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济通颔首同意,于是挥手让身后人马跟上,少商则示意身后人马后退,如此两边人马一南一北各占据半片谷地。
少商下马,伸手作迎客姿势:“这是我刚搭的亭子,骆娘子不要嫌弃。”然后按照主客礼仪,径直坐到北面的位置上。
骆济通看这座茅亭四面通透,无法埋伏任何人手,便款款迈了进去,与少商隔案对坐。
案几上有一尊小小陶炉,炭火细柔,陶罐中的米酒香气四溢。
少商舀了两杓酒分别倒于两尊双耳杯中,然后将两杯推至骆济通面前让她先选。骆济通看了她一眼,伸手向右边这杯,迟疑了下,又拿了左边这杯。
一杯下肚,骆济通感慨道:“这是你自己酿的吧,比宫里大造坊的米酒都香。其实陛下很爱饮你酿的酒,只是忍着没夸你。”
“我知道,因为酿酒需要费去许多精米,陛下是怕引动了奢靡浪费的习气。其实你走后不久,我就能用糙米和粟米酿出好酒了。”少商浅浅啜了一口。
骆济通环视四周,这座茅亭虽然简陋,但构架精巧。脚下是平整的木板,铺着厚厚的干爽稻草,竖立的四根长柱上挂有几串草编风铃,头顶上张着一块薄可透光的细织绢布,既避免日光直晒,又使亭内敞亮明朗。
虽然此时已是初秋,不过疾行骑马,骆济通还是有些燥热,坐在这座南北通透的茅亭中,感受对面谷道吹来的阵阵微风,夹杂着米酒香气,她不禁叹道:“你以前就这样,明明规矩礼仪一塌糊涂,可偏偏于小处有许多奇思妙想,尤其是享受,没人比更灵光的了。”
少商想尽量拖延时间,故作不在意:“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该学哪里不该学,娘娘每日都说我有进益。”
骆济通看了看茅亭两边,山坡平缓,根本不能安放滚石之类的埋伏,再看了眼前方区区六七十的人马,淡淡道:“你不用想着拖延,我和你顶多说小半个时辰的话,你今日总归是难逃一死。”
少商不动声色,道:“若不是我有意等你,你也未必能坐着说这话。我等你,不过是想问问你,你莫不是失了神智,居然敢做出这等牵连家门的疯事来!你身后的都是骆家府兵和重金招募的江湖客吧。为了杀我,你肆无忌惮的屠戮百姓,还意图毁尸灭迹,不论我死不死,我三兄总会把话传到,难道你父兄家人都不顾了么……”
“你别虚张声势了,一者,你三兄未必知道是我,二者,他也没证据。”骆济通心思灵敏,也非泛泛之辈,“我杀了你后,旋即从南面去荆州。荆州腹地广大,到时我把手脚洗干净,就说我在南边散心,到时谁能咬定是我杀了你?!”
少商沉默片刻:“看来,是我低估了你……霍不疑知道你的本事吗?”
骆济通神色一变,目中似有雾气弥漫:“……他比我大五岁,我进宫那年他刚好出宫立府,为了避讳后宫妇人,他每个月只来长秋宫拜见娘娘一两回。每当那时,我就躲在帘幕后面偷偷瞧他。那么多年,我见了他那么多次,却连话都没说上两句。”
“你可以自己找上去说话啊,等霍不疑自己跟你说话,地老天荒都难。”少商难得说句公道话。
骆济通道:“他对所有女子都视而不见,也不独我一个。是以我很好奇,你与他究竟是怎么结识的?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
少商张开嘴,然后道:“……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与他之间,除了六年前那次退婚,大多不是能由我定的。”
骆济通语气干涩:“是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温柔和气,其实固执己见。谁喜欢他都没用,非要他自己喜欢才行。我知道自己没指望了,就下定决心不去注意他,可是……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他生的那样雍容秀美,行事说话不疾不徐。他看你时专心致志,说话时彬彬有礼。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和小宫女调笑一句都不曾。”——那么温柔,那么冷漠。
这些话骆济通在心中存了十几年,始终无处可诉,今日在将死的情敌面前终于能说个痛快了,于是她愈发不可收拾,做梦般呢喃着她少女时代的伤感暗恋。
“他是我从小就做的一个梦,远如山巅晨光,海上瑶台,美不胜收却遥不可及。我不能无望的一直等下去,我必须为自己打算。谁知……”
