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张抗抗看见他的眼眶都红了。
张抗抗心里一阵唏嘘。
这四个孩子,大福是最大的。虽然他平时没有怎么说过,可张抗抗能看的出来,他心事比较重,什么事都爱存在心里,再加上是底下那些孩子的大哥,张大福时时刻刻都表现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也做好了可以随时保护弟弟妹妹的准备。张抗抗看着他红红的眼眶,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张抗抗就在想,如果是她呢,如果是她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亲娘跑了,亲爹死了,一个哥哥带三个弟弟妹妹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后娘身边长大。会开口问后娘要学费吗?
张抗抗想了许久,如果她在大福这个年龄,她或许也是不去要的。
如果后娘主动给了钱,接过时又是什么感受呢?
张抗抗不忍心在想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张抗抗心底突然涌出一个词,那个词就叫做施舍。
张抗抗站在大福的立场上思考了一下,只觉得那种对孩子幼小心灵的冲击,是无法估算的。
张抗抗记得以前看过一句话,是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的:“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张抗抗不想让这四个孩子用自己的一生去治愈童年受过的伤,以前的伤痕已经存在,张抗抗能做的,只能是让以后的他们,童年时光再也没有伤害。
张抗抗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是该和大福谈一谈了。
中午大福二福要和宝根宝华一起去上学,张抗抗嘱咐三福看着点五福和四福,她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三福带着四福趴在床上一边看着五福,一边画画。
张抗抗走到大福身边,对大福说:“我们一起走。”
大福愣了一下,看向张抗抗。
张抗抗低头也看大福一眼,笑道:“我也出来透透气,整天在家里呆着,有点憋的慌。”
大福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二福转头看一眼后面,感觉张抗抗是要和他大哥说什么,便没有靠近,和宝根宝华一溜烟跑远了。
张抗抗和大福并肩走着,两个人走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是捡着荫凉地儿走。
虽是进了九月,可这中午头还是热。两个人走了一小会儿,都出汗了。
张抗抗擦一下汗,顺手把手里的手帕递给大福。
大福正犹豫着接不接,就见张抗抗把手帕展开了,拍在大福的脸上。
大福的脸被手帕蒙住,立刻就不能走了,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连连停下脚步,把手帕扯下来,看着张抗抗。
张抗抗笑着说:“用完把手帕放书包吧。”
大福点点头,擦好了汗,把手帕放进书包里。
张抗抗和大福并肩走着,低头看一眼大福小小却十分坚定的小身板,道:“大福,我有话和你说。”
大福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抗抗一边走一边说:“大福,你知道我吧。”
“嗯?”大福不懂张抗抗说什么。
张抗抗继续说:“我是地主家的,成分不好。我爸爸妈妈都没了,一个爷爷现在也在监狱。我想去看看他都不可能。”
“还有两个姐姐。我二姐你见过,大姐在县里。”
“虽然有两个姐姐,但她们都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张抗抗抬头看一眼宽大树叶中晃眼的大太阳,拿手遮一下,继续说:“你可能不太明白,一个成年人,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家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最近的,就是自己家的家人。最重要的也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男人。”
张抗抗说:“你长大了大概就懂了。我想说的是,对于我来说,我的姐姐,她们有自己的家人要照顾,有自己的家人需要她去奋斗。而我,有的就是你们。”
“大福,我说这些话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你们四个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你们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们,我们是互相依靠着才能过下去的。其实,这也是我努力活下去的理由,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你们四个都不在,我带着五福,该怎么生活下去。你们小的时候,我带着你们长大,等你们长大了,我干不动了,你们也不会不管我的。是不是,大福?”
大福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张抗抗,只见张抗抗笑着看着他,“有没有血缘有什么重要的?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吃饭,一个房间里睡觉,时间长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没有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我们是要互相靠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互相依偎,互相帮助,互相依靠。就像我给你们做饭,你们每天早晨都去割草喂羊一样,这个家是我们六个人的,是不是,大福?”
张抗抗看大福时,只见大福眼睛里闪亮亮的。
她笑着把手放在大福头上,小光头已经长出了新的发茬,张抗抗手放上去就感觉到了,看着大福道:“你头发长出来了,等晚上我给你剃一下,好不好?”
大福听懂了张抗抗的意思,他点点头,说:“好。”
“好,那就去上学吧。到了学校把钱交给老师。然后提醒二福也交上。放了学就赶紧回家,吃完饭再出去玩。”
大福说了声好的,就看见张抗抗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回走了。
大福站在原地,看着张抗抗的背影,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把手举了起来,朝张抗抗的背影,挥了挥。
张大福再往学校的路上,脚步异常轻松。
等他到了班里,乔老师下午上完课后,张大福突然站了起来喊一声,“乔老师。”
乔老师停了下来,看着张大福问:“怎么了?”
张大福从书包里拿出那一块钱,那钱早就被他理的平平整整的,一点点的压平了,又在手心里攥了好久,钱湿了又干了,又湿了,又干了。
张大福双手拿着那红色的一元面钞,递给乔老师,高声道:“老师,我交学费。”
乔老师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张大福竟然主动交了学费,而且还不是全班最后一个,看一眼那一块钱问:“你的?”
