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初的喜欢,其实更像是与父亲的怄气。
父亲与长公主一样,心中只有边关战事,旁的事,他从来不放在眼里。
为了杀退北狄,父亲教她排兵布阵,教她骑射,纵然她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父亲也要她成为像长公主那般统帅三军的女将军。
父亲的话在她心中是圣旨,她从未质疑过,无论她喜欢不喜欢,她都会去照做,毕竟她与父亲一样,深深地恨着肆虐边关的北狄胡人。
这样的情绪,直到崔元朗越发殷勤来找她,父亲哪怕知道崔元朗后宅里的那些肮脏事,也默认了崔元朗的行为。
她开始疑惑,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是否真的正确。
她是大家闺秀,所以她要贤良淑德,她是天家翁主,所以她要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她自己呢,有谁问过她喜欢不喜欢?
父亲没有问过,母亲更没有问过。
她只是一个被父亲精心打造的木偶,去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
那日她练箭而归,伤了手,问棋一边抱怨一边给她上药,李夜城从外面走进来,送来程彦给她买来的点心,见她伤了手,便问了一句:“许姑娘很喜欢骑射?”
“不喜欢。”
她垂眸道。
李夜城便道:“若是不喜欢,便不要强迫自己了。”
她怔了怔,抬头去看李夜城。
阳光正好,落在李夜城英气的侧脸上,他的瞳孔是碧色的,与夏人大不相同,看到她看他,他微微侧过脸,似乎害怕他的眼睛吓到她。
她收回目光,心底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父亲要她循规蹈矩,她偏要愤世嫉俗。
她才不要嫁什么世家子弟,她要嫁,就嫁不容于世的李夜城。
喜欢便在那一日生了根。
后来的喜欢,她不知道是对父亲的无声反抗,还是真的喜欢了李夜城。
总之等她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
许裳轻轻问着程彦:“你怎就不喜欢他呢?”
他足够好,也足够出色。
他不被世人所容的胡人出身,并不能掩盖他的惊才绝艳,他是一个不逊于当年威威赫赫镇远侯的将才。
程彦似乎睡着了,嘟囔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许裳便问道:“那你喜欢谁?”
喜欢谁呢?
这句话随着困意,一直跟随到程彦的梦里。
程彦做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梦。
之所以说荒诞,是因为梦境中发生的事情让她惊掉了下巴。
她梦到了李斯年。
三月的桃花正好,在枝头上笑闹着。
李斯年就在桃花下。
他还是旧日模样,一身积冰色衣裳,坐在轮椅上,如误入凡尘的谪仙。
只是这位谪仙,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抬眉,眸光潋滟不可方物,一贯清冷空灵的声音,此时像是含了蜜一般,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彦儿。”
那声音太温情太软,程彦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后面发生的一幕,便不止是打一个哆嗦这么简单了——她看到自己笑着扑到李斯年怀里,双手圈着李斯年的脖子,倚在李斯年的怀里,软软地回了一声:“斯年。”
梦里景象缠/绵/悱/恻,梦外的程彦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特么比李斯年对她下毒还让人不寒而栗。
程彦吓醒了。
她没敢去回味梦里的旖/旎,她第一反应便是,李斯年那比针尖还小的心,最是忌讳旁人觊觎他的美色了,如果让李斯年知道她梦到了他俩这般,李斯年怕不是会敲碎她的脑壳,把她的脑子挖出来当泥踩。
这种心思万万要不得!
