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船往芦苇荡子的方向靠,然后余秋跳上了何东胜撑着了那条船。双方告辞之后,小船又开始荡漾着往杨树湾的方向走去。
余秋看着船上堆砌的一个个牛皮纸口袋,微微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
“水泥。”
余秋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那水泥原来现在的水泥不用编织袋装,而是大号的牛皮口袋。
她又抬头看船舱四周,发出了陈述句:“这不是杨树湾的船。”
何东胜点头:“换起来太麻烦了,这水泥不能用重力,不然要掉在地上,袋子就直接破了。不如大家直接换了船撑走就行。”
余秋疑惑:“哪儿来的水泥?”
“跟人换的。杜家边,你还记得吗?”
余秋惊讶:“他们不造鞭炮了?”
“原料都炸光了。”何东胜摇头,“他们山上有石灰石,就开始烧水泥了。”
余秋咋舌:“他们还真是够执着的。你用什么跟他们换呢?沙子吗?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挖呀?”
问完了,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蠢。挖江沙需要时间,人家还不如直接脱了水泥过来换。
“供销社那边还是没消息吗?”余秋忧心重重,“你换到了水泥,其他东西怎么办?”
何东胜慢悠悠的:“供销社都是尾巴货,根本没办法用。花一样的价钱,买的东西根本拿不出手,我还不如一样样的换呢。黑市上骗子多,都是让你先交了钱,还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发货。我们等不起,我们自己上门去换。”
余秋“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只看着水面发呆。
何东胜撑着船往前走,嘴里头询问:“到底谁不舒服啊,要你大晚上的还往回赶。”
他觉得小赤脚医生胆子真实,大的吓死人,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昨别人的船呢?碰上危险可怎么办?
“没有谁,我撒谎的。”余秋双手抱着膝盖,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外头浓到化不开的夜色,“我就是想回家而已。”
何东胜笑了:“你这么想胡奶奶呀?”
余秋没有看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今天有个人差点儿死了。”
“你救了这个人是不是?”何东胜脸上全是笑,“你可真厉害。”
余秋还保持着原先的姿态:“我不厉害,我觉得很难受。”
难受到让她没办法继续待在那个卫生院里头。她甚至有种想吐的冲动,巨大的压力让她承受不起。
她需要人分担这份压力,源自于对疾病未知的恐慌以及家属沉重的信任的压力。她没办法承担预后不良的后果。
假如是穿越前,在她工作的省人医里头,她的上级医生,她的科主任,她的导师甚至请求会诊的科室都可以帮忙分担一部分风险。
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事情必须得她自己扛。
压力有多大,只有她自己知道。
病人活下来了,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前胸后背都是冰凉,她感觉自己要虚脱了,再待下去的话,她真的会疯掉的。
所以尽管她清楚,今晚继续留在白子乡卫生院,以防不测是最好的选择,可她还是选择走。
因为再来一个类似的情况,她真的会疯掉。干这行可真要人命啊,时时刻刻都悬着一颗心。
余秋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回来了,我想休息。我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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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只能花来医
河水哗哗地流淌, 夜色暗沉沉。
何东胜收回竹蒿, 只任凭小船顺风顺水地往下游去。他蹲坐在余秋身旁,伸出手来摸了摸赤脚医生的脑袋。
余秋头上扎着方巾, 然而他掌心有厚厚的茧子,纵使隔着方巾布,余秋仍然感受到了那粗糙的磨砺。
年轻的生产队长看着小赤脚医生:“又不是你让他们生病的。”
夜风静悄悄的,只吹拂到岸边的树木时, 才发出呜呜的轰鸣。
何东胜自顾自地说下去:“生老病死是人类的本能, 所有的活物都这样,要顺应天命。当大夫其实是在逆天改命, 抢阎王爷的生死簿子呢。这抢一次成功了,那就是奇迹,哪能指望回回都能抢到手,那阎王爷还要不要干下去了?
其实说到底生病都是自个的事。我没正经学过医, 我晓得的那点儿皮毛就是匡扶正气,最后依靠的还是病人自己闯过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去,那得听老天爷的话, 尽人事安天命。”
余秋绷紧的脊背并没有放松下来,话虽然这么说, 但在实际过程中,医生充当的就是那个老天爷的角色。
病人不知道该如何祈求上天保佑, 他们能够抓到的, 只有眼前穿白大褂的人。
何东胜张开了手, 轻轻按揉她的头顶。
余秋不知道她找的是什么穴位, 她只觉得随着他的手指头摁下去,一股暖融融的热力透过头皮,往她身体里头去。
她绷紧的后颈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何东胜还在慢条斯理地说话:“我认为大夫并不能替病人做任何事,不管提供怎样的帮助,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们自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不了,也不是罪大恶极。
什么都不做才可能永远不犯错。但总不能因为害怕犯错,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吧。”
余秋心道,她真想什么都不做,她都想安安生生地养她的兔子去了。
她当初肯定是脑袋被雷劈了,所以才痴心妄想什么要推进医疗卫生事业的进步。
天呐,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她是抖M吗?天生受虐狂。
“我理解你害怕什么。”何东胜的手慢慢地按到了她太阳穴附近,“你看,陆工不一样,陆工做错了一次,了不得就是材料浪费了,还可以再来一回。你是害怕你判断失误一遭,人命就没有了,对不对?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其实我觉得对于老天爷而言,人跟物品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个坏了,那就接着做第二个,既然如此,干嘛要苛求呢?”
