斥至西北边城,守备胡族来犯——而与程始之女退亲,也属于惩罚项目的其中之一。
皇帝的处罚颁下不到半个时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级呈了上来;先扯了一段胡族叩边百姓苦难的疑似从书上抄来的句子,然后自告奋勇,要求领军去镇守边城。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独自在殿内痛骂:“好你个崔阿猿,自从君华过世后你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三天两头告病,朕让你干点什么你就推推拖拖,逼急了还哭着要致仕,活像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这会儿倒生龙活虎要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啦!”
骂归骂,但皇帝也知道将养子交给崔侯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只能翻着白眼在任命书上签字盖玺。
崔祐貌不惊人,也不喜冲锋陷阵,但办起事来那是数一数二的灵光,既细致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应辎重。
调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帐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医者要擅长外伤内伤调理各数名,连熏蚊虫的香料都配齐了五种香味的——其实是皇帝开了自己的私库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领着浩浩荡荡的辎重人马,头上是彩旗飘扬,胯下骏马嘶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去郊游。
霍不疑和衣躺在马车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眼睛一直望向窗外——行至城外十里亭,他便吩咐停车休整。过了好半晌,梁邱飞拍马过来,高声道:“少主公,崔侯问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霍不疑道:“再等一等。”
梁邱起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不忍道:“少主公,别看了,她不会来了。”
霍不疑垂下长睫:“此去边城艰难,她不去才好……”
正在这时,前方崔大崔二拖着一名少年过来,梁邱飞眼睛一亮:“诶,这不是程家三公子嘛!定是小女君有话托他来说!”
霍不疑幽深的眸子瞬时升起希冀的光彩。
程少宫用力甩开崔大崔二的胳膊:“你们这俩孩儿,怎么见面就牵走了我的马,真是好生无礼!”
崔大崔二嬉皮笑脸的一径赔罪。
霍不疑颤声道:“少宫,她,她是不是有话……”
程少宫闷声不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丢给梁邱起。
梁邱起感觉锦囊中似乎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硬物,然后双手递入车中。
霍不疑抓过锦囊抖开一看,竟是当初他赠与少商那枚私印,一时面色灰败。
梁邱飞愤愤对程少宫道:“公子之妹也太无情了,我家少主公如今都这样了……”
“那日从宫中出来,少商就高烧不止足有三日,之后忽好忽坏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还不能下地。其间有两回医者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好在总算熬过来了。”
程少宫看着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阿母偷偷议论,担忧妹妹受了这般大病,不知将来会不会折损寿数。我听说你身受重伤,丢了半条命,如今少商也丢了半条命,她算对得起你了。”
霍不疑捏紧私印,用力到指节发白,私印上那尖尖的四角戳进指腹都不知疼痛。
梁邱兄弟和崔氏兄弟面面相觑。
程少宫继续道:“令尊忠勇可敬,世所罕见,程家上下都感慨非常。可是一事归一事,你们没缘分就是没缘分,请霍大人莫再强求了。”
霍不疑慢慢的一呼一吸,努力平复气息:“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她什么话都没有么?”
程少宫沉默了片刻:“有。她说——后会无期。”
霍不疑立刻一手按住车壁,避免自己倒下去。
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风寒露冷,四周草木的呼啸声如刀刃刺骨,他骑在奔腾如飞的马上,把心爱的女孩紧紧搂在怀中。割舍她,比割去自己的肢体都疼,但他还是将她丢下了。
他当时说,后会无期。
她就是这样的人,睚眦必报,万难原宥。
霍不疑向后靠在隐囊上,闭了闭眼:“我明白了,程三公子你回去吧。阿飞,请崔叔父启程。”
第142章
霍不疑赴边后的第五日,废后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所有重臣都对此事闭口不言,只有论经台中的几位经师替皇后说了两句‘贤淑温厚,并无过错’云云,不过反对宣氏母子的家系中也不乏会读书的子弟。那些经师往往会招来一顿冷笑,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驳理由。
有回程咏来看病榻上的幼妹,少商忍不住问:“难道就没有为皇后奋死谏言的臣子么?”