她看了少商一眼,神情凄楚,“谁知一日梦醒。记得那天一早,翟媪笑吟吟的跟我说,‘十一郎要娶妇了,是他自己看上的人,真是谢天谢地’——我都不知道那一整天是怎么过来的,犹如行尸走肉,神魂茫然,给娘娘磨墨都打翻了水台,只好告假回家。”
说到这里,骆济通的眼中陡然烧起了一把火,怨愤烈烈:“梦若永远是梦,没人能碰触,我也就算了,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梦是能成真的,十一郎是会喜欢女人的!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
饶少商胆大,此时触及骆济通癫狂欲燃的目光,也不禁向后仰了仰。
骆济通死死盯着少商:“我头一回见你,陛下就定下你与子晟的婚事,第二回 见你,是他拉着你坐入陛下的家宴。我比你进宫早,比你出身高,比你聪慧贤淑,却只能在皇后身边服侍,端菜送酒,没有与皇子公主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少商觉得对头情绪有些激动,缓缓将坐席往后挪一些。
“当时东海王已有王妃,淮安王夫妻恩爱,三皇子四皇子是越娘娘的那边的,五皇子……哼,不提也罢……余下的皇子都还小。那日宫筵上,我一直偷偷看你,我想,究竟如何才能堂堂正正坐到陛下的筵席上,而不是像宫婢一样卑躬屈膝——然后我看见了霍大人。好嘛,事情又回到原处了,出路还是在他身上。”骆济通的眼中闪耀着奇特的光芒,贪婪而残忍。
“于是,你与五公主一道陷害我?”少商冷冷道。
骆济通瞥她一眼:“五公主是非得嫁入越家的,我未尝毫无盼头。”
“我说当时你怎么提前嫁去西北了,原来是怕东窗事发才匆匆避了出去。可笑我当时真心拿你当朋友,对你恋恋不舍。”少商恨恨道,
“我的命没你好,你的姻缘是金玉铺就的,我的姻缘是给家里壮声势的。”骆济通纹丝不动,“后来,我在西北遇见了霍大人。我想,莫非是老天爷怜悯我,终于给了我一条出路!”
“嗯,老天爷怜悯你,所以你转身就弄死你丈夫?”少商讥嘲道。
骆济通眼神冰冷:“反正他总是要死的,那病秧子十几年来跟活僵尸似的,我让他在死前过了数月快活日子,他也算死而无憾了。”
“死而无憾?这是贾七郎自己说的?”少商匪夷所思,“你毫无愧疚也就算了,还理直气壮?!我听说贾七郎的父母待你若亲女,还亲自为你去向霍不疑提亲,你难道就没有半分触动?”
“他们对我好,一来是我将他们伺候的舒舒服服,二来也是为着贾家的名声,如今西北诸城谁不说贾家门风高洁,长辈敦厚仁善,小女娘们都盼着嫁进去呢。”
“你可真是当世大才啊!”少商气的反笑,“能将这样恶事说的面不改色!”
“不敢当,我贤良淑德的名声再响亮,也不如你会勾引男人!勾了一个又一个,几个都不知足。”优雅贤淑的女子露出恶毒的神色。
“我没有勾引男人!”少商怒了,按桌而起。
“哼,你自然不肯认了,可你自己说说,那些男人凭什么看上你这样粗俗浅薄的女子!”
少商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说够了没有!”她强忍着怒气,“说够了就该我说了!”
骆济通冷哼一声。
少商深吸气:“你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天底下你最了解霍不疑!那好,我现在来问你,你昨日滥杀无辜,若霍不疑知道了会怎么说?”
骆济通脸皮抽搐,强硬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杀我算什么大事!”
少商双手用力拍桌:“霍不疑是什么样的人,你刚才只说了表,我来告诉你里——他会为了不耽误农时,拖着穿了洞的肩膀来回上百里的疾驰杀贼!他会为了不践踏百姓的秧苗,哪怕累的要从马上摔下来了,还坚持要绕道行军!你心心念念的那些功名利禄皇帝家宴,他从来没放在眼里!只待海河晏清,朝政无扰,他乐得马放南山,瀚海雪岭,仗剑天涯!像你这种庸碌求索贪得无厌滥杀无辜的贱人,你也配提他?!”
她一口气说完——去踏马的拖延时间,打就打,谁怕谁不成!
骆济通气的脸色青黑交加,指着她厉声道:“你,你竟敢……”
少商昂然站起,冷冷的看着她:“最后再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无论你胜过敌方多少人马,绝不要在别人预先安置好的地方打仗。”
“第二,接下来我让你领教的一切,都是霍不疑教的!”
不等骆济通让身边的武婢拔剑,少商已高声喝道:“动手!”
