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白天听了余教授的课,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于是晚上又结伴跟着过来再听一遍。
余秋也觉得奇怪,炒冷饭有什么好吃的?仿佛年轻人的热情在哪儿都能燃烧起来,而且像是不灭的太阳一般。也许他们获得知识的渠道太有限了,任何稍微有点儿新鲜的东西,都能吸引他们反复倾听。
余教授倒是很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们的提问。
他还直接点了余秋的名字:“小秋, 你跟他们说说, 四肢测量的血压不一样代表什么?”
饱经风霜的老人, 目光柔和, 似乎在安慰余秋:放松点儿, 不要紧张。
他们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往卫生院赶了,这个时候着急无济于事。
余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勉强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紧绷:“双侧血压不同常见于下面几种情况:正常生理现象,血压测量时的伪象,先天性心脏病,获得性疾病。”
她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飞快的分析,左右胳膊测量双侧差距已经大于20毫米汞柱,正常生理现象基本可以排除。
血压已经测量过三次,护士为了这件事打电话过来,那么测量错误的可能性也基本不存在。
接下来就是先天性心脏病,瓣上主动脉口狭窄、主动脉缩窄、动脉导管未闭、锁骨下动脉发育异常等等这些都可能造成双侧血压不一样。
它们也许有其他临床表现,也许表现根本不明显甚至往往被忽略。想要排除相关疾病,必须得做进一步检查,但要命的是现在辅助检查手段实在太少了。
但是比起这些,余秋更害怕的是获得性疾病所导致的双侧血压差异,比如说主动脉夹层。
所谓主动脉夹层,是指主动脉内的血液经内膜撕裂口流入囊性变形的中层,形成夹层血肿,而后随血流压力的驱动,逐渐在主动脉中层内扩展。这是一种严重的心血管急危重症,起病急,进展快,病死率极高。
按照国内专家治疗共识,该病需要早期诊断早期治疗,初步治疗的原则是有效镇痛、控制心率和血压,减轻主动脉剪应力,降低主动脉破裂的风险。
因为一旦主动脉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余秋还是在自己轮转的时候,见过一例主动脉夹层患者,是位吃坏了肚子来看病的中年男人。结果医生听说他有高血压病史,留了个心眼,让他做了CT,发现了主动脉夹层。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转去血管外科做手术,病人就死在了急诊病房。
这个病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余秋没办法不心生警惕。
这次护士发现异常也是偶然。
因为一般情况下测量血压都是在病人右侧,患者入院以及住院期间测量右侧血压结果都正常。
今天晚上病人说自己头晕,闵大夫就去给她测了个血压。本来也是要测量右侧的,但是患者家属在病人的右床边摆了很多东西,压根就没给医生留下可以站的地方。
闵大夫迫于无奈,只好给她测量左侧血压,结果发现血压居然明显升高了。
余秋噼里啪啦地将相关疾病全都报了一遍之后,船舱里头的学生都陷入了沉默。
有个小个子的女学生开口提问:“可是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她没有办法理解大夫的紧张。
余秋苦笑:“我这么跟你们讲吧,主动脉分成内膜、中层和外膜三层结构。正常人的血液是不是内膜围成的管腔内流淌?但主动脉夹层的病人血液是在外膜和内膜形成的新管腔内流动。这个过程就像吹气球一样,积聚在里头的血越来越多,气球被吹爆了就是夹层破裂,血液冲破外膜则立即导致猝死。有的病人从出现明显症状到死亡,只需要几分钟时间。”
死亡对于十几岁的小孩而言,是个太过于遥远的话题。坐在船舱里头的孩子明显被吓到了。
有个女孩子小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怎么会有这么多病?”
“这只是极少的几种病而已。人类的疾病多不胜数,还有很多病尚未被发现。”
余秋抬眼看面前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严肃,“我说健康的身体是你们最大的财富绝对不是在说大话。比起那些在病痛中备受折磨的人,你们已经幸运的不像话了。
就算是你们那位失去一只眼睛的同伴,假如让一位癌症晚期的患者跟她交换,人家肯定宁可不要那只眼睛。”
“她不是我们的同伴。”先前开口的小个子女生气呼呼地强调,“我们跟她不一样的,我们才不会诬陷人呢,更加不会随便打人。”
余秋微笑:“思想越辩越明,希望你们能够保持,不要轻易受蛊惑。”
陈敏在旁边加强语气:“你们不能受林飚反革命集团的欺骗,做伤害社会大生产的事。”
余秋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现在再听到任何往林飚头上扣的帽子,她都波澜不惊。
成者王侯败者寇,上位个个都是孔繁森,下台集体沦为王宝森;真好啊,毕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死人多背点儿锅,实在不是什么问题。
为了确保安全,夜间行船的速度明显要比白天缓慢。
余秋大约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抵达卫生院。
看到护士,她第一句话就是:“下肢测量血压结果如何?”