张大福郑重的点点头,“是,老师,这是我的学费。”
乔老师不可思议的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会拖到过年还不交呢。这次怎么交的这么快!行行,好,老师收下了。”
此刻班里所有的孩子都看向张大福和乔老师,原本闹哄哄的班级,都安静了下来,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张大福在班里交学费,以前他的学费都是老师每天都班里点名批评还没有交,然后一拖就要拖到过年呢。
当所有的同学把目光都放在张大福身上时,张大福觉得自己终于直起了腰,他看着乔老师继续说:“乔老师,我弟弟也要交。”
乔老师也笑了,道:“行啊,下节课我去他班上,会提醒他交上的。”
张大福点点头,转头回自己座位,一转身,就看见全体同学的眼神。
张大福上学两年,第一次在班里把腰挺直了。
他很高兴。
今天是他最最高兴的一天。
*
张晓从革委会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蹦一跳的走。
大家中午都蹲在地头吃饭,找个荫凉处一坐或者一躺,休息一会儿继续上工。
赵晓才不在地头吃,她嫌风大,吹过来的尘土都把饭弄脏了,便跑到革委会跟着她爹在办公室里吃,吃完了还能坐在那里歇歇脚,反正没人管她,也没有人敢管她。
张晓吃过饭,端着她爹张来福的搪瓷杯喝着浓茶。
喝了几口,就看见人从县里来了,还捎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信件。
张晓端着杯子就往外走,见那人哗啦啦一下都放在了桌子上,说:“这还有些文件,谁的谁自己来找吧。”
张晓喝着水翻一翻,就看见一个信封上写着周励的名字,字体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字。
张晓连忙把信拿了起来,着急忙慌的把杯子送到屋里,就往地头上跑。
张晓拿着信,在地头转一圈,知道人多的地方肯定没有周励,他指定又找个没人的地儿凉快去了。
找了一会儿,张晓终于找到了在树荫下躺着的周励。
他脸上盖一个草帽,遮住了他的脸。可张晓依然一眼就能认得出是周励,便往周励身边走过去,小声叫:“周大哥。”
周励睡着了,睡的死沉死沉的。
张来福不让他挑粪了,可分给他一个掰玉米的活,周励他们小队负责一大片,几个人又被临时抽调走了,剩下了三个人掰玉米,除了周励,还有两个妇女。周励干的就要多了。掰了几天的玉米,掰的手腕子都是酸的。
张晓走到周励身边,喊了两声没喊醒周励,就蹲了下来。
张晓这一靠着周励蹲下,周励好像梦里觉察到什么一样,立刻一个激灵,忽地坐了起来。
张晓被他猛的起身吓一跳,惊呼:“你醒了?”
周励这才看清是张晓,便道:“哦。”
张晓笑着说:“我喊了你几声,你一直睡,喊不醒。”
周励连忙站起来,走远了两步,才问张晓:“你有什么事?”
张晓见周励看见她就跟什么似的躲的远远的,气的脸都红了,一双眼睛看着周励,好像要哭出来一般,可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觉得可能是这大太阳太毒了,把她的眼泪都给蒸干了,气呼呼的把信往前一递:“你的信,我给拿来了。”
“哦。”周励接过去,低头看一眼信封,然后说:“谢谢。”
张晓自觉没趣,站起来拍拍身上,说:“那我回去了。”
周励看都没看她,一手拆着信,低头说:“好。”
周励把信打开,抬头就是大哥好,周励便知道是周星写来的。
他往下看了看,署名的确是周星,又把信给合上,重新放到信封里。
放好后,周励一抬头吓一跳,张晓竟然还没走。
他原以为她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在那里站着呢。
周励吓一跳,问:“你没走啊。”
张晓没回答,却问一句:“信是谁写来的啊?你怎么不看了?”
周励把信放上衣口袋里,说:“回去看。”
张晓咬咬下唇,皱着眉说:“是个女孩子写的?”
周励看她一眼,眸子深了许多,道:“是。”
张晓熟悉那种眼神,那是周励爆发前最后的警告。
就像那天,她一直拉着凳子靠着他坐时,周励看她就是这种眼神。
张晓不敢再问了,心里又特别想知道是谁寄来的信,可看到周励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张晓只能退一步,咬着牙说:“好吧。”
张晓见没办法在聊下去了,深深看一眼周励,转头就要走。
她走了没多远,停下脚步往回看,就看见周励又躺下了,脸上依然遮了一个大草帽。
张晓就那么看着周励,看着他那两条大长腿伸的直直的,坚实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张晓就觉得自己好像就坐在他身边一样,随着他的呼吸,自己也在呼吸的,同步同频率。
周励的呼吸声好像就在自己耳边响起一般,张晓痴痴的看着他,直到周励轻轻翻一□□,张晓才缓过神来,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往回跑。
周励傍晚下了工,回到家就躺下了。
赵永红感觉不太对,就问冯坤:“周励怎么了,第一次见他回来就躺下。”
冯坤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进去看看。”
冯坤进了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对赵永红说:“好像是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