只见站在亭外的符登手上不知什么东西一扬,两女所在的茅草亭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第172章
瞬间扬起的大火惊呆了所有人,南面谷地的骆氏人马固然人惊马嘶,北面的少商人马也吓一大跳。不但因这火势迅猛若雷霆,还因这火烧的奇怪。
长方形的茅草亭骆程二女各占一半,然而火苗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只在骆济通所在的南半面燃烧,少商所在的半座亭子丝毫无损。
骆济通一呆,看见自己脚下烈火遍地,而对面的两名武婢只要稍稍踢开地上一层薄薄的稻草,立刻露出下层湿哒哒的草垫木板。她明白了,同样材料搭建的一座亭子,只不过程少商那边的木板稻草都是用水浸透的,而自己这边怕是还刷了油,至于头顶那片细绢,着实薄如蝉翼,火舌一舔就没了——更重要的是,这片谷地的风势是由北向南。
众人不及细想,熊熊烈焰已撵上骆济通主仆的身上,衣衫头发甚至皮肤都被火苗撕扯出扭曲的裂痕,发出可怖的焦味。四名武婢拼死护着骆济通退出茅草亭,正当她们急着返回自家侍卫中,却发觉地上几条细细的火线以草亭为中心,迅速向南面谷地蔓延。
与此同时,埋伏在东西两面山坡背后的几十骑人马得到信号,疾驰上山坡,每人手中均拿有几个拖着火星尾巴的黑色圆球,准确的向骆氏人马投掷过去。
骆家人马尚未反应过来,那几个黑球已在马蹄下炸裂开来,伴随着慑人的轰鸣和橘红色的火化,花草茂盛的谷地南面已成一片火海。
少商骑马压阵在最北面,隔着自家护卫,冷冷的看着前方的火魔地狱。
一名程氏家将凑过来,擦着额上冷汗干笑道:“女公子,这玩意是什么呀,恁的厉害!可吓死我等了!大人和女君知道么?”
符登连忙将他扯开,低声道:“大人和女君知是知道,但没见识过。”
“总有个名儿吧!”
“叫‘油火弹’!”
这五年来,少商停止了酿酒烧砖木匠铁工一切所有的‘兴趣爱好’,唯独一件事没落下,就是这油火弹。因为宣太后出宫游玩最怕有安全之虞,是以她冥思苦想日夜琢磨,于两年多前研制出这种简易版的土制‘手榴弹’。
碍于材料不足,炸裂效果并不好,于是少商就在燃烧程度上下功夫。凡是因油火弹导致的烧伤,轻易不能用水扑灭,非得用一种特殊的粉末或是跳入水坑才行。油火弹试用稳定后,少商特意训练麾下侍卫的投掷能力,力求稳准狠快,指哪投哪。
不过这种特殊武器的最大缺陷是费钱,特别的费钱,每一颗油火弹都够寻常七八口人的农家半年嚼用了。
此时对面的骆氏阵营人仰马翻,哀嚎连连,最严重的还不是人员伤亡,惧怕火焰的马匹嘶叫挣扎,不是将骑手抖落马背,就是不听号令四处乱窜,混乱中导致踩踏伤亡。
油火弹投掷完毕,两面山坡上的骑士开始射箭,因为距离不远,尽可以瞄准了射,差不多箭无虚发,加上居高临下事半功倍——少商坚信打仗是烧钱的活,只要钱烧的多,人命就能烧的少,于是她给所有人都配上两百多支血槽狰狞的三眼箭簇,超过正常配备三倍有余!