测量四肢血压可以帮助判断血管病变情况,简单安全而且有的时候往往可以提示很重要的信息。
比方说大动脉炎患者右侧锁骨下动脉狭窄或闭塞就可能引起双臂血压测量结果相差甚大。
这时候测量下肢动脉血压,与上肢同侧血压比较,一般下肢较上肢高约 10-20mmHg,如双下肢也存在脉压差,且超过5-10mmHg,则提示大动脉炎的可能性较大。
护士满脸无奈:“她不肯让我们测。”
她话音未落,病房里头就传来中年女病人的喊声:“你们干什么呀?我是教授的病人,你们不许动我。”
余教授朝护士点点头,主动走进病房安慰病人:“就是我让她们给你做检查的。我在给学生上课,听说你不舒服,我怕耽误了你治疗就立刻赶过来了。但是坐船过来需要时间,所以我请医生护士帮忙给你完善相关检查。”
一听是教授的吩咐,病人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她激动得双眼都泛着泪花:“教授您可来了,我一见到你呀,我就浑身都舒坦了,您就是华佗在世。”
余秋捧着血压计给她测量下肢血压,她深切的觉得口罩在很多时候是医生护士的保护工具,不仅仅可以拦截病菌,更重要的是防止病人看见自己的真实表情。
妈呀,她忍得好辛苦,她知道病人很可能有危险,可是这一瞬间她还是好想笑啊。
一个个都是戏精学院的高材生,还真是能作。
原本在护士面前号称心痛的无法呼吸,已经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的病人,在见到余教授的瞬间又感觉还好了。
心电图做了,没什么异常。
余教授亲自给她腹部查体,这下子病人连轻微的压痛都没了,只觉得浑身舒坦。
余秋放下了听诊器,朝余教授点点头:“双侧脉压差是15mmHg,结合临床表现,初步考虑大动脉炎的可能,但其他相关疾病暂不能排除。”
病人满脸茫然:“啥盐?我好好的,哪里来的盐?我头不昏气不喘,我好的很呢。”
余教授微笑:“那可能是你生命力顽强,已经耐受甚至身体内代偿性形成了其他侧枝循环,所以感觉很好。”
病人高兴起来:“对对对,我的身体很好的,而且命特别扎实,我小时候我妈生我,收生婆婆都说我不行了,生下来没声音,结果嘿怎么滴,我还是稳稳当当的活下来了。”
余教授微笑:“那你这条命可真是金贵,你不能疏忽大意的。我们目前考虑你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人家说病来如山倒,其实啊那山很可能已经在被掏空了,只是你还没有察觉到而已。现在呢我们建议你去上面医院的心血管科好好做检查,争取再来一个挖山贼,把你的山挖断了之前将他揪出来,然后快点儿补救,这样你还能稳稳当当的继续生活下去。”
病人被吓到了,立刻蜷缩在被窝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去,我就信教授您,我不要去城里。”
“我是搞妇产科的教授啊。”余教授和颜悦色,“你放心,你去城里头,我也帮你打招呼,还找这方面的教授专家给你看。”
这话很有诱惑力,但是病人还是犹犹豫豫:“我,我没什么不好,我不去城里。”
于大夫始终和颜悦色:“这看病啊,都是在没发病的时候看最好。为什么呢,时间充裕,一点一点的做最安全。等到真正发病的时候,大家就只能管最重要的那点,其他的事情就顾不上了。”
病人被他劝了半天,终于同意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看要不要上去检查。
余秋在边上趁热打铁:“您赶紧去,这检查清楚了你也好安安生生过年不是吗?”