这种梦也万万不能做。
程彦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又将满天神佛念叨了一遍,此时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的神仙,只要能保佑她忘了这个梦,那就是值得她三拜九叩的好神仙。
只可惜,这个梦境的后劲太大,念叨完神佛之后,她后知后觉想起李斯年唤她彦儿时的深情模样,忍不住有些走神。
还别说,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清冷疏离的李斯年缱绻温柔时,也是分外好看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程彦狠狠唾弃了——想什么呢,无论好不好看,李斯年都不是她能招惹的,老老实实当兄妹就好,要什么自行车。
做了这样的一个梦,程彦一整日都没甚么精神。
许裳只以为她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些不适应,吩咐亲卫好好照看她。
北狄胡人如同程彦事先预料的一般,夺了方城没多久,得知李淑急行军攻打云城,便再也坐不住,弃城而逃。
李夜城按照程彦的指示,在北狄人的必经之路安排了两路伏兵,第一路伏兵遭遇了北狄的激烈抵抗,第二路的伏兵,北狄胡人则无心应对。
是役,李夜城斩首数万而归。
是役,长公主夺取云城。
云城方城尽归大夏,北狄人仓皇撤出边塞,消失在嵩山峻岭外的茫茫大草原。
军报传至华京,天子大喜,犒赏三军,召长公主还朝。
程彦是偷偷来雍州的,与大军一同回华京显然不合适——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李泓肯定会率领百官出城相迎,她的模样太扎眼,身量又跟将士们差了许多,若是被有心人发觉了,只会引起李泓的猜忌,倒不如她快马先回华京。
程彦与李淑说了自己的打算,李淑并未拒绝,拂了拂程彦的发,眼眶微红,道:“委屈你了。”
这声委屈,更多的是,让程彦去牵制北狄主力,若非程彦调停得当,只怕此时早已成了模糊不堪的尸首。
程彦握了握李淑的手,笑道:“娘,我不委屈。”
她享受了生于天家的尊荣,便要承担起天家翁主的责任来。
就像李斯年说的那般,舒服这种事情,一般是给死人准备的。
想起李斯年,程彦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梦境。
梦境里的李斯年太过温柔,眸光潋滟,像是喝了十坛的桃花酿,无端灼红了程彦的脸。
程彦悄无声息回到公主府,李斯年转动轮椅,回身看她。
正值隆冬,天空飘起大雪,给整个华京城披上一层厚厚的白色锦缎。
积雪之上,腊梅开了花,红的梅,白的雪,是属于冬季的绝色。
而立在雪上梅下的李斯年,是这个世界的绝色。
程彦怔了怔神,再度想起梦境中的事情。
李斯年转着轮椅来到她身边,轻轻唤道:“小翁主?”
程彦连忙回神。
仔细想来,李斯年似乎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只将她叫做小翁主,她还觉得李夜城叫许裳太过生疏,其实论起来,李斯年唤她比李夜城唤许裳的许姑娘生疏多了。
第70章
程彦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比看了尸堆满地的修罗场还要压抑三分。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她把李斯年引为知己,当做至亲兄长,但在李斯年那里, 她只是比盟友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吧。
两者待遇不对等, 自己心里自然就感觉有些不公平。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自由长在三清殿,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道士不道士,宫人不宫人, 稍微有点脸面的内侍宫女们, 都能对他起心思。
这样的生活环境养就了他薄凉偏激的性子,他能放下对她的防备, 便已经十分不易了。
更何况, 他现在对她也颇为照拂,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 她不该过多苛求他的。
毕竟每个人接人待物的态度都不一样,她不应该拿自己去要求李斯年。
这般一想,程彦心中好受许多, 推着李斯年往一边的楠竹亭走去,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你都做了哪些‘好事’?”
这个“好事”, 是个加个双引号的。
她太了解李斯年了, 她在公主府的时候, 李斯年便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新奇想法,狠辣手段,她一旦离了华京城,无人再压制李斯年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李斯年不把天翻过来,便已经是颇为收敛自己的行为了。
本着这种心理,她觉得李斯年无论做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感觉到意外。
“倒也没甚么值得小翁主挂心的。”
李斯年笑笑,面上是一贯的风轻云淡。
亭子里,李斯年早准备好了熏香与程彦喜欢喝的茶水,修长的手指挑弄着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
袅袅熏香蔓延开来,程彦一手托腮,忽而感觉有些犯困。
想了想,大抵是赶路太累的原因。
程彦没太在意,只与李斯年说着话。
李斯年道:“不过疯了几个天家子孙罢了。”
他对六公主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
程彦时常说,身为男子,若跟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用恪守君子的行为方式,只是不想让程彦觉得他行事太过狠辣罢了,所以才留了六公主一命。
程彦冲了一壶茶,给李斯年倒了一杯,并没有多问这些事。
李斯年手段虽然残忍,但不是无缘无故便迁怒他人的人,必然这些人招惹了李斯年,李斯年才会这般做。
再者,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多问也没甚意思,还不如不问。
程彦道:“我听说崔家给舅舅送了一位美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