余秋还是闭着眼睛,她不想说话。
道理她都懂,可是心理上的这关,无论如何都过不了。
医患关系是信托关系,也就是病人信任医生,将自己的健康托付给医生来处理。
这份信任是沉甸甸的。在这个层面上来讲,医生就是老天爷的角色,因为病人已经完全将自己托付给了医生。
她真羡慕那些从事其他行业的人,就好比工程师,就算失败99次,有一次成功了,那他也是成功了。
可是医生呢,就算99个人都治疗成功了,但有一个人死了,仍旧是沉重的负担。
何东胜自言自语一般:“你就是想找个人跟你商量商量,然后再决定怎么做对不对?”
陆工做东西,还有胡杨可以一块儿商量。就算商量不出个所以然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可以一遍遍的尝试。
小秋不行,小秋的所有主意都是自己拿的,没人能帮她。
何东胜轻轻地拍她的脑袋:“别着急,很快就有大夫过来了。”
妈呀,这句话真是灵丹妙药,余秋的眼睛立刻亮了。
她甚至有种想揍何东胜的冲动。这家伙白喂了半天鸡汤,非得磨磨蹭蹭到现在才说干货。
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大夫?”
何东胜笑了起来:“好像是个妇产科大夫。”
余秋忍不住脑洞大开,该不会是林巧稚吧?天哪天,她没记错的话,林巧稚在文格当中的确被剥夺了当医生的权利,好像只能去扫厕所。
何东胜孩在慢条斯理地介绍情况:“他坐了好几年牢,家里人都死光了。好不容易放出来了,结果单位不接收他,也不让他重新回去给人看病。”
余秋在心里头摇头,有点儿隐隐的小失落,那就不可能林巧稚大拿了。林巧稚一生未婚。而且好像她并没有坐牢,只是在协和医院被看管了起来。
嗐,她真是傻了,现在林巧稚似乎已经在总理的关怀下,重新恢复工作了,还作为中国医学代表团主要领导人之一,去国外参加会议。
何东胜不知道她心里头开着的小剧场,只说那位新大夫的情况:“陆工他们跟他有点儿交情,就写信过去问他愿不愿意到杨树湾来,他同意了。”
余秋迫不及待:“他什么时候过来?”
“要办点儿手续,过段时间就来咱们杨树湾插队。”何东胜笑了起来,故意逗弄小赤脚医生,“你就这么高兴啊,说不定人家水平没你高呢。你瞧瞧你都救了多少人了。”
余秋非常肯定地摇头:“不,他绝对是一位高手,不是高手还轮不到他坐牢呢。”
不招人妒是庸才,陆工都说他沉默寡言,压根不喜欢谈论是非,这种人只可能是因为水平太高,让旁人看得眼热了,才会对他下黑手。
文化人之间的相互倾轧,也□□的让人觉得可怕。
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是2019年的省人医,那也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每次医院格局洗牌的时候,被赶下来的老主任都会经历遭人搓磨的过程。
有的被长期丢在门诊,死活不让开刀的。
有的被强行安排去援疆,美名其曰支援偏远地区医疗卫生事业建设。
反正一定要想方设法的将他们从擅长并且能够不断进步的位置上强行拽下来,这样才能够让他们安身立命的技术停滞不前,乃至于在飞速发展的医疗卫生事业道路上,被远远地抛下。
因为这些争斗,省人医几乎每年都有大主任出走,而且一走就是将整个医疗团队通通带走。
这在客观上倒是促进了医学人才的流通,有利于医学事业的发展。
何东胜听她一板一眼地跟自己分析,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附和她的意思:“没错,我也觉得这大夫是个能耐人。陆工说他们在劳改农场的时候,大家伙儿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是指望他帮忙看。
劳改农场自己的大夫是个水货,一天天的就抱着个酒瓶子,什么都靠不住。”
余秋跟着点头:“那他肯定没想过要好好当大夫。当大夫的人泡在酒缸里头,那怎么行。神经都麻木了,手都是抖的,不管是干内科还是做外科,体格检查都查不清楚,还指望能当好什么大夫。”
何东胜看她眉飞色舞起来,也愿意说话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稍稍落下。说实在的,他后背全是冷汗,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姑娘啊。
况且这个小姑娘的委屈,又不是少吃了一颗糖,少穿了一件新衣服。
她承受的沉甸甸的压力,让年轻的生产队长看着都心疼,担心会压垮她单薄瘦弱的肩膀。
神差鬼使间,他伸出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夜色暗沉沉,天上没有一点儿光,无论星星还是月亮,都看不到。只小船船舱上方悬挂着的马灯微微摇晃,发出瑟瑟缩缩的晕黄的光芒。
余秋满脸茫然,不明白何东胜要做什么。
年轻的生产队长有点儿尴尬。
他清清嗓子,就势敷衍:“我给你松松肩膀吧,你累了一天了。”
余秋笑着摇头:“算啦,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你还是赶紧划船吧,不然这船不知道要荡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杨树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