程咏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皇后。若是为了皇后而违逆陛下,岂是为臣之道?”
“无故废后,于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诏书上说了皇后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样子,程咏轻声道:“为了布军,为了税收,为了任何一项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争,可是为了一位没见过几回的娘娘,他们不会的。嫋嫋,为兄告诉你,除非是像吕后一般同甘共苦过的,或是如霍平君一样根系一处的,臣子们为废不废后而与君王争执,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总之,绝不会是为了皇后本人。”
少商不再言语。
养病的日子平静而无趣,桑氏并不与少商谈论前尘往事,只是拉她下棋品曲,时不时说说程止任上的趣事。萧夫人想让桑氏多劝劝女儿,桑氏却说:“嫋嫋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说转就转。姒妇别急,让嫋嫋缓一缓,过上两年就什么都看开了。”
不过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将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时天下大乱,兵祸四起。昨日笑谈饮酒的小姊妹,几日后就听闻满门遭了匪贼;上个月还相约赏花的手帕交,这个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这星空,这天地,人世间有那么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撑在廊柱上,看着满庭芬芳的郁郁葱葱,呼吸着生机盎然的春日气息,心中已有了决断,此后每日进益锻炼。
因为废后之事朝廷里一通忙乱,袁慎再没功夫一天来四回了,不过来还是每日来的;不知为何,袁慎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着屏风与少商对坐半晌,然后安静的回去了。
桑氏离去的第三日,废后诏书与立新后的诏书前后日颁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庆贺迎立新后,同时,也对废后的安置异常荣宠。
首先,加封其余皇子皆为王爵,其中二皇子为淮安王,然后改立废后为淮安王太后,迁居北宫东北方的永安宫居住,继续享皇后封邑,并且为了叫淮安王太后用度宽舒,还多给二皇子的封地划了一个郡,以奉养太后。
与此同时,皇帝大肆封赏宣氏一族。宣太后的弟弟宣侯本无军功,但皇帝顶着众臣的反对将他从关内侯破格提拔为列侯,加大封国;宣太后的从兄与从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连宣太后的那位叔父,因为儿子早死,皇帝特意将他的女婿恩泽封侯。
一时之间,宣氏满门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动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还未雨绸缪的给信使装了一口袋钱预备塞门房的,谁知三皇子御下甚严,信使将钱袋满满当当的带了回来。
少商叹口气,头一回觉得换个太子也不错。
本来她以为至少要次日出发的,谁知一个时辰后三皇子的马车就出现在了程府门口,险些把老管事吓出一个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实在应接不暇,简直此起彼伏波浪滚滚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萧夫人闻讯赶来,发急的追问:“三殿下来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还没好全呢!”
“阿母的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别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惊异的望着萧夫人,哪怕在粗粝军营中都莹润丰健的中年美妇此时竟然蜡黄憔悴,“青姨母,您多给阿母补补,药补不如食补,什么牛骨粥猪蹄汤,还有乳鸽黑鱼……”
青苁扶着萧夫人低头苦笑,萧夫人跺脚道:“你好好回话!”
少商一面让阿苎为自己整理衣裳,一面微笑道:“阿母别着急,我要进宫一趟。可是娘娘被废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请三殿下领我去见娘娘。”
萧夫人焦急道:“我听说永安宫宫门紧闭,淮安王太后谁也不见,你怎么进去啊!再说了,你为何不找太子领你进宫?”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进的去哪里啊。”她在妆台上一通摸索,还是安静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将耳坠递到她手中。
少商将两只白玉耳坠戴好,冲铜镜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进一间宫室里发脾气,太子本来想做和事佬,可是听我在里面砸了一个花杓,就驻足不敢进去了——哼哼,想进永安宫,还就得三皇子。”
整顿停当,少商向萧夫人躬身拜别,临踏下门廊那刻,她忽然顿足,转回身体后缓缓道:“阿母不用担心我,我到哪里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体养好了,阿父一定饶不了我。”
然后她的视线定在萧夫人后方的程姎身上,好声好气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里这一大拉子琐碎,都要烦劳你了。”
程姎呆呆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