余教授要了工人医院的电话号码,直接打过去给自己的老朋友,开门见山询问现在他们还有哪些事情可以做。
郑教授正在心血管内科会诊,听说是余远航的电话,他激动的不得了,说话都打起了哆嗦:“你个狗东西,出来也不招呼一声,走也不打招呼,我想跟你说你姑娘还活着,在红星公社好好的,都没找到机会。”
余远航微笑:“算啦,我这人晦气,别沾上我,反而让你们受牵累。”
郑教授简直要跳脚,原本风度翩翩的学者,这会儿冲着电话机咆哮:“你讲什么鬼话呢?你这不像话的家伙。你等着,我要过来好好揍你两拳。老金出去巡回医疗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你要心血管的专家,行啊,我把老曲给你拽过去。”
余教授赶紧谢绝他的好意:“老曲腿受伤还没好呢,你别折腾人家。”
郑教授立刻坏笑:“谁跟你说老曲腿受伤的?你这家伙肯定偷偷打听我们的情况了吧。”
余秋看着脸上泛出潮红的余教授,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暖洋洋的滋味。
她觉得直到现在余教授才算是活过来了。
他虽然失去了妻子,女儿也不知踪迹,但他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些朋友不嫌弃他是右哌,即使在他如此落魄的时候也愿意伸出手。
余教授挂了电话,整张脸容光焕发。他看见余秋盯着自己瞧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了,一时间就多说了几句。”
“教授,您多跟他们打打电话吧。”余秋看着老人,“我到这里遇见的每一个人,只要是听说过你见过你的,都说你是好人。你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是你结下的善缘一直庇护着我。金教授,郑教授,穆教授还有卫生院的丁大夫,还有数不清的人,每个人都告诉我你是好人。你是什么派别没关系,大家都承认你是好医生。”
余教授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没做什么,都是国家培养的。我做的太少了,只怕以后也做不了什么。”
余秋其实并不太能理解这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尤其是这些被扣上右哌帽子的人。
她导师有位堂叔戴了20多年老右哌的帽子,最后到80年代平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买了张车票去京中,然后上田安门,对着主席像嚎啕大哭:“主席我不是右哌,您老人家看见了吗?”
从头到尾,他居然没有对田安门上挂着画像的那个人有任何怨怼。
余秋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她也不打算理解,她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好。
办公室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小伙子扶着大汗淋漓的孕妇往里头走,大声喊着:“大夫,我老婆要生了。”
他们的身后跟着拎了脸盆跟布包的中年妇女,也是一脸惊喜又焦急的模样。
见到护士,应该是大肚子婆婆的人立刻打听:“咱们公社有教授在吧?同志,你能不能帮帮忙,替我们说说,请教授帮忙接生我家娃娃,沾沾教授的福气,将来也能好学问。”
余秋看了一眼余教授,忍不住笑道:“我觉得卫生院以后会被挤爆的,您就是金字招牌。”
余教授笑着摇头:“我能做什么呀,我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正经医生。”
但他仍旧走出去,宽慰大肚子一家人:“先进去做检查吧,我会看着的。”
余秋觉得这个时代的人其实挺坦荡荡的,他们似乎比谁都了解医者父母心,就连大肚子生娃娃,碰上男医生接生,也能够坦然接受。
余教授陪着大肚子进产房的时候,孕妇全家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可是大肚子人一躺上检查床,余教授拿了听筒给她听胎心,表情就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胎心不好。
余教授担心是自己已经长期不接触临床工作,耳朵跟着迟钝下来,又喊余秋过来听。
余秋听到的结果更吓人,那迟缓的胎心就跟成年运动员似的,居然每分钟只有五六十次,而且连着听了三次都没有恢复的意思。
余秋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胎儿宫内窘迫的可能性大,我不建议继续等待观察。”
宝宝现在很可能危在旦夕,反应慢点儿就不行了。
余教授出去跟家属交代情况,怀疑宝宝不好,要立刻急诊开刀把孩子拿出来。
大肚子家里人急得不行,做婆婆的可怜巴巴:“教授,可可不可以不剖开肚子呀,她已经肚子疼了啊,要生娃娃了。”
余秋伸手摸宫缩,皱着眉头问:“你现在肚子疼吗?”
孕妇脸色苍白,汗水一颗颗的往外冒,她艰难地摇头:“我腰疼,我婆婆生我男人的时候也是腰疼,大夫,我是不是要生了。”
余秋皱眉,的确有产妇在进入临产状态后表现为持续性阵发性腰酸,可这样持续腰痛的,会不会是泌尿系统疾病?由于妊娠期血容量的增加,孕妇及胎儿代谢产物增加,肾脏负担加重,的确容易导致相关性疾病。