启程至今,一路风调雨顺,只有几个少年侍卫射过三两只雀儿兔儿,如今这些上等货色终于可以尽情发挥在血淋淋的人命上了。这些巨量的箭簇加上费钱的油火弹,饶少商庄园广大赏赐丰足,这些年依旧存钱缓慢。
漫天箭雨阵阵落下,身上火苗未灭的骆氏人马再受重创,中箭处血注直流,惨不忍睹,他们虽有五六百人之众,可几千支箭簇哪怕十支射中一人,也能尽数覆盖了。不过骆家将士也不全是吃素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将盾牌挡在身上忍着烧灼开始反击了。
这时就需要适才看傻眼的程氏将士上场了,他们虽只有二三十人,但这几十年来却一直跟随程老爹征战,从无懈怠。相反,少商记得骆家已有十几年不曾涉足战场了,她就不信骆家府兵能有多强的战力。战阵之上,一个经验老到狠辣自若的老兵何其重要。
在他们的指挥下,东西北三面的人马应对的不慌不忙,丝毫不急着冲入敌阵,只是坚定的一轮又一轮射向敌群,偶有十数名意图反攻山坡,不是被密集的箭雨射死,就是好容易爬了上去后被老兵们抽刀砍死。
反应过来的骆家人看见远远高坐马上的程少商,打起了擒贼先擒王的主意。虽然以茅草亭为界,左右蔓延开来的一面火墙将谷地隔成南北两半,但只要能冲过火墙和护卫圈,将程少商生擒或击杀,骆家未必没有胜算。
不过少商早有准备,寻常身手的家丁在经过几重重创本就没剩下多少战力,符登指挥侍卫们以长矛配合锻刀以逸待劳,于火墙边上将冲进来的人一一击杀。
由于骆家人马死伤太过惨重,三面强敌重压下,他们终于发现只有来时的南面无人把守,于是胆小懦弱之辈不顾头目痛骂,不由自主的往南面谷道后退了。
打斗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几名为首的府兵一看不好,连忙吆喝着重金许诺,那几十个悍勇的江湖客开始向北面发起了攻击了。他们先将身上外衫在崖壁边沾湿,裹住头脸冲了过来,符登神色一肃,立刻喝令侍卫们严阵以待。不过这些人也有缺点——
在奋力冲杀了半天之后,江湖客们身上的烧伤箭伤疼痛难忍,再看眼前的护卫们忠心耿耿,拼死抵挡,将程少商保护的风雨不透,看似单薄的人墙却始终冲不过去,他们不免焦躁起来。
这时,少商高声喊道:“诸位侠士,请听我一言。我乃陛下亲封的永安宫宫令,你们今日击杀我,就是击杀朝廷命官,适才我已派人回去传信了,非但骆家上下逃不了,助纣为虐者也会遭到官府缉捕,诸位可想好了?”虽然已经辞职了,但拿来糊弄一下也不坏。
那些江湖客动作一慢。
少商继续道:“诸位如此卖力,不过为了个财字。我不妨告诉众位,前面这位骆家娘子犯下滔天大罪,骆家满门怕是都逃不了了。到那时,尔等去哪里领赏金?”
江湖客们互相对视的眼神显示了动摇。
尽管如此,还有三四名死心眼的江湖客和蚁群般的家丁杀进了护卫圈,少商二话不说抽剑抵挡,同时手持弓弩射击——就在此时,她身后响起高亢的号角鼓点,她回头一看,只见谷道口冲来大队人马,最前头一人正是她亲爱的胞兄。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喊叫着‘援军来了’,‘三公子的救兵到啦’……!
骆家那边本就因为久攻不下而烦躁恼怒,眼看时辰越拖越长,此时终于功亏一篑。骆济通忍着身上的烧伤,狠狠的瞪了前方安然无恙的程少商,一咬牙,下令撤退!
少商及一众将士疲惫不堪,少宫便下令追击,然而此时发生一件意料不到之事,满地的火苗不但阻隔了骆家人马攻击少商,也阻碍了少宫追击,尽管杀俘了不少敌众,然而骆济通依旧在心腹侍卫的保护下逃之夭夭了。
少商累的坐到大石上,看着胞兄指挥将士善后——扑灭火苗,治疗伤者,收敛死难,清点杀俘敌众的人数……符登虽也是精疲力竭,依旧忠诚的守在少商身旁,笑道:“女公子真是了不得,居然有这般本事!”
少商不答,只是微微一笑——围师必阙,这也是霍不疑教她。
日影缓缓倾斜,将谷地中走动的人们拖出老长的影子,看着地上不断移动的人影,少商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长秋宫傍晚。
预备晚膳的宫婢宦官来来往往,中庭的汉白玉地面上人影晃动,其中有一个特别挺拔笔直的身影——他总是喜欢独自靠在廊柱上等她,垂着长睫一言不发。
当少商出来时,恰好能看见他清隽美丽的下颌弧形,略略松散的额发犹如碎金一片,软软的落在眉骨上,他听到她哒哒脚步声,回头微笑时年轻好看的不可思议。
那时的少商,总奇怪这样一个无所不有的天之骄子,为何常是落落寡欢,为何笑意少有达到眼底深处。
霍不疑不擅闲聊,少商又不愿与他大眼瞪小眼,常常是相对无言不久她就心思乱动,霍不疑为了不让她溜掉,只好没话找话。
他会跟她说西域之行的见闻,雪岭上的那只狡猾可爱的小雪貂,头一回行军布阵时闹的笑话,可敬的强敌与卑弱的叛臣,古老苍茫的河西走廊,一望无际的稻海中农人们的满足笑脸,惨胜后的落寞,还有夕阳余晖下残败的前朝宫阙……
他还说,哪怕她就坐在他身旁,他还是思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